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經》：宏觀調控不是市場監(jiān)管

　　如果宏觀調控不再通過對投資項目審批的控制來實現(xiàn)，我們的市場經濟體制就走向成熟了

　　□ 錢穎一/文

　　2004年中國的宏觀調控達到了目的，年底時的各項宏觀指標趨于穩(wěn)定。但是這次宏觀 調控卻歷盡艱辛。宏觀調控給企業(yè)帶來了困難，給地方政府出了難題，而從事這項工作的中央政府更是辛苦。這一點政府已經明察，因此提出了今后要改善宏觀調控。

　　那末癥結在哪里？我以為，雖然中國的經濟改革已過26年，宏觀調控的概念自1985年的“巴山輪”會議上提出至今也近20年，但是我們還未完全認清宏觀經濟與微觀經濟的分別，進而還未有效地區(qū)分政府對經濟的宏觀調控與市場監(jiān)管這兩種非常不同的職能。

　　去年5月，當代最重要的宏觀經濟學家、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羅伯特·盧卡斯來訪中國，正值政府的各項宏觀調控措施出臺。他在北京的一個學術會議上對此作了一句話的評論：中國出臺了這么多措施，沒有一項是宏觀政策，全部都是微觀政策。此言一針見血。

　　在現(xiàn)代經濟學中，宏觀經濟指的是總量，如政府的總支出和總收入、貨幣的總供給、GDP的增長率、勞動就業(yè)率和失業(yè)率，以及影響整體市場的價格參數(shù)如利率、匯率等等。不僅僅企業(yè)屬于微觀范疇，而且某一行業(yè)(比如汽車、房地產)、單個市場(比如鋼材、電)都屬于微觀范疇。這一概念上的區(qū)分直接引出政府在市場經濟中職能的分野：宏觀調控指的是政府有關財政、貨幣、匯率等調整總量的政策；而市場監(jiān)管指的是政府對企業(yè)、行業(yè)或單個市場的規(guī)制。當盧卡斯聽到政府旨在對原材料、房地產、銀行貸款方向等的限制措施后，由此評論自然不足為奇。

　　在現(xiàn)代市場經濟中，政府實施宏觀調控和市場監(jiān)管的手段是不同的。市場監(jiān)管，比如對銀行的監(jiān)管、對食品安全的監(jiān)管、對電信業(yè)的監(jiān)管、對土地的監(jiān)管等等，涉及某個企業(yè)，某個行業(yè)，某個市場這樣的微觀層面，因此經濟的、行政的和法律的這三種手段都是適用的。而宏觀調控則不同。

　　不少人認為改善宏觀調控就是少用行政手段，多用經濟手段和法律手段。我覺得這種提法不妥。首先，宏觀調控是不能用法律手段的。雖然我一直主張建立以法治為基礎的市場經濟，但那是在微觀層面。事實上，我不知道有哪個市場經濟中的政府是用法律手段進行宏觀調控的。其次，經濟手段與行政手段之分并未觸及問題的本質。宏觀調控政策當然是由政府的行政部門制定和執(zhí)行的，在這個意義上它是行政手段。但是政府應該是對宏觀經濟總量做調節(jié)(價格的或是數(shù)量的)，而不是對微觀經濟活動做干預。

　　目前，政府宏觀調控的重要手段是對投資項目的控制。在市場經濟中，單個項目投資是微觀問題，是企業(yè)、銀行的事。投資項目審批既不屬于宏觀調控，也不屬于市場監(jiān)管，它不是政府的事。政府的宏觀調控應該管的是投資總量，手段是財政、貨幣政策。在計劃體制中，政府直接管投資項目的審批。既然管了上項目，就也要管下項目；既然讓地方政府管了上項目，就也要迫使它下項目。通過控制投資項目來實現(xiàn)宏觀調控，造成“自我辯解”的惡性循環(huán)。如果宏觀調控不再通過對投資項目審批的控制來實現(xiàn)，我們的市場經濟體制就走向成熟了。

　　宏觀調控中常聽到的一句話是不能“一刀切”。這話似是而非。首先，宏觀調控是政府對經濟總量的調節(jié)，對總量當然是“一刀切”的，無論是在數(shù)量上(財政收支、貨幣供給)，還是在價格上(利率、匯率)，都是如此。其次，市場經濟的精髓就是同一商品(比如同等風險的貸款)的價格(比如利率)要一律，因為它反映的是同一稀缺資源在全社會內的機會成本。根據(jù)這一“一刀切”的價格，企業(yè)和銀行自己作出不是“一刀切”的數(shù)量決定——上不上項目，貸不貸款。這是使資源達到有效配置的機制。如果由政府去決定不“一刀切”的數(shù)量，雖然立即見效，但是不可能有效率。

　　宏觀與微觀不分、宏觀調控與市場監(jiān)管不分來源于計劃經濟。在計劃經濟下，政府對經濟無所不管。由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軌，政府職能必須做相應轉變。在現(xiàn)代市場經濟中，政府的宏觀調控職能與市場監(jiān)管職能通常由不同的政府部門實施，前者通常是財政部和中央銀行，后者則是其他部門。政府職能轉變歸根到底是政府治理結構改革的問題。政府治理不僅僅涉及到政府與企業(yè)的關系，也涉及到政府內部的組織結構。

　　區(qū)分政府的宏觀調控職能與市場監(jiān)管職能有利于合理地橫向劃分政府各部門的職責，它是政府治理改革的一個重要方面。

　　作者為伯克利加州大學經濟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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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財經》雜志2005年3月7日刊目錄 www.caijing.com.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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