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運30年,誰的故鄉不沉淪?
時代是不斷上漲的江水,我們都是兩岸的移民。
來 源:摩登中產
十一年前,南方大雪,廣州火車站廣場十萬人滯留,人浪起伏,如風暴前的怒海。
局勢幾度失控,武警拿著喇叭喊話“你們回家重要還是生命重要?”
萬人怒吼回應,“死也要回家”。
幾天后,一對湖南情侶模仿電影,從天橋跳向出站列車車頂,男生不幸觸電身亡。
同日,一位甘肅農婦,急于進站,攀越站前高架橋時,從十余米高處墜落昏迷。
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張高價黃牛票,后經鑒定,是張假票。
悲壯氣息在廣場彌散,入夜,人們開始唱《有錢沒錢回家過年》。
歌聲像火炬般在人群中傳遞,曲調走形,但充滿力量。
這首歌創作于兩年前。北漂音樂人陳曉龍,獨自在京過年,他接到父親電話,“人老了,見一面少一面”。
傷感和思念在蝸居中徘徊不散,最終化成了這首歌。
他找了一群北漂朋友,共同錄制,制作費用就是請兄弟們吃了頓飯。
2007年1月,網絡歌手龍梅子參加《星光大道》,第一關就被PK掉了,加唱階段,她哽咽著唱了這首《有錢沒錢回家過年》。
節目播出時,這段剪掉了,但歌聲卻借助網絡傳開。華誼買下版權后,交給王寶強翻唱。
王寶強說,《士兵突擊》是等待在他命中的電視劇,而這首歌就是等待在他命中的歌。
走紅之前,他漂泊北京,連續三年沒回家過年,也沒跟家里人聯系,總想著混出名堂再回家。
第四年冬天,他熬不住給家里打了第一個電話,用的小賣鋪公用電話,“你們都好吧,莊稼怎么樣了?”
電話那頭沉默一會,哭罵聲傳來,“你怎么這么長時間不跟家里聯系,以為你死了”。
2010年,電影《人在囧途》中,王寶強再度唱起這首他心愛的歌。
鄉間土路上,階層各異的人們擠在一輛舊大巴中,有錢沒錢回家過年像一句魔咒,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放聲歌唱。
故鄉是牽掛,故鄉是港灣,故鄉是來路亦是歸途,返鄉團圓是除夕最強大的心愿。
1990年春節,潘石屹落魄海南,無錢返鄉。此前,朋友建議先坐船到廣東,然后扒火車回家過年。
潘石屹想了下從廣東扒火車回甘肅的難度,放棄了。他最后指望就是能找到臺電視看春晚。
家里人除夕夜也一定守在電視前,大家都看一臺晚會,便如同在一起過年。就像當年的蘇軾和天上的明月。
他成功忽悠了招待所女服務員,除夕夜混在值班室看黑白電視,晚上9點多,服務員說要休息,把他趕出門。
海南夜很黑,遠處有稀落的煙火。他四下環顧,努力尋找故鄉的方向。
故鄉是魂牽夢縈的終點,然而在時間洪流中,這個終點正不斷模糊。
對于生活在故鄉的人,變化如蠶食,對于一年一返鄉的游子,變化如翻頁,每一頁都是新章節。
轟鳴的工廠關閉了,熱鬧的集市消逝了,古老小樓變作喧鬧商場,街角的錄像廳一路進化成游戲廳、電腦房、網吧,最后化作早教中心。城市如不停扭動的魔方。
而在城市邊緣的鄉村,時間正抹去殘痕。祠堂古鎖銹跡斑斑,村舍之間寂靜無人,越來越多人在遷入城鎮。
俞敏洪說,他的故鄉早已消亡,留下來的不過一條石板街和一座石拱橋。
今年1月,潘石屹又回到甘肅天水老家,他掀起村里空地上一塊化纖地毯,對朋友說:過去這里有座小房,房子這個位置有個炕,我就是在這里出生的,從這里來到這個世界。
消失的不光有街巷,還有熟悉的親朋。
五年前,曹德旺返鄉,同輩人只余十幾位,他已成輩分最大之人,村里年輕人完全不識,他和故鄉牽連,只余一筆筆捐款。
即便曾經相熟的人,在時光中也慢慢變了模樣。
《江湖兒女》上映前,賈樟柯寫了篇長微博,追憶故鄉往事。
少年時叱咤街頭的熱血青年,如今已變成頭發稀疏的大叔,蹲在院門口,呼嚕呼嚕地吃著一碗面條,與世無爭。
我們以為記憶中不變的坐標,其實都各有各的命運。
蔣方舟少年時,和隔壁男孩是玩伴。大人玩笑時,還曾指腹為婚。
她長大后再回老家,變化的不光是城市,還有童年的玩伴,“我和他說要到北京,趁著年輕拼搏,他臉上就真的出現閏土那種歡喜又凄涼的表情,大家很尷尬”。
一切都在消逝,街巷在消逝,玩伴在消逝,最后你熟悉的生活也會消逝。
不同的生活間,總有不同的圈層,你離開一個生活久了,即便回來,也是過客。
潘石屹每次回鄉,總會找童年玩伴重溫往事,試圖抓住故鄉的影子。
2013年國慶,他把11名老同學接到北京,看天安門、住長城公社以及參觀他的SOHO。
老同學們評價,銀河SOHO像三個牛糞團,長城公社一晚上4萬,村里有人一年收入還不到1萬。那是他們不能理解的世界。
潘石屹在村里人緣很好,但有的兒時玩伴,刻意疏遠,“生活不一樣,差距太大了,人家上天了,我還在地上”。
成名后,王寶強回鄉,依舊下田干活,但隨著名氣越來越大,他變成了移動的景點,走到哪里,都是圍觀。
村口為他特意立了塊牌坊,上書大字王寶強家鄉。
他請童年朋友們吃飯,興奮地講怎么拍電影。
席間沒誰聽的懂,每個人都興奮地舉起手機。
春運是最后的回眸,故鄉是消逝的幻夢,而這一切,在三十年前便已注定。
九十年代城鎮化浪潮開啟,1990年時中國城鎮化率為25.84%,而2018年年底時,中國城鎮化率59.58%,漲幅34%。
同樣歷程,英國走了110年,德國走了90年,而我們只用了30年。
三十年間,幾代人揣著錄取通知書、打工介紹信、進貨本金走出故鄉,向大城進發,開啟一場史無前例的遷徙。
時代是不斷上漲的江水,我們都是兩岸的移民。
春運就是遷徙中不舍的回望,而江水正慢慢淹沒來時的道路。
我們和故鄉之間,有一根脆弱的細線,過去是親情,再后來是追憶,而那根細線,終會崩斷在時光深處。
梁文道在《圓桌派》上說:我總覺得春運這個東西,會慢慢減緩,隨著老一輩人逐漸去世,過去進城那一代人,開始在城里面落下根來,你就失去了家鄉。
或者說,此身在處,便是新的故鄉。
多年后回望,那些騎馬返鄉、滑板返鄉的社會新聞,那些城里孩子不知鼓風機,鄉下老人不識佩奇的苦笑,帶著一個時代特有的浪漫與艱辛,那是大遷徙的烙印。
美國人何偉在《江城》中記錄了三峽移民過程中,江水上漲的情形:
看著江水上漲就如同看著鬧鐘時針的走動:幾乎察覺不出來,既沒有明顯的水浪,也沒有奔流的水聲——但每過一個小時,江水就會上漲十五厘米。
常年漂泊長江的船員和他說:所失去的,此生難以挽回。
2016年時,75歲的牟其中出獄,回到熟悉又陌生的家鄉,住在賓館之中。
賓館窗前,便是浩蕩長江。
他的老宅就在江水下30多米的地方,那里魂夢所系,那里無從追憶。
江面上濤聲如雷,不舍晝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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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賈兆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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