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浪財經意見領袖(微信公眾號kopleader)專欄作家 吳曉波[微博]
在今天,“屌絲”的敘事主流化,已經與年輕無關,與財富無關,甚至與階層無關,反諷的意味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拒絕進步和自甘墮落的暮年心態。我們要反抗的是屌絲心態,要設法抑制它。
一
自有語言誕生之后,哲學家們就發現,一個詞匯及其所代指的意義之間,存在某種錯位或互文關系。
巴赫金發現,“話語離不開語言法則,可它更依賴超語言學因素,諸如話語行為、對象與語境。”維特根斯坦更是用畢生的精力研究詞匯與語義之間的關系,比如“牙疼”與疼痛之間的關系,他精妙地發現,“當我們實際上試圖去理解所發生的事情時所說的東西,與當我們想到它時所說的東西之間存在差別。”
譬如今日,我們再次在“屌絲”這個詞匯上陷入了爭吵。
我們如何定義“屌絲”?當你此刻說到“屌絲”這個詞匯時,會聯想到什么?
它所代指的對象意味著什么?而在這個詞匯的背后又承載著怎樣的語境、社會心理與共識?
在過去短短的兩三年時間里,“屌絲”一詞以非常荒誕的方式進入到主流的話語體系之中,然而,我們似乎并沒有認真地去討論過它,或者在某些人看來,對它的討論本身,便是一件冒犯的事情。
二
“屌絲”一詞正在被廣泛地使用,可是對它的定義,卻非常困難。在表面上看,它是關于某一族群的財富狀態的表述,但實際上,它似乎又是跨階層和超越了財富的意義。
就“屌絲”的物質指向體而言,是明確的,即人體隱私處的毛物。
可是,這一撮從來被遮蔽起來的亂毛,在今日中國,卻成為公共語境里使用最為頻繁的詞匯之一。搜一下百度[微博],“屌絲”一詞的相關結果為685萬,相比,“無產者”的結果為226萬,“中產”的結果為41萬。
如果認為,“屌絲”指向的是財富貧乏及底層邊緣人群,則也不完全的準確,因為我們還是看到,很多財富擁有者,比如騎狗的首富之子也以自詡屌絲為樂。
還有人認為,“屌絲”是一種謙稱,與“不才”、“鄙人”、“賤內”等雷同,可是在我看來,其間還是存在著巨大的差異,因為在千百年來所形成的漢語言體系中,與人體隱私有關的詞匯大多隱晦和具有貶義,你找不出第二個類似的案例。
事實上,在“屌絲”這個詞匯上,承載著非常復雜且語義模糊的對象體,甚至可以說,它正在醞釀著一場心態及敘事危機。
“屌絲”這個詞匯誕生于互聯網語境。
在它的前生有一個名詞是“草根”,它出現于1980年代中期,本意是“非人工種植及無法成長為樹木的低等植物”,進而指向為民間人士的某種存在方式,相對于強大的威權體制,帶有強烈的邊緣化特色。
由“草根”到“屌絲”,在語義上是進一步的“自我降維”,從中所產生的拉力,表明階層分化的日益嚴重。
在一開始,“屌絲”具有反諷的意義,是反抗的象征,即“退無可退,無須再退”。
當一個人第一次從嘴里說出“屌絲”這個詞匯的時候,應該有一種“惡意的快感”,他仿佛在語言的意義上完成了一次對既有秩序的反叛。
但是,隨著使用頻率的增多、使用人數的增加,它漸漸發生了異化。
“屌絲”成為了一種邊界很模糊的身份認同。
當一個人說“我就是一個屌絲”的時候,其表層的語義應該是:我是一個受傷害的人,我無法見到陽光且渺小無用,我被社會邊緣化,我已喪失成長的機會。
在表層之下,還有進一層的語義:讓我就是一個這樣的人吧,我不能再受傷害,我也不愿意離開這個身份,同時,對我的否認,便是對既有的不公平的社會秩序的維護,因而是不義的。
此等語義中的“屌絲”,實際上描述的是一種集體無意識的心理狀態,它通過自我的極端悲情化和貶值化,構成了對外部社會的控訴和強大的排斥力。隨著越來越多的人自稱為“屌絲”,便意識著當今中國的每一個階層都自認為是“受傷者”。
三
“在今天的中國,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屌絲’。”也許有很多人認同這樣的說法,這實際上透露出的是一種集體心態,與其他無關。
當一個人自稱是“屌絲”的時候,會伴生出兩種情緒。
首先,他會有一種安全感。
就如同一個人把自己投擲于人潮洶涌的廣場之中,他并不認識周遭的任何人,也與其他個體沒有任何的價值觀認同——甚至互不認同,僅僅因人群的眾多而產生心理上的慰藉和某種呼應。
這個場景讓人聯想起法國心理學家古斯塔夫·勒龐所描述過的“烏合之眾”,他們以集體無意識的姿態構成為一股社會力量,“理性對群體毫無影響力,群體只受無意識情感的影響。”
其次,他會變得非常敏感。
當一個人進入到“受傷害角色”的自我設定后,其對自我的保護就可能變得情緒化,任何的商榷或質疑都被直接認定為挑釁,而其思維邏輯將強烈的內向化和不容論證。如果,在一個公民社會,擁有這種角色設定的是一個龐大族群,那么,它的攻擊力將非常感性和強大。
耐人尋味的是,在近年來,“屌絲”形成了商業文化型態,并漸漸的主流化,進而構成為一種語言和視覺暴力。
搜狐視頻曾經風靡一時的“屌絲男士”便是一個可研究的標本。在這個網絡視頻節目中,沒有任何知識營養的調侃成為吸引人的最大賣點,對困乏和殘疾的嘲諷和自嘲已然公式化,而語言及肢體的色情表演正在沖撞傳統的公共底線。
一個非常可悲的現象是,“屌絲男士”并非孤例,而是日漸構成為一種“屌絲文化”,并實現了商業化的兌現,陌陌、YY、9158等公司的商業模式及其成功,無不與之密切相關。
對“屌絲”及“屌絲文化”的質疑,在今日是一件很冒險的行為,因為,它被太多人認同為身份標簽,甚至,有很多人認為它就是“互聯網精神”的同義詞。
更致命的是,這一反對,會被定義為“精英式的挑釁和傲慢”,隨之而來的攻擊是,“你為什么只知道指責‘屌絲’,而不去指責這個導致‘屌絲’泛濫的社會,為什么不去反思階層固化的社會根源?”
四
為了寫作這篇專欄,我重讀了加繆的《西西弗神話》。在這篇著名的論文中,加繆闡述了“荒誕”在現代生活中的意義,而“荒誕”一詞與我們當今的生活狀態及“屌絲”又有著多么強烈的呼應呀。
正如這位法國思想家所論及的,“也許從來沒有別的時代像我們時代這樣對理性發起更猛的攻擊”,現代人日益增強的荒誕感構成了對過往一切價值的反叛,從而讓死亡成為唯一重要的哲學命題。
在意識到這一嚴峻狀態之后,加繆以及他那一代的存在主義者最可貴的精神是,他們決意反抗。在《西西弗神話》的最后,加繆堅決地寫道,對荒誕的沉思,從不合人情的焦慮意識出發,在人類反抗的激情中漫游之后,又回到旅程的終點。
我愿意借用加繆的這段思想,詮釋我對“屌絲”的看法。
在當今的中國社會,我們也許要承認,每個人——包括我在內,都會在某種狀態下存在“屌絲心態”。
過往三十多年的經濟繁榮,造就了一個排名世界第二的經濟帝國,同時,卻也造成顯而易見的貧富懸殊,未盡完備的制度更是讓“機會平等”、“身份平等”變得越來越渺茫。
某些治人者甚至更加希望民眾相信,不平等是一種生活的自然狀態,我們對此無能為力。
這就是屌絲心態的根源,它既是荒誕的真實,又是真實的荒誕。
認識到荒誕的存在是必須的,但是,在不平等及其弊病中生存是一回事,而陶醉于其中又是另外一回事。
不記得是誰說過的,中國人的一生就是從“茍活”通往“枉死”,“屌絲”的泛化也許將我們拉回到這個宿命的泥潭。
所以我們必須反抗。
首先,我們要反抗的是“屌絲心態”。
我們要設法抑制它。向外,我們呼喚并努力參與建立良好的社會制度,向內,我們則要有界限感,立足不作惡,崇尚建設性,是為清潔的精神。“屌絲”是一個時代病,我們每個人概莫能外,但是,我們應該在自己的身上克服它。
同時,我們要反抗“屌絲”這個詞匯。
在今天,“屌絲”的敘事主流化,已經與年輕無關,與財富無關,甚至與階層無關,反諷的意味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拒絕進步和自甘墮落的暮年心態。
當它以極端顯赫的姿態凸顯于公共言論空間的時候,整個語境的調性便徹底下墜,感性和暴烈的氣息統治一切,中國的輿論世界很可能將喪失復雜思考和理性辯論的能力。
在各國文明史上,中國是最早的平民社會,早在2200多年前,就有人高呼“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近三十余年的經濟發展史,更是一場民間崛起的狂歡運動,及至于今日,這樣蓬蓬勃勃的抗爭的力量不應該消失,自嘲若淪為自貶,邊緣若自我固化,都是社會進步開始停滯的跡象。
(本文作者介紹:財經作家。本專欄為吳曉波微信公眾號“吳曉波頻道”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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