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浪財經意見領袖專欄(微信公眾號kopleader)專欄作家 秦朔
中國要迅速轉型為創新驅動、提質增效、高效集約型的經濟,這不現實,但是,全社會從上到下應該有堅定的共識,就是別再為了面子違反規律了。我們該和“面子上的中國經濟”說再見了,增長不等于發展,好的發展才是硬道理。
河南農村“雙合”教訓
春節回河南老家過年,在不同場合多次聽人們說起前幾年河南農村搞“雙合”試驗和產業集聚區建設的一些教訓。
所謂“雙合”,就是對行政村合村、合地,將農村土地經營權統一進行流轉,搞工業園區或現代農業園區。農民把土地流轉后,每年可以得到幾百公斤小麥的承包費,然后到產業集聚區打工實現再就業;“雙合”后集中建設大型新農村社區,讓分散居住的農民集中居住,成為新市民。
我搜索當時的報道,可以說是一片贊歌,對未來前景也一致看好。2012年9月3日省委機關報報道了“雙合”試驗的典型——滑縣新型農村社區“錦和新城”,說“一年多前,這里還是一片破舊的村落”,現在“感受到的是現代化的城市氣息”;通過“雙合”試驗,“使全縣工業駛上了高速發展的快車道”,“現代農業示范園區正在建設之中?!瓐@區核心區建設已經啟動,預計兩年內可以建成”;“(錦和新城)共整合33個村,一期整合18個行政村,二期規劃整合15個行政村,已經開工建設,預計2013年7月可建成投用”。
幾年過去,目前的真實情況如何?
新華社“新華視點”去年10月發表文章,說記者在“錦和新城”二期看到,46棟10多層高的住宅樓拔地而起,排列整齊,走進小區,卻發現空空蕩蕩、雜草叢生,還有附近村民在空地上曬玉米、放羊。
類似這樣的新型農村社區在河南并非少數。有的樓蓋了一半就扔在那里,無人居住,荒草叢生,很多電表、變電器、電纜被盜,門鎖生銹,便池、水管也損壞不少;有的主體豎起來了卻沒有后續施工,大量墊資的施工隊拿不到工程款,又拖欠打工者的工資;有的老百姓抱怨“地不讓種了讓蓋樓,樓蓋好了卻沒人住,地也荒了”,有的說“村里好多要娶媳婦的也不讓蓋新房”,有的“原本家里存款10多萬元,準備做小生意。
買了樓房,還要買家具、裝修,都得花錢,反而欠了一屁股賬”,有的說“開發商和村干部聯合起來想方設法讓農民買樓”,甚至偶爾在村里放話,“原來的村莊要停水、斷電、關路燈”,也有的“縣領導在村里召開的大會上講,每人贈送30平方米,其余面積每平方米700元?,F在又改口說,領導提拔了,承諾不算了”……
據有關部門統計,2013年以來河南省有1366個新型農村社區停建,直接損失600多億元。不少地方貪大圖快,占用大量耕地,浪費巨額資金,百姓不堪重負。所以開始對新型農村社區建設“降溫”、“減速”、“瘦身”,鄭州市提出“有規劃尚未建設的新型農村社區原則上不再建”。
“雙合”從方向上是值得探索的,但那么快就一刀切地鋪開,想當然地以為“搞了聚集區,項目自然來,農民就地轉化成工人”,根本不符合實事求是原則。但因為是“領導工程”,下面只能說好,只能堅決執行。
有的基層領導告訴我,貪大圖快出政績,這種發展觀在地方上還是很普遍。誰的GDP增速上不去,排名就靠后,領導就有很大壓力,只能硬上項目,甚至為了給上面報喜,把以前的招商引資項目重復包裝。而實際上,一個招商引資項目要真正落地、產生效益,往往需要一兩年甚至更長。
今年我的家鄉開封第一次春節禁放煙花爆竹,有在政府工作的朋友年三十還繃著弦督察,晚上泡方便面充饑。但風平浪靜,全城沒有鞭炮聲。移風易俗,看起來很難,但老百姓有意識有覺悟的時候,政府推動一下就水到渠成。相反,一些和拆遷有關的信訪問題,往往是政府一定要“倒計時”完成,就強拆或“放水”(放寬標準),引發不公平。等出了進京信訪的問題,地方又要想辦法去公關“銷號”。
在中國經濟中,政府更好發揮作用,一定要建立在符合客觀規律的基礎上。《道德經》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是客觀規律,你要扭曲,一時是可以的,但客觀規律“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它總要顯效。而那些“功成事遂”的成就,往往都是因為符合人的本性,“百姓皆謂我自然”,而不是被強迫。
遼寧財政數字注水背后
有隱藏問題的地方,就有虛報成績的地方。春節前,遼寧省省長陳求發在作政府工作報告時表示,遼寧省所轄市、縣在2011年至2014年存在財政數據造假的問題,導致經濟數據被注入水分。
《人民日報》報道,遼寧省所轄市縣涉及的虛增約占同期財政收入的近20%,虛增最高的年份是2014年,虛增比例高達23%。
新華網2014年9月就發表過調查,根據審計署對東北某鎮的審計,2013年全鎮實際財政收入156萬元,卻虛報為2690萬元,虛增16.24倍。虛增方式一是企業稅收先繳后返,二是通過空轉、反復入庫。該鎮以國有資產投資收益、行政事業性收費等名義把上級政府撥付給當地的資金反復入庫,形成財政收入空增長,以完成財政收入任務。該鎮位于飲用水源保護區,工業和規模養殖業受限,稅源流失多,根本談不上增長,通過虛增才能擺脫墊底的排名。
沈陽周邊的一個縣,2013年統計財政收入24億元,審計署審計后修正為不到11億元。
我和一位基層干部聊天,我說上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初廣東實行“財政大包干”時,珠江三角洲一些縣市每年底都互通信息,少報財政收入,藏富于地方?,F在是分稅制,比如增值稅中央要分享50%,地方報的越多,不是上繳越多嗎?哪有官員會這么“傻”?他說確實如此,報的越多,按比例上繳國家和省里的就越多,上面給的轉移支付也會減少,老百姓沒有好處。
但為什么還要報呢?一是“數字出官”的政績需要,為官是一任理事,不是常任理事,“擦屁股”的事可以留給后人;二是你不出數字別人也會出,那連你現在的位置可能也保不了。既然大家都出數字,只是多出少出的問題,就沒有什么歉疚感了。最后還有一點,就是虛報數字已成習慣,很難矯正。有的虛報本地受害,但東邊損失西邊補,有的虛報地方可以獲利,比如棚戶區改造新開工任務數等等。
遼寧和東北經濟今天的困境,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光折騰“數字政績”、“宣傳政績”而不把精力用于營造好的市場環境的結果。2015年“新華視點”曾梳理過東北一些城市因為長官意志多變、隔三差五就繪制藍圖的情形。大慶市從2006年起先后提出過23個重點發展的接續產業,有的城市規劃成百上千億規模的產業像“走馬燈”一樣說換就換,工作思路上的“12345”更是不斷翻新,最后的結果就是不斷“翻燒餅”,“狗熊掰苞米”,一事難成。
“數字注水”并不是遼寧的專利。遼寧因為王珉出了問題,很多問題的蓋子都揭開了,不遮不掩,暴露更充分了。但是假外資、假出口、假稅收、假增長、弄虛作假騙取補貼,只有遼寧才有嗎?很多產業的補貼政策剛出來,“騙補”產業鏈就形成了。這種現象帶有普遍性,并嚴重影響著中國經濟的真實質量。
銀行不良率操控之辨
還有一些相對專業的領域,也有很大的數字操控空間。比如銀行的不良貸款率。
沒有誰否認中國經濟增速下行的壓力,也沒有哪個銀行家否認銀行資產負債表擴張的黃金周期已結束。從常理上說,商業銀行不良率的上升會是自然的結果。這一趨勢在2014年形成。
銀監會官網還沒有公布2016年底商業銀行的不良率,但業內不少人估計這個數字會十分靠近1.80%,這樣,2016年商業銀行的四個季度的總體不良率會控制在1.75-1.80%之間,比一年前普遍預期的要好的多。(注:截至2016年9月末,國內商業銀行不良貸款率升至1.76%,較2015年初上升37個基點,撥備覆蓋率下降近40個百分點,至175%。)
那么銀行的不良率上升趨勢和風險真的得到遏制了嗎?我請教了銀行業的資深人士,答案是:這可能是一種幻象。
不良貸款率指不良貸款占總貸款余額的比重。銀行評估貸款質量時,把貸款按風險基礎分為正常、關注、次級、可疑和損失五類,后三類合稱為不良貸款。
有哪些空間可以操縱不良率呢?
首先,商業銀行可以通過展期、借新還舊、重新結構化等手段把不良貸款變為正?;蛘哧P注貸款;也有可能不報、遲報某些不良貸款;監管機構和地方政府可能出于對某些行業和企業的保護,對銀行進行干預,導致不良貸款認定的不一致;在經濟上行期采用嚴格的認定標準,在經濟下行期采用寬松的認定標準,也會導致不良貸款認定的不一致。
其次,不良資產的處置速度和方式對不良率的影響很大。不良資產的處置方法通常有直接清收、核銷以及出售(包括證券化形式的債權轉讓),這些處置措施都會直接影響不良率的大小,可是并不能化解實際風險。比如核銷實際上會降低清收的可能性,從而增加銀行損失;幾個銀行互相之間買賣轉讓不良貸款,會使他們的不良率都降低,而實際上不會降低銀行系統的風險;轉讓給資產管理公司,看似降低了銀行系統風險,但是風險并沒跑出金融系統。
實際上,商業銀行還可以犧牲利潤以美化不良率。看一下最近幾年商業銀行的資產利潤率就一目了然,在不良率上升的過程中,資產利潤率下滑。有趣的是,商業銀行資產利潤率每年第四季度都有明顯下降,說明商業銀行為了在年底得到好看的不良率,進行了更加“積極”的不良資產處置。這帶來盈利能力的下降,而盈利下降又影響銀行的資本補充,對持續長期發展起負作用,其實是更大的風險。
從上述的分析可以得出:單單看不良率這個指標,可能會誤讀銀行體系的風險狀況。所以不能簡單以不良率的大小來衡量風險的大小,也不能簡單地用不良率來衡量不同銀行的健康狀況,因為不同的銀行有不同的客戶群體、不同的產品、不同的風險偏好,不良率并不能代表風險承受的大小。
銀行不良率這個例子,和河南的“雙合”實驗以及遼寧的“數字注水”,從性質上是不一樣的。我想說明的是,上面的很多指標要求,在下面的管理操縱后,其含義可能發生扭曲,需要慎重解讀。
從宏觀比較看,中國經濟的增長速度依然在世界前列,內生動力和內部市場依然強大。但全世界像我們這樣付出的“努力”和“代價”也是罕見的:
2016年中國GDP總量突破70萬億元,而固定資產投資(不含農戶)接近60萬億;2015年底中國一般企業的杠桿率為170.8%,顯著高于世界平均水平;2016年全年人民幣貸款增加12.65萬億元,包括信托貸款在內的社會融資規模增量為17.8萬億元,2016年底代表廣義流動性的M2余額155.01萬億元,社會融資規模存量為155.99萬億元,所有這些“水量”指標都創下了有史以來的最高記錄。(注:一般企業杠桿率數字,來源為中國工商銀行董事長易會滿《重構銀行資產負債表》一文,其余均為官方公布數據)
所有這些數據表明,中國經濟的增長主要還是來自于負債依賴型的投資驅動,龐大的投資可以保持當期增長,但無法改變企業投資回報率低下的現實。而且由于很多錯誤投資的存在,相當于分母加大了,而分子不變,這就進一步拉低了全社會的投資回報率。
中國要迅速轉型為創新驅動、提質增效、高效集約型的經濟,這不現實,但是,全社會從上到下應該有堅定的共識,就是別再為了面子違反規律了。我們該和“面子上的中國經濟”說再見了,增長不等于發展,好的發展才是硬道理。
(本文作者介紹:商業文明聯盟創始人、秦朔朋友圈發起人、原《第一財經日報》總編輯。)
責任編輯:鄭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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