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浪財經意見領袖專欄(微信公眾號kopleader)專欄作家 徐高
次貸危機才是全球經濟從繁榮走向衰退的罪魁禍首。我國經濟在的四萬億的帶動下,有效對沖了次貸危機的沖擊,實現了穩定增長,在全球經濟中的地位進一步增強。沒有穩增長政策托底,我國各種矛盾將集中爆發,經濟轉型將成為一句空話。
一、穩增長要打持久戰
中國經濟在今年年初迎來了“開門紅”。盡管1季度GDP增長僅6.7%,略低于去年4季度,但工業增加值、固定資產投資等數據均在近期明顯回暖,表明實體經濟正在較為強勁地復蘇。毫無疑問,經濟回暖的背后,穩增長政策是最大功臣。地產去庫存政策扭轉了地產市場的低迷態勢。今年“兩會”布置的重點工程建設任務提振了基建投資熱情。而寬松的財政和貨幣政策也徹底消除了實體經濟的“融資難”困局。
在經濟形勢顯著改善之時,有關穩增長政策是否應該逐步撤出的討論逐步浮出水面。畢竟,房價上漲已開始引發各方反彈,而貨幣信貸的快速增長也讓通脹及資產泡沫的擔憂升溫。
不過,出于以下幾個原因,此時撤出穩增長政策是下策。如果這樣做,不但會讓來之不易的復蘇勢頭就此夭折,還會嚴重打擊國內外各方對中國經濟長期穩定增長的信心,危及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目標的實現。
第一,當前中國經濟滑出下限的風險并未消除。目前,實體經濟的復蘇并未完全對沖金融行業減速帶來的下行壓力。而考慮到去年2季度股市大泡沫曾大幅推高金融行業增速,給今年留下了很高基數,今年2季度金融業減速的壓力會更大。目前,觀察者雖普遍預期今年我國GDP增長能超過政府劃定的6.5%底線,但這是建立在穩增長政策持續發力假設下的預測。一旦穩增長政策退出,預期就會隨之惡化。
第二,各方對中國經濟長期的信心尚不穩固。過去幾年,我國曾經有數輪穩增長政策的放與收。其后果是經濟數次在短期企穩后又再創新低。這已經嚴重傷害了政策聲譽,打擊了各方信心,降低了宏觀調控的有效性。試問,如果大家都相信政策是“打一槍就跑“,又甚至只是“虛晃一槍”,政策效果能有多大?今年是“十三五”的開局之年,各方正觀望政策調控是否會與之前不一樣。如果這時再來穩增長政策的快速退出,無異于告訴大家“十三五”將繼續重演“十二五”期間經濟增長持續下臺階的狀況,信心將再度喪失,小康社會目標將無從談起。
第三,經濟結構的調整需要穩增長政策持續穩定發力。許多人錯誤地將穩增長與調結構對立起來。但事實是,經濟調結構調整需要穩增長政策提供一個平穩的環境。試想,當企業整日掙扎在破產邊緣的時候,會有動力投資于技術進步和產業升級嗎?當失業大規模出現,全社會收入預期與支出意愿低迷之時,支撐消費和服務業快速發展的動力何來?因此,盡管某些穩增長政策似乎并不具有直接推動經濟結構改善之功,但其營造的平穩經濟環境卻是結構轉型的必要條件。過去幾年的經驗已經表明了,用撤出穩增長政策的方式來追求經濟結構的改善,無異于緣木求魚。
當然,在保持穩增長政策持續性的前提下,優化穩增長政策的實施是必要的。這方面我們有許多教訓可資借鑒。比如,為了避免政策本身加大經濟的波動,穩增長不宜被當成短期的權宜之計,而應該成為長期的事業。又比如,為了避免貨幣過量投放帶來的通脹、資產泡沫等副作用,財政政策應該在穩增長中發揮更重要作用。再比如,為避免重蹈四萬億加大產能過剩壓力的覆轍,對經濟的刺激不宜發力于制造業投資,而應更多依賴基建、地產這樣的“消費型投資“。不過,盡管的確有必要吸取過去的教訓,盡量減少穩增長政策帶來的不利副作用,但這不應成為不做穩增長的原因。
中國經濟在穩增長政策的帶動下終于迎來了久違的復蘇。但形勢的改善并不意味著穩增長政策應就此退出。恰恰相反,穩增長是一場持久戰。中國經濟是否能保持平穩,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目標能否實現,均取決于我們能否打贏這場持久戰。
二、穩增長要吸取歷史經驗教訓
中國經濟在新一輪穩增長政策帶動下已明顯復蘇。但對于穩增長政策是否“走老路“的質疑,對于其可持續性及副作用的憂慮卻未散去。考慮到過去幾輪刺激政策的后果,這些質疑和憂慮有一定合理性。為了保證經濟的長期穩定,穩增長政策需要針對之前的經驗和教訓做出相應調整,走出新意。
一講到穩增長,“四萬億”是個繞不過去的話題。2008年開始的四萬億強力刺激讓我國經濟從次貸危機的低谷中明顯復蘇。但這輪強刺激帶來的產能過剩加重,通脹及資產價格上漲等副作用也非常明顯,因而導致了輿論對刺激政策態度的轉向,并在一定程度束縛了后來政策的手腳。為了做好當前的穩增長工作,有必要對四萬億做出客觀評價,找出其成功和不足,并在當前政策推進中有針對性地加以改進。
首先需要明確的是,四萬億功大于過。有人因為四萬億帶來的種種副作用而詬病穩增長政策。更有甚者,竟然將當前中國經濟面臨的問題全數歸咎于四萬億。這些都是不公允的。必須要看到,次貸危機才是全球經濟從繁榮走向衰退的罪魁禍首。我國經濟在的四萬億的帶動下,有效對沖了次貸危機的沖擊,實現了穩定增長,在全球經濟中的地位進一步增強。而過去兩年我國經濟持續下滑的現實也讓越來越多人認識到,沒有穩增長政策托底,我國各種矛盾將集中爆發,經濟轉型將成為一句空話。
因此,當前我國的政策選擇不是要不要刺激的問題,而是在刺激必須要推出的前提下,怎樣優化政策,盡量降低其副作用,并兼顧長期的問題。在這方面,四萬億的三條教訓可資參考。
第一,穩增長需要持續穩定發力,急放與急收都會加大經濟波動。2008年末,四萬億的強力推出很快改善了各方對經濟前景的預期。在寬松貨幣政策的扶持之下,不少企業不僅重新開工,而且還投資擴產。但2010年四萬億的快速退出讓之前的樂觀預期落空,不少在建產能還未投產就已過剩。而貨幣政策的迅速收緊更令企業雪上加霜。這種強力刺激政策的快放快收紊亂了市場預期,增加了企業經營的難度,人為增大了經濟的波動。有鑒于此,當前穩增長政策需要保持穩定發力態勢,既不要一時用力過猛,也不能因為經濟短期復蘇就急忙撤出。這樣方能給各方穩定預期,保證經濟增長的平穩。
第二,不可刺激產能進一步擴張。次貸危機長久地降低了全世界的總需求。在這一背景下,我國會在相當長時間內面臨產能過剩的壓力。四萬億由于不恰當地刺激了我國制造業投資,令我國產能過剩局面進一步嚴峻,加大了穩定經濟的難度。有了這次前車之鑒,當前穩增長就不能再刺激制造業這樣“生產型”的投資,而應該更多依賴基礎設施、房地產等“消費型”投資。通過減稅、完善社保等政策來提振消費也是應有之義。
第三,穩增長需要更多依靠財政政策來進行,以避免貨幣過快投放產生副作用。四萬億時期,寬松的貨幣政策是主角。當時,決策者希望通過海量貨幣信貸來促使企業投資擴產。這種不問實體經濟有無投資機會就撒錢的方式,造成了資金大量向虛擬經濟漏出,推高了通脹和資產價格。有了這個教訓,當前的穩增長政策就需更多依靠財政政策這種不帶來貨幣總量擴張、又能更直接支持實體經濟的方法來進行,以避免貨幣過快增長產生的諸多副作用。
應該說,以上三點都已經一定程度上體現在了當前穩增長政策中。在未來,還需依據這些經驗教訓進一步優化政策。穩增長需要這樣的新意來走得更穩、走得更遠。
三、穩增長無債務危機之憂
對于穩增長政策,各方憂慮的一個焦點在于它會推升國內債務,有最終引發債務危機的可能。這一擔憂看上去不無道理。當前的穩增長仍然主要依賴投資這一引擎。而投資又大量依靠債權型融資來支持,因而會推升債務水平。根據社科院估算,2014年我國居民、企業、政府三個部門的總債務加起來已經達到了我國GDP的236%,比2007年高出了60多個百分點。在經濟放緩,投資回報率下降的背景下,債務不斷膨脹看上去蘊含不小風險。
不過,債務水平與債務危機之間并無線性關系。2011年,西班牙國債占其GDP比例不過70%,甚至低于同期的德國,卻爆發了債務危機。而目前日本國債占GDP比例已接近250%,卻并無任何債務危機跡象。我國的穩增長是否一定會導致債務危機,需要深入分析,不能僅憑感性來下結論。仔細梳理了相關邏輯和證據后,可以發現我國并無債務危機之憂,穩增長政策無需自縛手腳。
全面判斷債務可持續性,不能只看負債,還得看資產。近年來,我國資產的增速并不遜于債務。相應的,我國整體,以及國內各部門的資產負債率都保持了平穩。根據社科院的估計,2014年我國居民部門資產負債率不到10%,政府部門不超過40%。非金融企業部門雖然有60%,但也明顯低于其2000年的水平。因此,我國整體及各部門資產負債表都相當健康。
對一個國家來說,外債是最緊的債務約束。歐債危機之所以在歐洲邊緣國家爆發,根本原因是那些國家國外債過度累積。而國際投資頭寸表的數據顯示,我國在2015年扣除外債后,仍持有1.6萬億美元的對外凈資產。再加上我國持有的外國資產大部分為外匯儲備,流動性遠遠好于主要形式為FDI的外債。因此,無論是從絕對水平還是從流動性的角度來看,我國對外資產負債狀況都十分健康。
事實上,以上兩點尚未觸及我國債務可持續性的最強支撐——大量國內儲蓄。不少人會抱怨中國消費較少(居民消費占我國GDP比重不到40%),而債務又很多。但很少人看到這二者之間的聯系。收入中未被消費的部分即為儲蓄(我國國民總儲蓄占我國GDP比重接近50%)。消費少,儲蓄自然多。而儲蓄終歸是要借給其他有支出意愿的主體去花的。在我國股票市場發展相對滯后,股票融資占總融資比重不足5%的情況下,國內儲蓄向支出的轉化必然通過債權型工具來實現,因而總會導致債務總量的膨脹。
造成我國高儲蓄的原因有很多,不利于居民部門的收入分配格局(居民財產性收入偏低),社保不完善所導致的居民預防性儲蓄動機,乃至高房價對消費支出的抑制都在起作用。盡管我國在近年已經采取不少措施來推進消費轉型,增加消費占經濟的比重,但其整體效果并不明顯。我國高儲蓄的格局還將長時間內延續。如果不能有效將這些儲蓄轉化為支出,中國經濟將如經濟學中的“節儉悖論”所描述的那樣,因為支出需求不足而陷入衰退。
所以,在外需因為次貸危機而長期低迷的背景下,我國有必要將國內龐大儲蓄轉化為國內需求,以穩定經濟增長。而這只能主要通過債權型融資工具來實現。從這個角度來說,國內債務的增加是國內高儲蓄的伴生現象,是對國內高儲蓄的對沖。因此,國內債務增加非但有空間,而且有必要。
從這些角度來看,我國不會因為穩增長政策的推進而發生債務危機。國內債務水平的上升有其必然性和合理性。穩增長政策不應因債務危機的憂慮而裹足不前。
四、穩增長無礙調結構
中國經濟存在結構問題。其中又以消費不足,以及隨之而來的內需不足最為明顯。為了實現長期穩定增長,中國經濟結構需要優化調整。自然而然,調結構與穩增長一起,成了近年來我國宏觀政策的主要目標。
事實上,調結構與穩增長相輔相成,并無矛盾。但不少人卻不恰當地將其理解為二取一的單選題,從調結構的角度出發而輕視、有時甚至敵視穩增長。這種看法流傳甚廣,一定程度上影響了穩增長政策的及時有效推出。
從一個例子就能看出為什么有人會將調結構與穩增長對立起來,以及其觀點的荒謬之處。想象這么一位身材畸形之人,他右手強壯而左手孱弱,很不對稱。一天,這人強壯的右手嚴重受傷,筋斷骨折,血流不止。其傷勢之嚴重,甚至威脅到了這個人的生命。這時,有旁觀者卻在歡呼,為這人身形得到了改善,左右手變得更加平均而高興。這旁觀者甚至試圖阻止醫護人員來為右手包扎止血,認為這是在阻礙身體結構的調整。
很容易看出上面這位旁觀者的偏頗之處——他混淆了真正意義的調結構與調結構的幻象。真正意義的調結構是通過重塑這人內部的血液循環系統,將更多養分引導至孱弱的左手,讓其變得與右手一樣強壯。而右手遭遇重創所帶來的左右手差距的縮小,只是結構改善的幻覺。
在分析中國經濟時,許多人正在犯上面這位旁觀者所犯的錯誤而不自知。我國傳統的增長模式依靠投資拉動、出口引導。在這樣的模式中,我國實現了經濟規模和人民生活水平的快速提升,但同時也讓消費不足等結構問題愈發突出。次貸危機的爆發令我國出口行業遭受嚴重打擊,其投資擴產意愿的下降也讓國內投資需求明顯走低。這讓我國經濟增速明顯下滑,經濟形勢一度惡化至失穩的邊緣。但是,有不少人卻為此而歡欣鼓舞,認為這是調結構取得的成績。還是這些人,往往對扶持投資的穩增長政策持負面看法,認為這阻礙了調結構的推進。
之所以有不少人會如此錯誤地把穩增長與調結構對立起來,是因為他們錯誤理解了調結構的內涵,只看到了調結構的幻象。真正意義的調結構是重塑經濟內部資源分配的方式,將更多資源導向之前較為薄弱的環節,從而實現弱者變強式的結構改善。真正的調結構需要穩增長在空間和時間上來創造條件。
從空間上來看,資源配置的優化需要在平穩的宏觀環境中進行。消費一直是我國經濟的短板。要增加消費就需要增加居民的收入。而這要以就業市場穩定為前提。另一方面,產業結構升級,技術進步也需要以穩定的宏觀經濟為土壤。過去幾年我國宏觀經濟狀況已經清晰地表明,經濟下行并不會倒逼真正意義上的結構改善,而只會引發各方面的風險。
從時間上來看,調結構就算在朝正確方向推進,也絕不可能一蹴而就。調結構是一個長期的系統工程,其增長紅利只能在長期逐步釋放,因而不能立竿見影地改善當前的宏觀格局。在相當長的時間內,都需要穩增長政策營造一個平穩的宏觀環境,從而為調結構的推進爭取時間。
當我們正確認識了調結構的內涵之后,可以發現穩增長與調結構并不矛盾。恰恰相反,穩增長是調結構的必要條件。這并不是說穩增長之后經濟結構會自然優化——結構優化有賴于結構性的改革政策。但是,那些試圖通過退出穩增長政策來促進調結構的設想,無異于緣木求魚。
(本文作者介紹:2011年5月加入光大證券股份有限公司,任首席宏觀分析師。2014年任光大證券首席經濟學家。 )
責任編輯:賈韻航 SF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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