漢帛高敏:有些決策是不可以被討論的 我可以拍板

漢帛高敏:有些決策是不可以被討論的 我可以拍板
2019年12月15日 05:11 經濟觀察報

  高敏:不是說西方的聯合合伙人在中國不行,是我們整體的知識文化水平和規則沒達到這個層面。盡管我們現在也很像合伙人制,但在關鍵時候,我可以拍板。已經是非常緊急的情況,還開董事會大家集體討論,怎么討論?有些決策我不認為是可以被討論的,必須有一個人站出來說就這么干。

  當漢帛遇到富士康,中國制造的流水線正在被顛覆

  陳白 高若瀛

  垂至腰際的黝黑長發和一張笑起來略帶羞澀的娃娃臉,是高敏給人的第一印象。

  不過,當她坐在你面前,開始講述她對于服裝行業的理解和戰略謀局之時,不容置疑的語調和嚴密系統的表達,會讓人瞬間感受到來自“霸道女總裁”的無形壓力。

  這位80后女企業家,如今管理著近萬名員工、操盤超20億元資產,并正雄心勃勃地帶領著八年前從父親手中接過的漢帛,進入中國制造業轉型探索的無人區。

  成立于1992年杭州的漢帛(中國)有限公司,從最初的女裝加工,在三十年間發展成為一家涵蓋出口貿易、智能制造、商業零售的大型集團,為包括H&M、ZARA、Armani在內的全球數十家高級女裝品牌提供OEM服務,其不僅是中國本土歷史最悠久的服裝企業之一,也是中國本土規模最大的女裝制造進出口企業之一。

  這樣一家典型的中國傳統制造企業,一年前卻選擇了一位打破“次元壁”的合作伙伴。2019年初,高敏宣布漢帛與富士康達成合作,將富士康的柔性生產與智能制造能力導入漢帛的生產體系。

  一家傳統女裝制造業和一家全球科技代工巨頭,會產生什么樣的化學反應?高敏說,當下的產業互聯網革命,正發生在漢帛工廠流水線的縫紉機上。

  如今,這場發生在中國制造最底層的革命已悄悄進行了一年時間,而對于高敏來說,“現在也許是時候了。”

  “二代”的雄心

  當中國家族企業紛紛開始面臨傳承、二代接班的關鍵時刻,高敏的接班來得有些突然。作為獨生女,父親因病突然去世后,高敏與她的母親接過了這艘巨輪的方向盤。

  高敏的父親高志偉是漢帛創始人,也是中國服裝行業領軍人物。由他發起的與中國服裝設計師協會合作舉辦的“漢帛獎”中國國際青年時裝設計師作品大賽,被認為是中國目前最高水準的設計比賽之一。站在父輩的肩膀上,高敏擁有了超乎尋常人的起點。盡管在外界曝光度不高,但在時尚產業,高敏的名字幾乎是無人不知。除了掌舵漢帛,高敏還是亞洲時尚聯合會主席團理事、中國服裝協會副會長。

  但相比其他有父輩輔導支持的二代們,擺在高敏面前的問題要直接得多——如何保證決策的有效性?如何處理與過去父輩管理層的關系?如何處理與母親的代際鴻溝?如何在企業內部塑造新掌門人的領導力?如何用更為科學的管理和戰略思維帶領企業轉型?……無數的問題,在極短的時間內拋在了她的面前。

  上任之初,許多老員工甚至會等待著看這個小老板的笑話。高敏曾經一度陷入員工的互相“告狀”之中?!肮馐沁@種對話,有時我可以聽一天。但我必須聽,我需要理解他們各自是怎么看待對方的。”

  經過三年的磨合,高敏逐漸梳理清楚了組織內部,并形成自己的打法,在組建更為年輕化的團隊同時,她依然尊重老一輩的意見?!拔艺J為企業就應該有老中青三代,老人會牽制年輕人的沖動,年輕人會帶動老年人往前突破。但三代在一起時,一定要有核心目標,要向未來去突破新的東西,不能墨守成規?!?/p>

  高敏把這些都歸結為父母從小的培育和自己本身性格的強勢。“我一直思考如何沉淀父親掛在墻上的那句話,‘為行業做貢獻和創新’。”對高敏來說,轉型并不意味著拋棄以前所有,而是基于服裝行業這個基因上的創新再造。

  改造縫紉機

  在產業轉型升級的語境中,紡織業一度被視作首先“拋棄”的舊動能。不過,中國服裝協會專職副會長周一奇,此前在“CCG全球時尚文化產業研究中心”成立儀式上接受經濟觀察報記者采訪指出,中國服裝產業目前擁有15萬家規上企業、在2018年占據社會消費零售總額的10%——紡織服裝業依然是實體經濟的中堅力量。

  隨著以李佳琦、薇婭為代表的帶貨網紅、淘寶品牌、社區電商的訂單逐漸增多,服裝業面臨的環境正在發生巨大變化。以大客戶為中心,隨之而來的大批量訂單已逐漸成為歷史,對于包括漢帛在內的傳統生產企業來說,轉型已經勢在必行。

  但如何轉型,成為擺在同行競業者們的首要難題。工人手中那臺小小的縫紉機,成為了高敏改造漢帛的突破口?!拔覀兊倪壿嫼芎唵巍,F在大部分軟件或大眾系統,可以呈現很多可視化的信息,除了成本比較高,你會發現中間還缺一個東西——縫紉機的數據。所以我們就跟所有軟件公司反過來,先切縫紉機的數據?!?/p>

  在漢帛,高敏為縫紉機建立了一整套解決方案,“我們會在每臺縫紉機上裝一臺設備(Device),這臺機器可以抓取縫紉機的數據,同時又可以指導工人進行哪一步操作工序。所以在新的產線上,機器不動人動。工人根據不同款式,刷卡用這臺設備看他要做什么工序,工人會流動起來。”

  盡管還沒有為這臺設備想出一個名字,但高敏對其充滿了期待,“工業領域并沒有成功的產業互聯網項目,盡管也有類似的項目,但整體投入成本非常大。但我們整套系統加起來,一個百人工廠,可能20萬元左右就能搞定。”

  在高敏看來,相比此前風生水起的消費互聯網,產業互聯網的門檻要高得多。“我找了一批最傳統的互聯網人一起做這件事情。所以我不怕被挖人,只有最傳統的紡織制造業出身和最傳統的互聯網人在一起,才能產生這樣的綜合效應。”

  起碼從目前來看,趨勢站在了高敏這邊:導入富士康的智能制造能力、成立哈勃智慧云、構建“ZHI”時尚產業鏈……漢帛在她接手之后每年實現了30%的增長。2018年,高敏受邀進入由全球6個核心供應商組成的H&M戰略顧問團,此前的漢帛管理層從未有此待遇。

  如今的高敏把漢帛定義為服務產業的服務商,“這個產業永遠不可能只是一個點,而是所有環節一氣呵成。賣面料的人永遠在想做什么衣服,做衣服的人永遠在想怎么做出來,做出來的人永遠在想怎么賣出去,一環連著一環,從頭到尾聯動起來?!?/p>

  |對話|

  再造漢帛

  經濟觀察報:漢帛的轉型從什么時候開始?

  高敏:我們原來一直做10—15萬件這種傳統大單的貿易。其實從2016年我就決定轉型。我們以前有品牌、很多其他投資,但2016年我決定全面關閉品牌,關閉全國300多個門店,著重在整體供應鏈的提升和改造上。

  也是從2016年開始,我們做“一件的生產線”,其實不是說定制的一件,而是實現小批量的試單、高頻率翻單。在過去三年中,我們一直在訓練團隊和工人,要達到柔性制造的生產能力。傳統的貿易工廠是不具備這個能力的。做了以后才發現,其實需要一個系統性解決方案,我們就沿著智能制造的改造方向去做了。

  經濟觀察報:為什么沒有選擇往產業鏈下游發展?

  高敏:2016年,ZARA、H&M他們還是做得風生水起的。但我發現了傳統零售的危機,比如商場經常會無緣無故拖欠貨款,要么說合同沒有,要么說還沒準備好不能續簽。不能續簽就意味著前面的錢無法結算。

  而且,中國的零售行業復雜度太高,我也不看好單一品牌的發展,因為已經錯過了最好機會。早在2008年,我就開始在中國做多品牌集成店,當時累積了大量資源。但還是那句話,做成一件事講究天時地利人和。

  除了沒必要做,更重要的是我需要判斷,這件事究竟適不適合自己做。但我們的基因就沒有這個東西。TOB和做TOC的人完全不同,TOB的人偏冷靜;TOC的人相對會比較焦慮和有激情。但我從小到大都不是焦慮、急性子的人,是順勢而為、順其自然的人。我當時就覺得一定要做TOB,慢慢來回歸到自己的核心競爭力。比如說我們現在構建一個新系統,我喜歡做這樣的事情。

  我曾把漢帛的發展總結為三個十年。第一個十年是我父親通過給H&M等企業代工掙得了第一桶金。2002年到2012年是第二個十年,也是投資的試水期,更多投資在品牌、房地產、百貨等領域。后期我在處理很多投資時也總結,當年沒有把燃料彈藥放在一個地方,分散了大家都過不好。

  所以看這幾年,其實大家都在回歸原有的位置。如果主業都不穩固,后面的東西是不可能存在的。盡管當時我們也很享受從工廠做到品牌,但資金到底應該偏向哪一邊,這其實是個戰略問題。

  經濟觀察報:怎么想到聯手富士康?

  高敏:我們當時走了很多彎路,一開始是跟軟件公司,后來是跟有智,最后是跟富士康。富士康開始也是抱著嘗試的心態,盡管他們一直想跨行業,但一直沒有成功的案例。他們也不知道我們這個項目會走多遠、能做多久。

  所以直到2019年初,富士康在煙臺的一部分工程師和我們自己的團隊加起來五六十人,從軟件到硬件,逐步打造整個系統。

  這個事情講起來簡單,但面的協同非常微妙,包括我們有最傳統的產業團隊和最傳統的互聯網團隊。全世界都找不到產業互聯網的人,甚至這個模式在全球范圍內目前都找不到案例。

  我們現在已經開發到第四代?,F在行業里很多中小型工廠,對這樣的整體解決方案非常有興趣。說實話,漢帛不是行業里面最大的企業,但絕對是有示范性的企業。

  家族企業傳承

  經濟觀察報:你怎么理解承接父輩企業這件事?

  高敏:我一直秉持一種理念,要圍繞父母當年創業時的基因。其次是要尊重你的過去,看清自己的定位,不能全盤否認過去所有東西都是不好的,最好的辦法就是融合。我花了很多時間吸收我父親的理念、想法、企業的基因,思考他們到底是一群什么樣的人?

  當年跟我母親在整個經營管理上前后磨合了五年時間,但我從沒有放棄跟她的磨合。她身上有我非常尊重的素質——強大的行業和生產經驗。服裝這個行業非常講人情,時尚產業也都相對更感性。所以在這個過程中,我要運用這種情感,把新的東西帶進去。

  我認為對老輩人、對這個產業、對自己做的事情、對曾經培養過自己的人,要有敬畏之心和感恩之心。我所有的成長都是源自這家企業,沒有父母創業,沒有下面人勤勤懇懇地工作,我不可能有機會去海外讀書。沒有這些人,沒有我的今天。

  不過,也存在方法上的不同。比如我很愿意出差,但我對巡全國門店這種事情就沒興趣。我爸爸以前還滿腔熱情在國慶節去四川、蘭州巡店。我對這個東西沒有任何連接,對事情、對人如果沒有連接,我是沒辦法做的。

  經濟觀察報:但很多二代并不愿意接手家族企業。

  高敏:確實很煩躁,壓力很大。但我是一個對想做的事情很堅持的人,也是一個極度公私分明的人。很多二代有壓力是因為公私不分。在家,我是你女兒;在公司,我講話的版本都是不一樣的,很理性。

  在公司,我講話對我媽媽從來不客氣,老太太經常會被我說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其實我爸爸還在的時候,我壓力也很大。如果父母太強大,兒女壓力確實很大,那么就會拼誰的韌力更強。

  經濟觀察報:母親會對你的決策產生影響嗎?

  高敏:我是一個非常典型的戰略性、規劃性的人。做戰略、做規劃、擬定目標的時候,執行的過程更多是熬出來的。明知道對自己媽媽不好,但一定得把她放在這個位置上,你才有可能走到下一步。這其實是很折磨人。訂立一個方向和戰略,一定要謹慎,但我允許你們覺得這個東西有問題,去做微調。但在這個過程中,包括對大勢的判斷,我從不懷疑自己。

  我很感謝我母親,她是一個學習能力非常強的老太太。當初我決定關閉所有品牌店時,她確實不理解。但今天來看,她會跟我說“我覺得你做對了”。所以和長輩需要一個磨合溝通的過程。

  經濟觀察報:家族企業對你來說是困擾嗎?

  高敏:我們家很單純,不是一個龐大的組織,董事會三五個人。個別家族成員會在公司里,但我對他們也是一視同仁。

  在管理上,我屬于比較集權制。我一直跟團隊強調,可以分錢給你們,即便是分股權都沒問題,但我會堅持我構想的公司發展方向,為什么?我觀察下來,中國企業每當走到關鍵時刻,一定要有一個最后責任的承擔人,你才有可能帶動團隊往前走。

  不是說西方的聯合合伙人在中國不行,是我們整體的知識文化水平和規則沒達到這個層面。盡管我們現在也很像合伙人制,但在關鍵時候,我可以拍板。已經是非常緊急的情況,還開董事會大家集體討論,怎么討論?有些決策我不認為是可以被討論的,必須有一個人站出來說就這么干。

  我自己其實非常不崇尚家族企業做大,即便我有三個小孩,也從不會要他們繼承我的產業。我覺得有能力的人上,沒能力的人下,而且一定要有新的東西,一定要有新人來突破。

  經濟觀察報:你如何理解企業管理?

  高敏:我認為,人的高度匹配是決定一件事情能不能成功很重要的原因。經常會聽到人家說要擰成一股繩。但怎么做?通過培訓有時也會變味,企業文化也是這樣。最小單位內的企業文化,其實就是一群人。

  我最近對此很有體會,我父母當年其實用了人與人之間非常大的默契度,在管理這家企業。

  我們的很多伙伴研究組織管理,這個其實是最高境界。不用條條框框,基本上用人與人之間的默契和意識在做無形的管理。我發現我爸爸其實一直在做這件事,難怪做到十幾億時,企業連個ERP系統都沒有。

  所以現在看我們新平臺公司的組織架構,沒有HR、CHO,就一個算工資的姑娘。我們其實想慢慢創造出這樣一種組織。我負責戰略規劃、組織發展,其他由各個核心層去實現。

責任編輯:張國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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