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浪財經意見領袖(微信公眾號kopleader)機構專欄 交易門 作者 春曉
“我想人生中有一段時間,能夠不用天天盯著市場和股票,絕對是一件好事。只有這樣,等到我重新來看金融市場的時候,才會有全新的視野,才能創造新的價值。”
清晨4點半,比歌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冬天的香港,窗外還是黑乎乎一片。身旁,太太正在熟睡。
比歌和太太在紐約相識,一起返港。他們安家在新界西貢區的新鎮將軍澳,離中環約16公里。總面積600尺(合56平方米)的兩房小家雖不可“三面下床”,卻溫馨舒適。
比歌簡單洗漱,來不及刮胡子,穿上整潔的白襯衣和長褲,躡手躡腳出門。
清晨4點40分,比歌走出家門,坐上在樓外候客的出租車。
此刻香港道路交通暢通無阻。司機穿過海底隧道,沿著東區走廊一陣狂奔。15分鐘后,車已經停在香港中環長江中心門口。
長江中心地處中環黃金地段,位于匯豐銀行總行和中銀大廈之間。
香港首富李嘉誠旗下長江集團的總部位于大樓頂層——62層。比歌供職的彭博占據長江中心25、26、27層,以及18層(半層)。在彭博工作的4年半里,他撞見過李嘉誠不超過5次。
長江中心的其它租戶也多是“財大氣粗”的跨國金融巨頭,包括美銀美林、高盛、麥肯錫、巴克萊、加拿大皇家銀行、黑石等。
清晨5點,比歌已經走進長江中心大堂。在這個時間點,他偶爾能在電梯里撞見一兩個西裝革履、去其它樓層上班的Banker(投資銀行家)。
而在彭博辦公室,比歌有時能碰到Bloomberg TV的韓裔女主播(為了跟美國的播放時間銜接,彭博電視的人早上4點半就要到公司)。除了電視部,比歌是全公司最早到的人。
再過一個小時,早上6點,香港交易所(以下簡稱“港交所”)將開始在網站上發公告。比歌需要一一瀏覽,并把重要的信息發布到終端。等到早上8點香港各大投行的banker們開晨會時,比歌希望他們已經能夠在彭博上讀到自己發的、對他們工作有用的信息。
在自己的位子前坐下,比歌登陸進系統。他面前是4個垂直疊放的電腦屏幕。
整層樓靜悄悄的,天依然沒有亮。
一
成立于1981年的全球金融數據和信息提供商彭博總部位于紐約,
由前紐約市市長彭博創辦。通過超過30萬臺終端,彭博每天給全球的基金經理、交易員等業內人士提供實時新聞和數據。
快速、準確的信息,是所有金融交易的基礎和關鍵。提供這樣的信息給交易者,是彭博賴以生存的基石。
根據美國政治新聞網站Politico.com 2015年8月的一篇報道,彭博每年的營收估計有90億美金,其中70億來自銷售彭博終端。
作為彭博商業帝國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彭博新聞在全球72個國家有2000多名采編雇員——其中就包括比歌。
比歌瘦瘦高高、膚色白皙,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縫。他是出生在香港,在美國讀書并工作,又“海龜”回香港的80后。
從2011年2月開始的4年半時間里,比歌的職位是彭博香港的速度記者(Speed Reporter)。
“速度記者”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超大閱讀量,以及顧名思義具備快速發稿能力。
簡單說來,比歌每天要關注所有香港上市公司的動態。一旦有重要的市場新聞、公司業績發布或其它通告,他需要在最短時間消化信息,抓住重點,寫成符合彭博要求的新聞標題(Headline),發布到終端。
彭博編了一本厚厚的采編“圣經”《The Bloomberg Way》(彭博方法),供編輯記者學習。這本書從彭博的新聞準則講起,結合實例,對于怎樣寫標題、導語,各種不同類型的故事應該怎樣去采寫,都有詳盡的說法。
我曾經花過幾天時間仔細讀過《The Bloomberg Way》,獲益匪淺。不考慮版權因素,這本書絕對應成為財經新聞專業學生的教材。
按照《The Bloomberg Way》的說法,比歌每天都要寫幾十條的新聞標題不應該超過63個字母,應盡量包含一個或多個以下元素:Surprise(讓人驚訝的元素), What’s at stake(受影響的人或事), Names that make News(有新聞沖擊力的名字), Conflict(沖突), Conflict Resolution(沖突的解決方案)。
“你剛剛是說你要關注‘所有’上市公司嗎?”我問。
根據港交所官網信息,香港交易所主板有1599家上市公司,創業板有211家。哪怕僅僅關注十分之一的公司,哪怕一個字也不寫,也是巨大的工作量。
“對,所有。”比歌說。
這還不是全部,除了上市公司,比歌還必須關注可能影響中國市場的突發新聞——比如地震、爆炸、罷工等。
平均下來,比歌每天至少工作10個小時以上,發布40-80條新聞標題。這些新聞標題會實時出現在彭博終端,成為金融機構和交易員的參考。
在美國和香港具有多年從業經驗的基金經理思凱告訴我,他自己和同事每天都會使用彭博終端瀏覽市場信息、股票價格走勢、公司報表、經濟數據等。
“但我自己很少看彭博的新聞。”思凱說,“因為我們會跟公司的CEO、CFO隨時通話,所以我們了解的東西比彭博專業,也比他們快。”
另外一名有10年從業經歷的基金經理告訴我,彭博終端是交易員“標配”。“如果所有人都有,那你最好也一定有。”他說。
事實上,彭博的行業壟斷地位已經讓不少華爾街投行感到不安。根據美國商業新聞網站Business Insider 2014年8月的一篇報道,包括高盛、摩根士丹利在內的數家投行當時有意投資一個專業的實時聊天軟件,并寄希望于用它取代最受華爾街銀行家們歡迎的彭博聊天軟件。彭博聊天軟件跟它的數據終端綁定銷售,這就意味著使用者每年要支付20000美金的費用。而高盛等投行當時欲投資的聊天軟件對用戶是免費的。
二
“速度記者”有點像戰場上的沖鋒隊員。如果遇到突發新聞,比如央行[微博]降息,比歌有絕對的權限直接發稿,不需要經過編輯審查和修改。
對于關注上市公司的速度記者們來說,最忙最累的就是財報季。加入彭博的第一年,比歌遇上財報季,他平均每天要發超過100條新聞標題。
在那段時間,還是新手的比歌錯誤百出。
“我那時真是什么都能弄錯,Billion(十億)和Million(百萬)能寫錯,貨幣能弄錯,連公司名字都可以寫錯。”他說。
因為出錯,比歌隔三差五就被老板叫到辦公室“照肺”(粵語:批評談話),但似乎沒用。
越罵越錯,似乎看不到頭。短短的兩個星期,比歌前前后后出了16個錯,個個都是硬傷。
和比歌同時間段入職的另外一位速度記者,一位新加坡同事,好幾個月才出了3個錯。“我兩個星期就把人家一年的錯給出掉了。”比歌說。
“那時雖然沒人說要炒我魷魚,但每天走進辦公室,我都在心里說,他媽的,今天要滾蛋了。”他回憶道。
比歌的狀態讓他的同事,另外一位香港速度記者,和一位白人編輯感到擔心。他們紛紛建議比歌先把速度慢下來。
“他們勸告我,你以前5秒讀一個通告,現在就花15秒、20秒來讀。”
是的,對于爭分奪秒的速度記者來說,很多時候,他們真的只有5秒種來讀一篇通告,再花10秒鐘來發稿。再慢,你就只有輸。
“那段時間我真的很難過,回到家幾乎都要哭出來。”比歌說。他的太太曼迪見證了他痛苦的適應期。曼迪說,那陣子比歌情緒十分低落,每天回家都會說今天又錯了什么。曼迪認為了除了全新的工作需要適應外,比歌的慢性子也加劇了沖突。
“以前他在紐約報社工作時,每天到晚上11點截稿時間,采訪主任都要站在他面前催稿。”曼迪說,“這樣一個慢條斯理的人,現在進入秒級的速度競爭,自然是極大的挑戰。”
比歌曾經在紐約一家日報工作,也是在那里邂逅了曼迪。
為了讓自己停止犯錯,比歌花了連續兩個周末,來來回回地讀港交所官網上的通告。他把自己訓練到這樣一種狀態:只需要5秒的時間,他可以迅速抓住一條通告的大意,了解通告的類型。“究竟是Earnings(業績發布),還是Deal(買賣),以及大概是什么類型的deal。”
在快起來之前,比歌終于慢了下來,找到了自己的節奏和信心。經過最慘的兩個星期,他把整個月的錯控制到了20個以下。
說起那段備受煎熬的日子,比歌引用電影《蝙蝠俠》里Alfred的話說:“Why do we fall? So we can learn to pick ourselves up(我們為什么跌倒?是為了學會自己爬起來)。”
比歌說,之后他在彭博遇到過很多挫折,但每一次都自己能把自己拉起來。他說,從失敗中自己爬起來的本領,這是自己在彭博最大的收獲。
三
在香港出生的比歌16歲半時搬到紐約,本科讀的是傳媒學和英語。大學快畢業時,他誤打誤撞進入紐約當地一家華文報紙實習,并很快就拿到了對方的工作邀請。
“我也想去《紐約時報》實習啊,可是那個難度真是太大。”比歌說。
比歌在那家華文日報當了3年記者,負責當地僑團新聞。偶爾,他也會跑跑當時紐約市市長彭博的新聞發布會。
雨婷,一名和比歌同時期在紐約當記者的朋友說,比歌剛當記者時“普通話極差”,不僅不能說,還聽不懂。
雨婷回憶說,有一次,大家都在寫稿,比歌突然抬起頭說,“有烏煙”。大家以為著火了,四處查看,卻沒有看到任何煙。“烏煙”,在粵語里是“蒼蠅”的意思。
比歌普通話水平今非昔比。我跟他所有對話都用普通話進行(偶爾夾雜英文)。雖然在某些用詞上他仍需要我提醒,并且有時分不清平翹舌音(比歌把4月念成shi月)。
不僅僅是普通話,翻出那個時候比歌的一張照片,他竟然留著搖滾青年式的齊肩長發,和現在這個穿白襯衣,說話穩重,在中環上班的青年比較真是判若兩人。
紐約華文媒體競爭激烈,薪酬低廉。比歌那時每個月到手大約2000 美金。同一時期我也在紐約生活。那時我在離曼哈頓中心坐地鐵約40分鐘的布魯克林租一套30平米公寓,月租900美金左右。
其實并不僅僅是華文媒體薄待記者。根據我當時的調查,紐約英文媒體記者的收入水平也八九不離十。
一個字:窮。
嚴峻的收入前景讓比歌開始思考自己未來的職業規劃。
“那段時間我意識到,我要繼續做新聞這行,并且過上正常的生活,要買房、結婚、養孩子,那就一定要去財經媒體,一定要去最頂級的財經媒體,而且要去英文財經媒體。”比歌說,“因為只有英文媒體,才會認可和重視我的專業素質。”
比歌從那時起,就把眼光鎖定在了彭博上。
四
“彭博是臺非常大的機器,而我只是里面一顆螺絲釘——或者說時螺絲釘上面的一小塊鐵。”談到在彭博的4年半,比歌說他最強烈的感覺就是自己的渺小和可替代性。他甚至認為機器很快會取代人,成為發稿主力。而這對于科技實力強大的彭博,并非很難想象的事。
然而,就算只做彭博的一顆“螺絲釘”,也絕非易事。
彭博在業界是出名的難進。首先,你要優秀。在申請彭博的工作時,比歌有美國大學的雙學士學位,還拿到了香港科技大學金融學碩士。
彭博香港分社的社長曾經告訴我,香港分社的員工平均從業資歷為10年。只有極少數情況下,彭博會招收剛畢業的本科生。
其次,你要比其他競爭對手都更加“饑餓”。為了讓自己更有競爭力、更積極,比歌在申請工作時,苦練在黑莓[微博]手機上寫稿。
“我告訴我的招聘經理,我知道彭博記者可能隨時需要在外面寫稿,而我已經可以在黑莓上完整地寫一篇新聞稿。”
然而,比歌的申請還是卡住了。在經過第二輪面試后,有幾個月,沒有消息。
其實這對于彭博的招聘流程來說非常正常。普通申請人要經過六輪面試,整個過程可以輕易消耗6-12個月。
比歌并沒有放棄,他一邊等,一邊給另外一家珠寶雜志寫稿(比歌父親在香港經營一家珠寶店,所以他對這個行業并不陌生),同時還一邊考著注冊金融分析師(CFA)。在CFA一級考過之后,比歌寫郵件給當時的香港分社社長,跟他“分享”這個好消息。
社長對比歌的進展匯報十分滿意。凍住的申請也活了過來。再經過幾輪面試,比歌終于拿到了向往已久的工作邀請。
彭博薪酬不錯,但比歌在彭博,似乎更多的是為了一種榮譽感在拼搏。按照公司要求,他只需要7點到辦公室。但比歌往往6點就到了。遇到繁忙的財報季,他一定會在5點之前坐到自己的辦公桌前。
比歌的崗位是速度記者,照理說只需要為終端寫新聞標題。但他還主動做了很多超出自己職責的工作。
“因為我關注那么多上市公司,信息充分,所以有時會有很好的點子,便會主動去跟編輯申請寫長的新聞。”比歌寫了很多詳實的長報道,在某些領域甚至成為了編輯們心中的“專家”。
比歌說,對于彭博這樣一臺大機器里面的“螺絲釘”來說,保持開放的心態至關重要,因為只有這樣,個體才能最大限度地去學習。
“你要努力走出你的comfort zone(舒適區),去探索其它的領域。”他說,“至少我是努力這么做的。”
五
“我總覺得彭博像是少林寺[微博],等你進去學到了功夫,打完了18銅人,你也就該離開了。”比歌說,“不過我說的是金庸寫的少林寺,不是現在新聞里的那個少林寺。”
今年7月的一個早晨,比歌離開了自己奮斗了4年半的戰場。
他早上9點走進辦公室、通知人事。12點之前,他已經辦完手續。連桌上的東西都不用自己打包,只要打個招呼,彭博會負責打包并送到員工家里。
相比起入職的繁復和漫長,離職顯得那么地輕松。
比歌對彭博并非沒有留戀。對于自己在這里接收到的最專業、最嚴謹的財經新聞訓練,對于在彭博這個巨大舞臺給予他的機會和視野,他充滿感激。他只是覺得,自己到了離開“少林寺”,用學習到的技能去創造一些新東西的時候了。
我問比歌離開是否因為工作強度太大。他摘下一直戴在頭上的棒球帽,讓我看他的白頭發。
“我入職時一共最多只有四五根白頭發。”他說。現在,他腦袋上前后左右都在冒一撮撮的白發。看到這么多白頭發,比歌自己都嚇了一跳。“我不能說跟工作有關,但肯定是和情緒有關。”
跟比歌同時期當記者的朋友大多已經轉行。有的做公關,有的當房地產經紀人,有的進了保險公司。過了三十而立的年齡,比歌也開始關注人生的其它維度——雖然還沒有清晰的目標。
“我想人生中有一段時間,能夠不用天天盯著市場和股票,絕對是一件好事。”比歌說,“只有這樣,等到我重新來看金融市場的時候,才會有全新的視野,才能創造新的價值。”
(本文作者介紹:關注交易生態圈,記錄征戰于交易市場的鮮活個體。微信號:tradingm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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