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國經濟50人論壇成員 吳敬璉
我認為政府來決定給誰減稅容易扭曲價格,破壞平等競爭,所以建議實施普惠性的減負。現在我們的企業家缺乏信心、缺乏積極性,這是一個非常大的問題。解決這個問題,光減點稅當然還不夠,但是總有些好處。
我們當前情況下應對挑戰的方略是什么?就是在穩住大局,保證不發生系統性風險的前提下,集中主要力量,立志推進改革,依靠具有活力的體制機制提高供給側的效率。只有這樣,才能從根本上解決我們面臨的問題。現在風險已經積累了,小的風險不可避免,但我們要盡一切可能防止爆發系統性的風險,要為改革爭取時間。但是改革不能馬上見效,需要用這個辦法穩住它,給改革留出時間來,然后通過推進改革,使得整個方向調過來,逐漸進入良性的循環。
分開來說,一是在現在風險積累到相當高度的時候,如何穩住大局。我想是兩個方面:一個方面是要采取措施控制和化解風險。風險已經存在了,要想辦法控制住它,而不要發生連鎖反應擴散開來,出現多米諾骨牌效應,一下子倒下去一大片。另一方面是要想辦法化解現有的風險,比如說不要病急亂投醫,大量投資于沒有回報或者是回報很低的建設項目。要妥善地處理地方政府的債務,要動用國有資本去償還資本的隱性負債,最大一筆的隱性負債就是社保的缺口。
三中全會做出決議,要調撥國有資產去補充社保基金。這有兩個作用:一是把缺口補上,否則爆發出來的時候應付不了;另外一個,目前統籌繳費太高,用這筆資金去補充后,可以降低繳費率,減輕企業過重的負擔。要停止對“僵尸企業”輸血,停止“剛性兌付”,對于資不抵債的企業實施破產或者是重整,就是說把小震震了,把風險釋放了,不要積累大震。還有一條很難做:我們有大量的死資產。一是有些城市有大片的住宅賣不掉,有的城市過去用的辦法是讓縣里的人進入,上省會的戶口。但是這個潛力有限,而且把地級市、縣級市的資源都吸干了。另外一個是有些地方有大量開發區,基礎建設都做了,但是沒有企業進入。總而言之要想出辦法和措施來化解風險。
另一方面,凱恩斯主義式的短期政策有時候還是應該用,但要講究怎么用。宏觀經濟政策主要是兩類,一是財政政策,一是貨幣政策。有一位美國經濟學家,也是野村綜合研究所的首席經濟學家辜朝明,寫了一本講資產負債表危機的書,里面講了一個觀點我覺得值得注意:當前出現了資產負債表的危機,比如泡沫破滅了,金融償債困難。因為現金為王,所以人們要保持錢的流動性。在這種情況之下,貨幣政策沒什么用。
人們不會將錢投到實業里去,而是一定會找那種流動性強的、容易撤離的地方,比如說股市。所以他認為在發生了資產負債表衰退的情況之下,要用宏觀經濟政策,即主要用財政政策。我同意這個觀點。
所以要提高財政赤字的力度。所謂擴張性的財政政策,其實就是赤字政策。下一步擴大赤字、也就是提高財政政策的力度有兩個辦法,一個辦法是增加支出,一個辦法是減少收入。中國的官員都喜歡增加支出。中國人說“手中沒有一把米,呼雞也不來”,如果你手中有一把米,呼雞就會相應了,能夠得到選票。但是政府付錢,不管是投資也好,補貼也好,一般說來效果都并不好。我認為主要的方法不應當是增加支出,而是減少收入,現在的口號是“結構性減稅”。我認為政府來決定給誰減稅容易扭曲價格,破壞平等競爭,所以建議實施普惠性的減負。現在我們的企業家缺乏信心、缺乏積極性,這是一個非常大的問題。解決這個問題,光減點稅當然還不夠,但是總有些好處。
從這兩個方面下手,我覺得能夠保持一段時間里不爆發大的危機,帶病延年,爭取時間以進行改革。這樣就可以逐漸地轉入良性循環。這是可以做到的,但是要早點動手,延遲得太久了也會有問題。去年在討論新常態的時候提出了一些控制和化解風險的措施,有一些已經在實行了。
成敗的關鍵在于能否把各項改革措施落到實處
要通過改革建立起一個好的體制。好的體制,總的來說是十八屆三中全會說的兩句話:“要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的作用,也要更好地發揮政府的作用。”但是現在好象有一種理解,三中全會說了兩方面都要發揮作用,半斤八兩,都要加強。我覺得要搞清楚兩者的作用范圍是不一樣的,各自的職能是不一樣的。在資源配置中,應該是市場起決定性作用。市場的基本功能在我們經濟學上說是兩個,第一個是有效配置資源,第二個是形成一個兼容性的激勵機制,能夠激發企業家和一般員工的積極性和創造性。
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當前的重點任務,就要“三去一降一補”(去產能、去庫存、去杠桿、降成本、補短板)。這“三去一降一補”就是市場針對的問題,“去產能、去庫存、補短板”用經濟學語言說,就是實現資源的有效再配置,通過市場競爭,使得有限的資源從效益低的、供過于求的企業和部門流出來,流到效益比較高的供不應求的部門去。市場來做這件事是最有效的,但是現在很多地方還是熱衷于政府做:用下指標的方法去產能、去庫存;補短板,也是由政府機構決定,要發展哪些產業,用什么技術路線,政府給補貼、給扶植、給貸款。其實我們可以看到,這些年發展戰略性新興產業,政府去做的結果是怎么樣的。
去年在北京在“電動車百人會”,有人說政府扶助電動車發展去年以前已經花了1千個億。最后總結,有些錢花得不好,所以沒有效果,譬如說有一個中央發動的“十城千輛計劃”,選擇十個城市,每個城市給1千輛大巴,大巴的補貼強度很高,希望十城千輛,有1萬輛的規模,可能接近最低的所謂經濟規模,最低的經濟規模達到以后,就能夠自己轉起來了。
但這里補的方法錯了,本來是應該補需方,在市場中需要補的,是補消費者、補購買者,我們用的方法是補供方,補給生產廠商,于是各地紛紛要求“我也參加”,最后是25個城市,一個城市1千輛,就是2.5萬輛的大車,這應該說到了最低的有效經濟規模了,但因為是補供方,肥水不流外人田,規模也就是1千輛,結果錢完全無效。去年改成主要補需方,但是法制上好象有問題,出來了一個假需方,左手賣右手,勾結起來。供方賣給需方,需方拿到補貼后把這個錢還給供方,再買一次,兩方把這個補貼分了。現在正在查這種騙補。所以說,政府在市場里面起作用的時候要非常注意。
另外一個是降成本,或者還有去杠桿,許多地方也主要用行政命令下指標的辦法。有一個移動通訊供應商的副總說:“我們的日子真難過,有的部門給我們下指標,要提網速、降資費。另外一個部門又給我們下指標,要我們增加盈利上交。政府夠累,我們也很累。”
后來他說了一句話:“其實這個行業如果放開競爭,我們自己都會努力去做。”目前這個行業競爭是很差的,三代移動通訊,工信部發了三個牌,一個牌是上午發的,兩個牌是下午發的。為什么他批準三個執照要分兩次發呢?第一個叫做“自主的技術”。我們要表現出我們支持自主技術,實際上這個技術在三代的時候不太成功,所以負責推廣這個技術的運營商并不喜歡,運營的效果確實也很不好。其實這些事情都應該由市場通過獎優罰劣、優勝劣汰去做,市場可以做得很有效率。
政府要做什么呢?三中全會說要更好地發揮政府的作用。這個“更好”是跟誰比呢?是跟過去的做法比。習總書記在三中全會《決定》的說明里說,核心的問題是在資源配置中到底是政府起決定性作用,還是市場起決定性作用。政府跨界了,做了一些不該他做的事。政府的作用是提供公共品,而不是去直接干預企業的微觀經濟活動。
所以政府起作用的時候要有所不為有所為,有些事情不能干,不能直接組織融資,直接操辦項目,不應該去指定技術路線。我常常看到一些部門的領導同志,或者是地方上的領導同志,到企業去就告訴人家“這個技術好,你們搞這個技術”。
他怎么能知道哪個技術好?不要說官員不知道,企業家其實也不知道。這都應由市場決定,由市場判斷。政府不要違法設定行政許可,不要違法地設定市場準入。反過來說就是要趕快推行負面清單制度,不要干預司法,實行地方保護,不要對個別企業實行政策傾斜,破壞競爭的環境。政府給高新技術企業很強的政策傾斜與扶助,好象看起來很好,但扶助了他的,打擊了千千萬萬其他產業。
深圳從來都是扶助力度很大,但是因為資源是有稀缺性的,就是說是有限的,扶助一些企業意味著損害和打擊其他企業。比如對電動汽車的扶助力度很大,中國有一個聲望最高的院士告訴我,他的學生的技術可能是世界先進水平了,想要20多畝地,就是不能批準。最后找了好多的領導,也很幫忙,過了幾年還是批不下來。原因是我們的制度就是這樣的,他不在重點扶持名單里,要“走程序”,這一走程序幾年批不了。這種事情相當多。
政府應該要做一些事情,應該“有所為”,問題是在哪些方面有所為?政府的基本功能是提供公共品,比如說好的制度,穩定的宏觀經濟環境,基本的社會保障,還有良好的教育體系和科研體系。教育和科研,特別是一些基礎性的教育和基礎性的科研是有外部性的、引領性的,企業很難去做,這是政府的責任,也應該去做。在市場發育程度比較低的情況下,有一些微觀的事情可能也需要政府介入,但要講究方法。
現在很熱門的話題是PPP,PPP主要是針對所謂“準公共品”,第一個成功的例子就是日本。原來半導體集成電路很落后,處于技術追趕階段時,就用了PPP的辦法,找了8家半導體公司出資,政府對應出資,組成一個獨立的法人實體開發后,把所有的專利、所有的專有技術都向社會有償提供,做得很成功。后來很多國家都用了這種辦法,或者是PPP,或者是政府牽頭組織產業聯盟,來開發這種共用性的技術。但是一定要注意,這種開發是競爭前。競爭前開發可以補貼,到了進入市場競爭的時候就不能補貼了,你補貼一個企業,就打擊其他所有的企業,這是破壞競爭。
對于那種外部效益好的企業可以進行補貼,來消除外部性的影響。但這種時候一定要講究方法。關于電動汽車減排,美國加州用的辦法最好,他們不是用補貼,用的是排放額度交易。特斯拉拿到很多錢,不是從政府拿到的,是賣排放,因為它是零排放,有些做汽油燃氣汽車的則要買排放指標。通過這樣一個辦法,不用出錢,就把限制排放的成本分攤在生產燃油車的企業身上。當然,這需要比較好的社會誠信、比較好的法制。所以改革是一個全面改革。
還有一個是規劃。規劃要提供一種預測性的信息,不是計劃的規劃。既然成敗的關鍵就在于推進改革,現在有一個問題一定要防止。財政部財政科學研究所所長劉尚希最先提出,就財政部的情況來看,十八屆三中全會以來,落實三中全會的改革規劃存在一種趨向,就是文件發得太多,落實不夠。他叫“冰上開車,空轉”,第一個文件還沒有學完第二個文件又來了,沒有時間消化和落實。我覺得他指出的這種現象必須要改。中央領導在最近好幾次深改小組的會議上反復講“要擰緊螺絲”,把改革的主體責任落實到位,讓十八屆三中全會、四中全會、五中全會的各項改革決定落地生根。
(本文作者介紹:著名經濟學家,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
責任編輯:賈韻航 SF174
歡迎關注官方微信“意見領袖”,閱讀更多精彩文章。點擊微信界面右上角的+號,選擇“添加朋友”,輸入意見領袖的微信號“kopleader”即可,也可以掃描下方二維碼添加關注。意見領袖將為您提供財經專業領域的專業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