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國經濟50人論壇成員 周其仁
央企的巨額賬面利潤,大部分留存央企自己支配,在分配上并沒有全額上繳國家財政,更沒有回饋其產權主人即全國人民。盈利的國企固然是過去改革的成果,但并不意味著再也不需要深化改革。
國企改革的經驗回顧
國企改革持續時間長,改革歷程復雜,到現在還沒畫上句號。圍繞國企改革的討論,尤其需要以可觀察的經驗為基礎。
在理論上,國企改革差不多就是社會主義經濟體制改革的全部。社會主義體制初建時的構想,是憑借布爾什維克掌控國家機器,打造出一個超級國家公司,以至所有人都受國家雇用,實行計劃經濟。過去市場理論強調企業之間的競爭,但計劃理論則強調把國民經濟辦成一個超級國家公司。在這個意義上,社會主義經濟體制改革和國有企業改革,基本是同一個議題。
廣泛地看,金融和其他國有體系,以及地方(政府)公司等,也都是超級國家公司分權改革的產物。當然,由于蘇聯和中國都不發達,所以“超級國家公司”在實踐中不可能純粹。蘇聯有集體農莊,中國更有占人口絕大多數的農民,農民集體經濟長期存在,搞不成清一色國有制。不過,農村非國有經濟也服從國家指令計劃,也為國家工業化服務。
農村圍城市,市場圍國企
計劃經濟時代,農村通過價格低廉的農產品支持國有企業的低工資、低物價、高積累。中國醞釀改革時,在1978年的經濟務虛會上提出權力過于集中導致經濟低效率。當時中國領導人走出去看世界,發現中國不僅與發達國家的差距加大,就是以前不如中國的國家和地區,不少在戰后也發達了起來。這使那一代領導人產生了緊迫感,希望中國經濟能夠加快現代化,也因此提出放權改革的思路。
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四川經驗為基礎,將加強國有企業自主權寫進了《決議》。那就是國企改革的先聲。三中全會對農村部署休養生息,決定用外匯進口糧食來緩解農民的貧困。但實踐結果,安徽、貴州、四川、內蒙古等地農村通過包產到戶成為改革的領跑者,其后鄉鎮企業異軍突起,形成了“農村圍城市”的改革態勢。在競爭環境里,國企不改就穩不住了。
更大壓力來自開放。早年特區自廣東、福建等“邊陲”開始,把中國臺灣企業、香港企業、日資韓資企業“放”了進來。加上本土的鄉鎮企業和1988年《憲法修正案》(《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修正案》,以下簡稱《憲法修正案》)給予合法地位的本土民營企業,國內產品市場的競爭激烈起來,再也不是國企一統天下。市場競爭的邏輯很簡單:誰的產品質優價廉,消費者就買誰的賬。過去基本上只此一家、別無分店,怎么說國企優越都行。等到有對手上場,光靠嘴巴說說是贏不了的。更何況,競爭會從產品市場傳導到要素市場,于是,按價格機制配置資源的新準則登堂入室,一系列市場定價問題提上日程。
其實,所謂資源定價問題,講到底是產權界定問題,因為誰有權叫價、誰有權還價、誰必須承受價格決定帶來的經營壓力,歸根到底都是財產權界定的問題。正是在市場競爭環境里,傳統國企的控制權、經營權,乃至法定所有權的變革,相繼提上改革的日程。
這樣形成國企改革路徑,與蘇聯有很大不同。中國經驗是先放出一個市場,將國企推入,然后由市場競爭的邏輯推著國企改革向前走。起先人們接受企業經營自主權,后來發現,是產品定價權和要素定價權,最后才深入到企業產權的界定。一拍接一拍,隨著市場競爭深化,人們關于國企改革的認知也不斷深化。
背水一戰,抓大放小
1997年末,中國越過加入世界貿易組織的最后關口。再有五年準備期,中國就全面融入全球化的歷史進程。恰恰在這個時段,國企大面積虧損。挑戰很嚴峻:在有限開放環境里國企尚缺乏競爭能力,一旦入世全面開放市場,國企怎么生存? 中國被逼推進國企改革,拉開了背水一戰的帷幕。
須知當年國企職工人數最高峰值為1億多人。本來國企大面積虧損,從成因分析與工人的關系不大,因為從體制到管理都不是工人們在做決策。但是,到了大批國企包袱過重、積習難改之際,財政兜不起、銀行幫不了、股市容不下,一大批國企非破產、重組不可,涉及“下崗”的工人就達幾千萬之眾。不少老牌國企,很多工人一家幾口都在一個廠子工作,企業虧損、欠薪、下崗,波及千家萬戶的生計。中國能從那個局面走出來,絕不僅僅只是經濟層面的麻煩,還連帶思想觀念、社會生活乃至政治架構層面的挑戰。
大的招數就是依據不同的國企在市場競爭中的不同狀態,從實際約束出發尋求不同的突圍之道:絕不能因為都叫國企就按一個套路來處理,而是把國企這張“大紙”,一片一片撕開來謀求實際問題的解決。就是說,要像庖丁解牛一般,把數目驚人的國企分拆開來,各自求解。事后按大類分,第一板塊就是數目最多的中小國企,機制舊、包袱重、競爭力弱,甚至嚴重資不抵債。客觀上,要這類企業全部扭虧增盈,重新以國企的身份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占一席之地,根本沒有可能。辦法就是最早山東諸城出來的那條路:承包、出售、資產債務重組,實現國企轉制,把一批扭虧無門的國企重新“放”回市場,允許國企破產或改成非國有企業,了清歷史債務,在市場環境里重新出發。若問這片紙究竟有多大?大數是100萬家企業、好幾千萬員工。用當時的語言,這是“放小”。
第二板塊,是一批規模比較大的國企,但基本上在競爭性市場環境里運作,經營績效不好,可是用“放小”的辦法也不合適,因為資產規模很大,如以較高價格出手,社會上能接手的企業不多。“賤價出讓”呢?又犯“國資流失”之天條,反正不是用諸城之法說轉制就轉得了的。對這類國企,后來基本是在股份制框架里,允許非國有資本以增量進入,逐步改變全盤國資的結構。
以上兩大板塊改成之后,國企扭虧增盈的壓力基本就減下來了。當然,并不是完全在國企架構下實現扭虧增盈,而是把相當一批國企轉制成非國企,或者改成非純粹國企,才消除了國企大面積虧損。剩下第三板塊,即經由合并重組、在國有控股前提下利用境內外資本市場釋放小部分股權的大型國企。對這個類別, 在國資委成立后,管人、管事、管資產,改善企業治理,并主動與世界500強大公司對標,改出一批國有或國有控股的世界級大企業。
盈利的國企還要深改的理由
上一波國企改革的中心任務是扭虧增盈。這也帶來一種認識,即認為但凡國企實現了盈利,余下的就是做大做強,再也不需要進一步改革。到了國企普遍盈利,特別是央企的年利潤高達數萬億人民幣、不少名列世界500強時,說國企還要深化改革,聽起來似乎就不那么入耳了。
我的看法,對央企的盈利還可以做點深入分析。
第一,企業賬面利潤并不完全是經濟學范疇的利潤,其中一部分可能是企業所占用資源的租金。譬如資源型企業占用大量可開采資源,以及國家通信公司占用通信基礎設施等。這些稀缺程度極高的資源,給誰占用,都會產出收益。如果開放競爭,非國有企業或非央企公司,誰不愿意出一個價來爭相占用這些資源?這里所說“出一個價”,是資源租金而不是利潤,應該從央企賬面利潤里扣除,因為它并不代表央企經營決策和管理努力所帶來的真正貢獻。
第二,在市場經濟里,利潤具有資源配置導向的功能,因為不論利潤如何產生,總意味著“需要向產生利潤的方向投入更 多的資源”。換言之,利潤導向與市場準入注定在一起發揮作用,才不斷把企業創新之果“外溢”到整個產業、市場和國民經濟。但是,在我國現實條件下,部分央企獲得高額“利潤”,但所在市場又不開放準入,其他企業眼見這里存在超額利潤,也不能進 場來競爭一番。這種“關門賺得的利潤”,對整體經濟并不具有正面意義,因為這類“關門賺得的利潤”,其實構成了一切其他企業和消費者的成本。現在大家看到,中國在全球市場上的成本優勢消失得很快。其中一個原因,是大批中國企業的成本中含著“硬硬的難以消化的部分”。當下不少央企提供的產品和服務,資費水平偏高,甚至需要政府領導人出來喊話降低資費,恰恰表明市場不準入條件下的關門利潤對國民經濟不是福音,而是一種成本負擔。
第三,央企的巨額賬面利潤,大部分留存央企自己支配,在分配上并沒有全額上繳國家財政,更沒有回饋其產權主人即全國人民。至于把很小一部分央企利潤或資產劃給社保,本質上是對歷史欠賬的一種補償,因為我國社保缺口主要來自過去低工資時代國企工人沒有,也不可能預扣下的足額養老金。但是,國有資 產并不僅僅來自國企工人的貢獻,全國人民包括農民也對國資形成做出了貢獻,因為多少年低價繳納的糧食稅,也是國資形成的一個來源。
第四,中央巡視組對一批央企巡視的結果,暴露出擁有天量利潤、資產和無數“實際好處”的央企,在很大程度上還是一只關在牛欄里的大肥貓。在道義上、道理上和法律文本上,央企當然是國企,從而屬于全國人民,但從實際控制權角度看,缺乏有效的制度監督是當下超大型國企的一個普遍的致命傷。
綜上,盈利的國企固然是過去改革的成果,但并不意味著再也不需要深化改革。從緊迫性來看,現在也不亞于90年代上一波國企改革的那個時代環境,因為從機會成本的視角分析,當下盈利國企如不深化改革,代價將不僅僅是某一個經濟部門的,也是國民經濟全局的;不但是經濟的,也是社會的和政治的。
(本文作者介紹:教授、博導、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院長。)
責任編輯:賈韻航 SF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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