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國經濟50人論壇成員 周其仁
無論起點、過程和機會的不平等怎樣難以避免,給普通人多增加一點機會吧。無論今天還是將來,增加人民自食其力的機會是扶貧的第一要務。
沒有誰喜歡貧困。歷久以來,各國的執政者和有識之士常常把反貧困作為一面旗幟來高舉。不過口號歸口號,愿望歸愿望,能不能實際做到,是另外一回事。要是拿效果來衡量,欲大幅降低貧困、提升人民生活水平,究竟什么事情最重要?
從我略知一二的一段歷史經驗講起吧。1978年中國農民差不多全部是貧困人口。官方統計報告農民的人均年純收入好像只有130多元——那是把公社分給老鄉的糧食和柴草之類通通折價算進去的,現金收入每人每年不過幾十元而已。我自己下鄉的地方,屬于國營農場還好一點,因為好歹每月開現金工資。不過走進老職工的房子,連接大、小兩盤火炕的地方能放上一個刷了紅漆的木板箱子的,就算富戶了。農場周圍的老鄉,遠要苦得多。“人民公社是金橋”唱了20年,家徒四壁的所在多有。東北可是世界上最肥沃的“黑土地”,所以正常年景種地的還可以吃上飯。全國情況就沒這么好,當時約2.5億農村人口常年缺糧。
怎么弄呢?十一屆三中全會后的第一招是“休養生息”,就是降低國家征購農產品的數量,城市需求的不足部分,動用外匯進口。用今天的話說,就是給農民“減負”——橫豎政府少拿人家10斤,農民就多了10斤。是新政策,因為多年來統購統銷壓得農民沒有喘息余地,“賣油娘子水梳頭”,種田人吃不飽飯。
外匯有限——沒有今天直逼10000億美元的儲備——港口糧庫也沒有那么多。所以在減少征購的同時,國家決定提高糧食、棉花等農副產品的收購價。是最早的“兩軌制”:征收任務內低價,超任務部分加價。這一招重要,因為與單純的“減負”不同,提價有刺激農民增加生產的作用。當然也是收入分配的調整——農副產品價格上漲,財政要給尚領低工資的城鎮職工發食品補貼。
第三招就是包產到戶,廢除吃大鍋飯的人民公社制度。不錯,提升糧價可以刺激增加生產的意圖。但農民要對價格信號做出增產的反應,非通過生產體制不可。如果你想多干,但多勞不能多得;別人磨洋工,卻照領報酬,你還會保持增產的意圖嗎?不幸的很,人民公社就是這樣一套不刺激增產意圖的生產體制。結果是,一頭市場迫切需要糧食和農副產品,另一頭農民更迫切需要增加收入,可是中間架上了公社這座“金橋”,就兩頭滿擰,怎么也不搭調。
早就知道問題所在,否則為什么最早的包產到戶在1956-57年就出現了?為什么后來幾起幾落,怎樣“斗爭”也無從根除?無奈那僵化得比化石還要硬的死教條,活活捆住幾億農民的手腳。非弄到天大旱、饑荒和死亡的威脅迫在眼前,才逼著農民采取秘密行動。這是1977年安徽等地農民故事的背景。謝天謝地,這一波來自底層的包產到戶,遇到歷史上沒有出現過的“上層建筑”——“實事求是”成為執政黨的思想路線,凡事可以先試驗再定奪。
從此發生了一場農業革命。以我的第二故鄉黑龍江為例,“糧豆總產300億斤”喊叫了多少年——任什么辦法也用過了,包括讓昔陽大寨干部接管省地縣農業指揮權,也包括“用無產階級專政辦農業”——硬是在包產到戶之后才達標。全國看,糧食年增產量翻番,農民增收,“希望的田野”就是那個時候唱起來的。
依托這個實例——上世紀80年代初幾億農民大幅度提高收入、顯著減輕了貧困——我們可以討論本文的問題:究竟什么最重要?我看到的經驗說,大規模解決貧困問題需要多種條件的配合,但決定性的一招是增加人民自食其力的機會。
不是說治標不重要。給定當時的歷史條件,占人口絕大多數的農民壓得那樣苦,不立竿見影地調整一下,緩一口氣,真翻了大船,就什么也不要談了。問題是,僅靠“減負”所能解決的問題非常有限。即便完全減除農民的負擔——當時根本不可能做到——農民還是很窮。根本問題是農業生產率低,而數量巨大的人口又被城鄉隔絕體制強制在低生產率農業部門“就業”。不改變基本構造,提升生產率,從何大規模提高農民收入?
有沒有讓農民增加生產、增加收入的可能空間呢?有,很巨大。最明顯的,就是糧食、農副產品的市場供應嚴重不足。工業化幾十年了,只容納2億城鎮人口,還每家每戶發了糧本和五顏六色的票證。后人所謂“短缺經濟”,首當其沖就是食品短缺。我小時生活在上海,媽媽要在陽臺上養雞,受到干預后,就把雞養在壁櫥里!這是說,潛在的農產品市場容量巨大,只要生產出來,農民就可以增收。
奇怪的是,就是不讓農民靠他們的力氣增產農副產品來致富。其一是統購價格過低,其二是公社生產體制吃大鍋飯。加到一起,農民要自食其力也施展不開。于是,窮困不但與生俱來,而且仿佛永遠難以改變。每年的扶貧款、救濟糧,把農村干部忙的一天世界。
先讓人家把可以賺的錢賺到手不好嗎?區區在下總算當過十年農民,知道很多普通的農民群眾如果不是生活所迫,根本就不愿意靠救濟和補助過日子。自食其力在哪里都給勞動者帶來莫大的愉快。沒有勞動能力的是另外一件事,凡有謀生能力的,第一位的要求不是給點救濟,而是給致富的機會。真正把機會之門打開,到底誰是“弱勢群體”還未可預知哩!
實在是匪夷所思的邏輯:一手緊閉機會之門,一手扶貧救濟幫困。也是那個年代,我和同道去過一個“老、邊、少”地區調查,那里產的木材、藥材、礦產——都可以在市場賣大錢的——全部被低價統購,或者干脆就是國家壟斷專營,本地老鄉不得染指。同時,年年自上而下撥付大量款項,分配再分配,干部忙得不亦樂乎。記得調查報告有一個概述,叫“一手白拿,一手白給”。
很幼稚地想過,白拿100,再白給100,當地人民是不是就沒有吃虧?或者更慷慨一點,白給大于白拿,那個地區豈不就發了?后來才知道錯、錯、錯!道理是,讓當地老百姓在市場上掙他們可以掙得的錢,除了掙得當期收入之外,還有能力的提高、信息的獲得、以及契約關系的培育——下一步登堂入室的機會就大大增加了——這在“白拿”體制下全然不見了。至于“白給”,要把補助發到真正需要幫助的人手里,又談何容易?別的不提,一晃差不多20年過去了,那個地方官員坐騎之高檔和新潮(進口的日本越野汽車),至今歷歷在目。
不曾回應關于起點平等、過程平等、機會平等的議論,因為我不清楚,它們究竟是人們的一種愿景(vision),還是對現實的記錄和陳述?如果是后者,那么很對不起,我自己從來沒有看見過。于是我的愿景就只好實際一點:無論起點、過程和機會的不平等怎樣難以避免,給普通人多增加一點機會吧。無論今天還是將來,增加人民自食其力的機會是扶貧的第一要務。
(本文作者介紹:教授、博導、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院長。)
責任編輯:賈韻航 SF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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