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浪財經意見領袖專欄(微信公眾號kopleader)專欄機構 秦朔朋友圈 作者 秦朔
我在倫敦拜訪了多家著名媒體,每到一處,頭條都是特朗普。那就從這里寫起吧。我的聚焦點是,如果說特朗普的勝利是草根大眾對精英階層的一次逆襲,那么今天,我們到底需要什么樣的精英和大眾?
有點潮,有點霧,有點堵,有點蒙蒙細雨,但走在街上,還是那個多元化的、古典和現代混搭、人文薈萃、充滿活力的國際大都會。這就是倫敦。2012年倫敦奧運會的口號Inspire a generation(激勵一代人)猶在耳邊,一個新單詞Brexit(英國脫歐,Britain+exit)已成現實。不過表面看,倫敦沒什么變化,房地產穩健繁榮,Google剛剛宣布繼續推動在倫敦建總部,投資規模可能超過10億英鎊,因為“這里有充實的人才資源、教育機構和創新熱情”。
原本我打算寫Brexit的文章。英國計劃明年3月前正式啟動脫歐程序,之后將與歐盟在兩年內就貿易和投資等政策達成一致。未來的英國邊境還會不會如此開放、移民政策是否還鼓勵技術人才的自由流動都屬未知。有人說英國將自由如故,也有人說變化在后頭;有人說英鎊貶值提供了在倫敦置業的絕佳機會,有人說還不能消除不確定性。所以,我會觀察一段時間再寫。
我在倫敦拜訪了多家著名媒體,每到一處,頭條都是特朗普。那就從這里寫起吧。我的聚焦點是,如果說特朗普的勝利是草根大眾對精英階層的一次逆襲,那么今天,我們到底需要什么樣的精英和大眾?
《經濟學人》為什么反感特朗普?
1989年11月9日柏林墻倒塌的那一天,曾被看成是“歷史的終結”。誰贏了?開放市場和西方自由民主。2016年11月9日早晨,當特朗普跨越了270張選舉人票、被選為美國總統,這個幻相(illusion)終結了。歷史又回來了,這一次它帶著報復。
這是我在《經濟學人》(Economist)編輯部,在最新一期雜志封面文章的第一段看到的內容。
《經濟學人》一直把特朗普看成危險人物,去年9月在一篇文章中提出,特朗普的秘笈有兩個,一是脫離現實的自我拔高,他承認“我迎合了人們的幻想。我稱之為真誠的夸張”(I play to people‘s fantasies. I call it truthful hyperbole);第二,特朗普能說出別的政客說不出口的話,所以人們認為他不是政客,他的支持者把他的粗魯看成真誠,認為他能夠傳達那些感到自己被精英(elite)背叛、被社會變化遺棄的群體的憤怒。上述兩點,都是在拔高民粹(towering populism)。
在《經濟學人》的這篇文章中,還提到特朗普對外交事務同樣粗暴,比如他說凡是和美國做生意的國家都在揩美國的油,“中國從美國賺走的錢是我們國家歷史上最大的盜竊”。
顯然,在《經濟學人》那里,精英的對立面是民粹。
在很多精英眼中,民粹主義(populism)都是負面含義。其實populism也是平民主義、大眾主義、人民主義、公民主義的意思,作為一種政治哲學,它認為平民被社會中的精英所壓制,國家這個工具應該離開自私的精英的控制,用在全民的福祉和進步上。就此而言,民粹主義的形成有其合理性。
民粹主義強調平民化、大眾化是政治合法性的最終來源,主張依靠平民大眾對社會進行激進改革,認同平民統一、全民公決等價值。民粹主義強調人民是一個整體,它崇拜抽象意義上的“人”,而并不關注具體的、個體意義上的公民權利,主張從整體上對平民大眾實施有效控制。民粹主義反對精英,反對權威,甚至不允許“旁觀者”、“第三方”的存在,用俄國民粹派當年說過的話,就是“誰不和我們在一起,誰就是反對我們;誰反對我們,誰就是我們的敵人;而對敵人就應該用一切手段加以消滅”。
那么,《經濟學人》的立場是什么呢?就印在每期雜志的版權頁上。我試譯如下:從1843年9月創辦開始,投入一場激烈的競賽之中,一邊是讓我們向前的智慧,一邊是沒有價值、怯懦、阻礙我們進步的無知。(take part in a severe contest between intelligence, which presses forward, and an unworthy, timid ignorance obstructing our progress.)
從這里可見,《經濟學人》的宗旨與身份地位和名利無關,而和讓我們向前的智慧有關。intelligence這個詞,和邏輯、認知、理解、學習、創造力、解決問題的能力連在一起,和它最接近的詞應該是知識趣味或智慧。
由此就不難理解,為什么《經濟學人》反感特朗普?并不僅僅因為他習慣自吹自擂、爆粗口、說話隨意的風格,而是因為他偏離了知識和邏輯的一致性。關于墮胎,他一會說“我強烈主張女性有選擇權”(I‘m very pro-choice),一會說“我支持生命權”(I’m pro-life);關于槍支,他既說過“我最喜歡的就是沒有人擁有槍支”,又說過“完全支持并贊同憲法第二修正案”(保障持槍權利);他把各族裔之間彼此尊重的倫理規則拋到九霄云外,也不把氣候變暖的共識當回事;他所代表的“民意”實質上是讓一部分人仇視另一部分人,與其說他要的是“人民的利益”,毋寧說是“票選的多數”;最奇葩的,2000年他尋求過改革黨的總統候選人提名,希拉里擔任紐約州參議員時他有好幾年直接給希拉里捐款,2001年到2009年他都是民主黨人,這一次他又成為共和黨人。
《金融時報》為什么反對特朗普和堅持英國留歐?
什么是精英?
在倫敦,過去的一個標準畫像是一個40多歲的中年男子,手里拿著一份橙色的《金融時報》(FT),從地鐵出來,走進某家金融機構,在上班前讀上幾十分鐘甚至一個多小時。
我在《金融時報》見到了主編Lionel Barber,他很自豪地說:“我們為自己的independent(獨立)而驕傲。”我說,你怎么確切地定義“獨立”?他說,FT換了股東(注:日本經濟新聞社去年收購了金融時報集團),但“different owner,same FT”(不同的股東,同樣的《金融時報》),股東不會干預內容。也沒有任何人或廣告客戶能在文章發表前要求審查內容,“包括我采訪的溫家寶總理和李克強總理”。最后他說,“without fear,without favor”(不畏懼,不迎合),就是《金融時報》的一貫立場。
美國大選前一周,《金融時報》發表社評,認為希拉里比特朗普更勝任美國總統。該報對特朗普的批評,放在了一個更大視野上,就是“過去70年的國際秩序正在產生裂痕,甚至可能崩潰。6月英國脫歐公投可能撤掉了歐盟的一根支柱。中東秩序顯然已四分五裂,俄羅斯在總統普京治下變得更加大膽,并且顯然精心安排了泄露事件以影響美國大選本身”。
在這樣的背景下,美國應該選擇誰呢?《金融時報》的看法是,雖然對許多美國選民來說,希拉里幾十年的公共服務并不代表什么,“她是高高在上的、自私自利的權勢集團的一個縮影”,她的競選也缺乏靈感,沒有得到絕大多數選民的信任,“但是她顯然比特朗普更能勝任,后者日日上演著自吹自擂、挑撥離間和卑鄙惡劣”。《金融時報》批評特朗普擅長詆毀,而不是外交。
《金融時報》也提到了民粹主義,“中產階層被壓榨了幾十年,最富的1%人群卻變得日益富有。民粹主義再度抬頭,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兩極分化的媒體對其提供了支持。”無論是民主黨內自稱是“社會主義者”的競選人桑德斯,還是特朗普,他們都抓住了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后一直滋長對美國政治的懷疑,都抓住了“選民的神經”。
選民的投票反映了對現實的不滿。但是,走向孤立主義、反全球化的方向是否真的會讓他們如愿以償呢?
我問Barber英國脫歐的問題,他說所有報道都是獨立的,但社評的態度是remain,英國應該留在歐盟。社論批評那種認為“脫歐是為英國爭取主權的想法”,認為這是一種錯覺,而且也挑戰了當今世界密切互聯、相互依存的現實。
社評說,很多懷疑論者認為歐盟是針對民族國家的陰謀、是為了在歐洲超級大國中破壞英國的自由,但加入歐盟后,德國仍是德國、法國仍是法國、英國仍是英國,而且歐盟把歐洲各國從20世紀上半葉的暴政和沖突中解救了出來。
關于主權,社評指出,真正的主權是促進國家安全和繁榮的能力。自1834年英國外交部開始統計以來,英國已簽署了13000多份條約和國際公約,涵蓋從戰爭、和平、貿易到環境和人權等方方面面的議題,每一份協議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侵蝕”英國理論上的主權。但多數乃至所有條約,都增進了英國的國家利益。雖然歐盟有些條約確實更深地探入成員國的國民生活,比如在允許人口自由流動方面,但共同主權(注:指歐盟各國政府接受歐洲法院作為這些領域的最終裁決者)不能算剝奪了英國議會的決策權,在國家安全、經濟管理、稅收和財政支出、社會政策、衛生和教育、規劃等許多方面,所有的決策都由英國政界人士做出。
全球化、歐盟一體化是好是壞?社評說,英國經濟現在躋身歐盟前列,應該歸功于“更激烈的競爭、能夠自由進出全球最具價值的單一市場、高技能勞動者供應充足”,世界經濟重心向東、向南轉移,這是趨勢,“在這樣一個世界中,那些仍然開放地接受競爭和變化的國家將受益”。
道理是非常清楚的,但投票的結果,卻是Brexit。
精英與民眾的命運矩陣
在倫敦的短短時間里,我一直在思考精英與大眾、精英主義與民粹主義的問題。丘吉爾說,永遠不要浪費一次好的危機(Never let a good crisis go to waste),我想,如果一場危機能夠幫助我們真正進步,改進和超越自我,那它就沒有被浪費。
陪我們參觀的是一位在倫敦住了20多年的媒體人。她說之所以投票的結果是脫歐,和資本力量膨脹、社會分化帶來的影響密不可分。比如說,受金融危機影響和收購荷蘭銀行的拖累,幾年前蘇格蘭皇家銀行瀕臨破產,其起源是當時的工黨政府鼓吹“不只是寬松監管,而且是有限監管”,支持資本自由擴張。資本擴張獲利時民眾分享不了什么,等瀕臨破產了,卻要國家施救,蘇格蘭皇家銀行破產事件讓英國納稅人光是股權注資就花了450億英鎊,是全球金融危機中規模最大的解困。
除了資本問題,在社會生態中,階層固化、流動性衰退也讓大眾越來越喪失對權貴精英的信任。斯蒂格利茨在《不平等的代價》一書中指出,最底層的20%人群進入最上層的20%人群的機率,丹麥是14%,英國12%,美國是8%。美國知名大學的學生構成比例為:9%來自底層50%的人群,74%來自上層25%的人群。來自低收入家庭但學習成績很好的學生中有29%大學畢業,來自高收入家庭但學習成績不好的學生中有30%能大學畢業。階層固化導致精英與底層民眾的分離,加劇了撕裂的程度。如果不能解決精英與非精英之間的流動,正如意大利社會學家帕累托在《思想與社會》一書中所說的,“流動是保持社會平衡的基本因素,如果沒有正常的流動,就會造成政治不穩定,釀成革命形勢”。
在倫敦,我想到,如果精英是指基于知識和智慧的文化群體,我們的社會應該需要更多的精英,同時,社會需要精英階層更多地關懷大眾特別是弱勢群體;如果精英是指資本權力的無限擴張,既要創設高杠桿、高回報的復雜金融產品,又要尋找低稅收的避風港和政府保護,那這種精英和掠奪者并無區別;如果精英是指在政經、教育等方面越來越牢固的圈層、姻親和互惠,那么這樣的治理模式勢必無法長久。
所以一個好的、健康穩定的社會,一定是“高創造、廣分享”的模式,而不是貧富分化越來越嚴重的“高創造、窄分享”模式,更不是債務累累、不管未來的“低創造,高分享”模式,或者普遍貧窮的“低創造,低分享”模式。
從精英和大眾的關系看,最佳的模式是力爭上游、互助互信、合理流動、合理分享,糟糕的情況則有四種:
精英害精英:比如為爭權奪利而斯文掃地地互撕;
精英害大眾:比如金融市場上的“釣愚”和政治特權階層利用權力“設租”;
大眾害大眾:比如“集體無意識”的假冒偽劣和形形色色、特別針對弱勢者的詐騙;
大眾害精英:比如“文革”。
如果一個社會不努力推進制度的變革和文明的進步,那么,在不公正、畸形的制度和缺乏獨立思考與理性態度的文化的雙重作用下,將難以避免精英變成自私的掠奪者、大眾變成極端的破壞者、精英專制、群氓暴政等等悲劇和慘劇。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里的天下,指的不是政治權力的更迭,而是文明、文化的發展與傳承。人人有責,不僅是對自己負責,還包括對家庭、社區、社會負責。“個我”和“他人”的良性的融合互動,才有完整的“大我”的出現。人人向上,人人向善,人人求真,人人求智,人人進取,人人謙卑,人人自省,人人超越,則我們才能穿越各種困頓與危機,不被浮云遮蔽,共赴天朗氣清的未來。
(本文作者介紹:商業文明聯盟創始人、秦朔朋友圈發起人、原《第一財經日報》總編輯。)
責任編輯:鄭洋洋
歡迎關注官方微信“意見領袖”,閱讀更多精彩文章。點擊微信界面右上角的+號,選擇“添加朋友”,輸入意見領袖的微信號“kopleader”即可,也可以掃描下方二維碼添加關注。意見領袖將為您提供財經專業領域的專業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