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國經濟50人論壇成員 周其仁
這個世界上的競爭就兩句話,你要么成本比人家厲害,要么手里有獨到的。現在我們30年改革開放高速成長取得的偉大成就,從全球格局看正夾在中間了。總之,中國不創新、不改革,不會走出現在的困境。
中國現在面臨的國際形勢:外需萎縮,反全球化
首先怎么理解中國經濟從之前的高速增長轉向6%~7%中高速的增長?要先理解全球的格局。
假定有兩個經濟體,一個富有,一個貧窮。富國是10萬塊資本,300個人。窮國是10塊錢資本,3000個人。前者類比是歐美和日本,后者是上世紀80年代的中國。這兩個經濟中間之前有一道藍墻隔開,大家各過各的日子,窮就是沒資本,沒資本就沒有提高生產率的手段,很大程度靠人力、靠自然力,經濟進步就很慢。富國資本雄厚,可以轉化為生產力,所以貧富差距會拉大。
現在把藍墻打通,就是改革開放,把這個壁壘打開。打開以后:兩個經濟體加到一起算,資本總量就變成10萬零10塊錢,人口總量是3300人。要素的相對比例都發生變化,用我們熟悉的話就是“競爭格局發生了變化”。
第一,富國的資本總量只加了10塊錢,但是人口總量加了3000人來搶,原來300人用10萬塊錢,現在3300人用10萬零10塊錢,所以資本的稀缺程度提高了。為什么全球化以后,華爾街可以賺到很多錢,道理就在這里。
第二,富國有科技,3300人來搶科技,科技的稀缺性也提高了。但是富國經濟的麻煩是,原來只是在300人現在要3300人一起競爭工作機會,勞動者的競爭加強了,這個過程中,富國的勞動者藍領、下層白領難受了,因為他要面臨3000個原來收入只有1塊錢的力量的沖擊,不會干拉倒。所以發達國家失業率特別是年輕人的失業率,一直居高不下,道理也在這里。
這樣造成的結果就是:二戰后發達國家的橄欖型的社會結構被破壞,全球化以后兩極分化嚴重,基尼系數上升。華爾街、硅谷賺到了大錢,但中間有一個很大的人群很失落,制造業工人、中下層,在全球化過程中面臨的壓力要超過他們得到的好處。
當然好處也有,就是中國的產品很便宜,美國享受到了穩定的物價,所以,窮人實際的生活水平降低得不會那么嚴重。但是和華爾街、硅谷一比,相對收入的落差就出來了。
發達國家都是這樣,二戰后高的基尼系數降下來,然后又回上去,然后就帶來了社會矛盾。因為很多美國的大媽大叔,夠不到金融、也夠不到高科技,人數上又是大頭,就會有憤怒感,所以在全球化高漲當中發生了“占領華爾街”。
現在這個全球格局,發達國家、美國的平均水平是在下降的,但是中國在提高。我們的人均GDP從1978年的200美金,升到現在的8000美金,深圳是幾萬美金(25000)。而美國呢,從1978年的13500美金升到現在也就5萬美金。
所以,特朗普也出現了,特朗普反映了一個趨勢:所有大的變化中,并不是每一個人、每一個集團、每一個板塊都同等可以獲得收益,有高有低,有得有失,所以社會矛盾就會起來。
這里還要談到一個術語:比較優勢。李嘉圖的理論,說的其實就是各國揚長避短,揀你生產率高的東西干,這樣整個社會的總體產出就會高。但是薩繆爾森后來的研究結論說這不對,因為中國啥都搞,搞完襪子搞汽車,搞完汽車搞飛機,搞的大家優勢趨同了,逼得發達國家不知道干啥了。老薩臨死前就問了一個問題:原來造自行車的現在開始造飛機的,原來造飛機的造什么呢?他的結論就是:在共同的比較優勢下,一方可能永久損害另一方的利益。
中國就是通過這樣,這些年賺了巨額的高額順差。而美國比較優勢沒了,經濟以外的規律就發生作用,貿易摩擦,制造壁壘,甚至國際緊張,都來了。金融危機也來了。
從外部看,我們現在的經濟下行首先就是全球的外需收縮,全球外需。如果你是一個主要靠內需發展的,受到的影響就小。偏偏中國在高速增長當中是高度依賴外需的,當然受到影響更大。
中國現在面臨的國內形勢:成本優勢減弱,體制成本重新上升
從內部看我們現在面臨的經濟形勢是成本在變化,并且核心是體制成本的重新上升。
中國高歌猛進的全球化,就是因為有成本優勢。我們不開放真是白窮了許多年,一開放發現窮就是競爭力。窮就是工資低,工資低就是成本低。同樣一個產品成本低叫價就低,全世界的買家都是一樣的,物美價廉當然買你的。
但是現在這個成本在變化,勞動力成本、土地、能源,所有的價格都在經濟高速增長中變化,最近最典型的例子是曹德旺在美國設廠。
成本變化最大的是什么呢?是體制成本。
僅僅把中國崛起歸因于勞動力便宜,不準確,因為勞動力便宜并不能解釋中國的崛起。沒改革開放前,勞動力更便宜,那個時候沒有中國奇跡,現在看非洲很多國家的勞動力比我們還便宜,但不是要素便宜就能夠變成競爭力,要素變成競爭力要變成產品,要素變成產品要組織,組織要在一個體系里頭運行。這就引申出來了體制的問題。
所以,讓中國經濟崛起的真正秘密不是原來窮,而是把導致原來窮的封閉變成開放,在開放當中允許組織創新,進行體制改革。比如,如果不包產到戶,農民就不可能解放出來,沒有生產積極性,依然還會是“十億人口八億農民,八億農民搞飯吃飯還不夠吃”。
有了體制改革,才有下面的一環扣一環。勞動力解放出來去哪里就業?這又逼出了民營企業。產能出來了,市場在哪里?所以又逼出了WTO談判,1997年簽約,五年預備期,2002中國沖進WTO,把世界市場打開了,把原來的障礙打開了。進了WTO,一開始還是“獎出限進”,后來嘗到了甜頭,全部殺進去,這才沖到了全球化的前沿。
所以,中國的成本優勢不完全是原來的勞動力便宜,主要是第二項優勢,通過改革,把原來奇高無比的制度成本大幅降下來了。
幾位諾貝爾獎得主給出的理論,就是這套挺土的打法,把我們的體制成本非常顯著地降下來。體制成本下降,加上原來的要素成本低廉,結合到一起再加第三個力量——學習曲線。最終構成了后來的“中國故事”。
但是現在新問題來了。新問題是成本又上升了,原來的成本優勢消失了。現在我們一般講成本優勢消失講的都是勞動力、工資在漲,這個問題當然存在,但是被大家忽略的是:我們的體制成本重新在高速增長當中舉頭向上。
1995~2012年是中國最高速成長的這段時間。我們名義的GDP是增長是8.6倍,全國工資總額漲了8.8倍,稅收漲16.7倍,政府除稅收以外的收入18.8倍,法定一定要交的社保五險一金增長了28.7倍,最關鍵的是土地,政府獨家供地獲得的土地出讓金,漲了64倍!
體制成本上升表現在什么地方?比如,我們到今天也沒有達到稅收一定要法定,這是十八屆三中全會規定的。但我們現在很多的稅收是行政部門直接定的。抽稅的人定抽多少,政府定了,不經過人大的審核,就很容易一下子收過頭。
比如,這屆政府說簡政放權,但是很多后來增加的文件大部分都不是計劃時代,而是高增長的時代加進去的,我們在這波下行就吃了這個虧。這些是體制性的問題。
現在沒有什么資本主義的大帽子,但是小繩索很多,這個不行,那個不行。這些事情加到一起摩擦系數就大了。高速增長的時候加大摩擦沒有關系,問題是外需一收縮,這些變量就來了。
還有對待新科技的態度,一波三折。
還有城市化,我們的行政區劃是組織化的。城市建設說好很好,但是浪費不得了,修了多少沒人去的設施,耗了多少水泥鋼鐵,水泥鋼鐵有多少的排放,然后又回到我們的肺部。我們要跟著人口和資源的流動來發展城市化,人們愿意去的地方好好投:中心城市、城市群、城市圈。那些人不愿意待的地方就還林、還環境,建成有青山綠水的特色小鎮。
2017年中國經濟的突圍:體制改革與創新
怎么確保我們的成本優勢?有兩個方法:降低體制成本;創新。
中國現在面臨的狀態是:兩個海平面,已經變成了三明治,我們夾在中間,成本已經頂上來了,市場成本也上升了。勞動力大家都貴,土地也在變貴。但是我們手里還沒有多少獨特的東西。
這個世界上的競爭就兩句話,你要么成本比人家厲害,要么手里有獨到的。比如美國蘋果賣到全世界,人們通宵排隊買,他有你沒有。現在我們30年改革開放高速成長取得的偉大成就,從全球格局看夾在中間了,底下有印度、有越南,比我們還便宜,招商引資的力度比我們當年還強,都學會了。
在這個情況下,就無可阻擋的發生了整個經濟增長的模式的變化。現在要繼續我們的成本優勢,但是成本當中的那塊體制成本,這個東西沒有改革,光靠民間解決不了。沒有黨中央、國務院堅強領導,主動地發起一輪一輪的深化改革,這個成本很難降下來。
比如社保基金,我們現在很多的法定保障率交得比美國高。當初交那么多是沒辦法,當時是國企大面積虧損,所以社保交費率定得比較高。但當時就有一句話,以后要把大型的賺錢的國有企業的資產劃到社保去,用那個收益來抵社會保障。但是真要做的時候難度不小,這次十八屆三中全會把這條寫進去了,就是要劃一批國有資產到社保基金,然后把法定保障率降下來。
我們的經驗已經證明,體制成本降,經濟就會很好地發展,體制成本上升,整個國家民族就會被拖住。所以,2017年,要繼續進行改革突圍。漸進改革的好處就是震蕩低,不是一次性解決問題。但是漸進改革的難處是要“維持漸進”,所以體制改革一定要改到把體制成本再降下來為止。
既然這個成本降不下來,那么可以延長它的時間,就是把成本曲線往右推,盡可能延長它持續的時間。因為,這條成本曲線一定會上去的,人均200美元到8000美元變成深圳的好幾萬美元,這個成本肯定會上去,但我們可以把整個成本曲線往右移,延長成本優勢持續的時間。比如說工人很貴,就生產附加值高的東西,如果還生產襪子,如果還是這套工藝,這套生產率它就是很貴的。
所以真正地對付成本壓力就是不斷地右移我們的成本曲線,形成一條長期來看持續有競爭力的成本變動曲線,這是商業世界里頭的不二法門,也是整個經濟體系和經濟體系競爭當中的不二法門。
降低成本的第一個突圍方向,是剛才說的體制改革。而第二個突圍方向是創新,通過創新來突破全球形成的僵局。引進新的產品,改變現有的品質,引進新的生產方法,開辟新的市場,奪取原料和半成品新的來源,創立新的經濟組織。創新才能帶來持續的經濟增長。
創新很重要、很偉大,但是創新不是一定會發生的。成本曲線也不一定會右移,否則哪來這么多的過剩產能、僵尸企業、雞肋的企業,還有病危停滯的企業?創新是有條件的。
舉例說,以色列800萬人有3500家初創公司,并且特拉維夫主導了美國硅谷的高精尖研發,美國沒有一家大公司不在特拉維夫設創的研發中心內,他們靠的是人、想法、發明創造,靠的是對教育的重視。
總之,中國不創新、不改革,不會走出現在的困境。
(本文作者介紹:教授、博導、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院長。)
責任編輯:鄭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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