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價格便宜、受眾廣泛,可樂、榨菜和方便面,被網友們戲稱為“窮鬼三件套”。普通人在日常生活里,或許總有某個時刻,會感激“三件套”的存在——它們平價易得、口味穩定,食用體驗永遠不會出錯,令人安心。
但繼榨菜頻繁宣布漲價之后,步入2024年,方便面、可樂都陸續傳出了提價的消息。在各行各業卷低價的當下,快消巨頭們為什么堅定地選擇提價?漲價之后,會不會失去打工人的心?
文 | 饒桐語 陳婧瑄
編輯 | 辛野
運營 | 虎鯨
2元一瓶的可樂,要消失了?
7月初,一份落款標注著“趙一鳴零食”的商品下架通知,在行業里掀起波瀾。通知顯示被下架的商品很特殊——500毫升的可口可樂和雪碧,下架的原因也引人注目——廠家要求漲價。折扣店方面提醒加盟商和店主們,倉庫庫存賣完后,這兩款商品就得下架。
可樂漲價上一次掀起討論,還是兩個多月前。全國不少區域的零售商家,都收到了一封來自太古可口可樂公司的調價告知函,上面顯示好幾款產品的建議零售價都變高了,300毫升的可樂從2元漲到2.5元,500毫升可樂則從3元調整為3.5元。
但由于供應系統復雜、鏈條長,價格的調整并沒有第一時間傳導至銷售網絡的神經末梢,不少零售店的可樂零售價格還沒改變。直到這則下架通知開始流傳,漲價的影響才顯露出來。“
相關產品在趙一鳴零食所有門店均正常銷售,暫未受影響。”趙一鳴零食的回應來得很快,但并未指出下架通知的真實與否。“肥宅快樂水”的愛好者們,還是紛紛擔憂起來:2元一瓶的低價可樂,之后買不到了?
很長一段時間內,人們習慣了一瓶500毫升的可樂賣3元,它和2元一瓶的礦泉水一樣,都是商超的冰柜和貨架上,必不可缺的硬通貨。無論開遍城市街頭巷尾的便利店,還是分布在廣袤鄉鎮叫不出名字的雜貨鋪,可樂一年四季都不會缺席,價格也大差不差。
絕大多數時候,價格不會影響購買,但如果哪家店的可樂標價超過3元,大概率也會被打上“貴”的標簽。也因此,折扣店們開拓市場、籠絡消費者的時候,可樂總會成為最佳引流商品。
在線下,走進像趙一鳴零食這樣的折扣店,往往能買到最便宜的可樂,一瓶500毫升的只要2元,比沒漲價時的建議零售價還低了1元。如果碰上折扣店行業打起價格戰,就更低了——寧愿沒得賺,也要把一心想要“薅羊毛”的消費者,緊緊地攥在自己手里。
但現在可口可樂的單價一下子漲了5毛錢,折扣店不僅沒得賺,甚至有可能賠錢做買賣。
在江浙一帶跑的太古可口可樂業務員周楠告訴每日人物,如今,一箱(含24瓶)500毫升可口可樂的開票價是59元,如果遇到優惠,最低價也在50元左右。按這個計算均價,哪怕大型折扣店能夠拿到進貨優惠,2元一瓶的售價也是賣一瓶賠一瓶。
可樂漲價,最先撐不住的也是折扣店的老板們。不止趙一鳴零食有了動靜,全國開了4000家店的硬折扣超市樂爾樂也宣布,要將500毫升可樂/雪碧系列飲料的價格,從2.5元調至2.9元。食品內參提到,漲價剛傳出風聲時,某零食折扣店甚至貸款200萬,囤了大概4萬箱左右的可樂。
折扣店老板著急漲價,但更多規模小一點的超市、零售店,卻有著截然相反的反應。周楠發現,商店老板們仍處在不敢漲價的猶豫中。在北京朝陽,一家便利店老板把可樂的價格標為3.5元,實則依舊賣給顧客3元一瓶。一位河北的超市老板,業務員來找了她四回,但她還是堅持不提價。
勸說商家跟著廠商漲價,是周楠的工作之一。但超市老板們有著相似的擔心——如果只有自家可樂漲了價,周圍顧客都跑到別家店里買東西,怎么辦?一些老板的初步打算是,起碼等到手里的囤貨全部消耗完,沒辦法了,再把價格漲到3.5元。
為了應對漲價,眼下幾乎全行業的人,都在搜羅更便宜的可樂。在河南,馮剛經營著自家的折扣店,在他的小店里,500毫升可樂一直賣2.8元,比市面上便宜了2毛錢。也正是這2毛錢的差價,能讓價格敏感的顧客注意到,在這家店買東西更劃算。
對于馮剛來說,找到進貨價更低的可樂,一直是一件重要的事。一方面,這很考驗人脈,得和所在區域的可樂經銷商們喝酒、吃飯、搞好關系;另一方面,他還開動腦筋,學會了“在網上擼貨”,每天刷京東、拼多多等各大電商平臺好多遍,就是為了找到有補貼的貨。
幾個月前,馮剛碰巧刷到一批330毫升的可樂,一箱只賣36.7元,而在經銷商那里,最低也要40元左右。刷到的那一刻,馮剛立即興奮起來,趕忙找來好幾個朋友,每個人搶了十來箱,最后囤了接近200箱可樂,還包郵。
拿到貨之后,馮剛火速給同行們打電話,賣掉了這些“擼”來的可樂,“打幾個電話就空了”。最夸張的是,甚至還有可樂經銷商,找他“反向買貨”,畢竟,這個價格比有些經銷商的進價還便宜。
通過這種方式,馮剛做穩了折扣店的生意,反而成為最不擔心可樂漲價的一批商家。得知可樂調價格之后,馮剛把自家的可樂從2.8元漲到了3元,依舊有的掙,而且“越漲價我越掙”。吃到了甜頭,他決定再也不找經銷商進貨,如果缺貨了,“寧愿在網上整兩箱,也不會再找經銷商”。
“窮鬼三件套”,集體漲價
漲價的不止可樂。
幾乎同一時間,方便面龍頭康師傅宣布,要將袋裝面的建議零售價提升到3元,桶裝面則從4.5元漲到5元——就在兩年前,康師傅袋裝面的價格還是2.5元。
而“泡面搭子”榨菜,此前也屢次因漲價站上熱搜。一包小超市里最常見的70克裝烏江榨菜,2008年賣5毛錢,2018年漲到2元,如今則賣3元錢。最有爭議的是兩年多前,涪陵榨菜將旗下產品價格全線上調,幅度最高可達19%。也正是那段時間,戲謔自己“吃不起榨菜”的網友們發現,一款禮盒款榨菜,竟然賣出1521.9元的高價。
曾經由于價格便宜、受眾廣泛,可樂、榨菜和方便面,被網友們戲稱為“窮鬼三件套”。普通人在日常生活里,或許總有某個時刻,會感激“三件套”的存在——它們平價易得、口味穩定,食用體驗永遠不會出錯,令人安心。
但在各行各業卷低價的時候,“窮鬼三件套”卻紛紛漲價,不少感覺到被背刺的網友感慨說:當初對你愛答不理,如今逐漸高攀不起。
食品飲料巨頭們為漲價找到的理由也如出一轍——成本。
可口可樂公司CEO詹姆斯·昆西早在2021年就提出,要用漲價來應對“大宗商品(白糖)成本的上漲”。進入2023年,原材料漲價更是止不住了,數據顯示,國內白糖價格一度飆漲至7094元一噸,年內漲幅超過20%,已經達到了五年最高水平。
康師傅也在年度報告里,把漲價歸結于原材料價格的波動。方便面的兩大原料,小麥粉和棕櫚油的價格,一度坐上了過山車。哪怕降價了,在不穩定的原料價格走勢下,方便面生產商也希望通過增加利潤抵抗風險。
至于可口可樂永遠的競爭對手百事可樂,則把通貨膨脹搬了出來。2023年的財報里,百事公司CEO龍嘉德提到,為了對抗通貨膨脹,百事可樂只能想出漲價的方法。
事實上,可樂漲價并不常見。國盛證券的報告顯示,可樂重返中國市場的四十余年間,售價一直沒有出現明顯上漲,1990年到2019年期間,可樂單價的復合增速僅為0.42%。
一位飲品行業分析師告訴每日人物,像可口可樂這樣的行業巨頭,在原材料等采購方面有極高的議價權,“供應鏈和成本上的小幅度波動,快消大企業都是不怕的,因為很好找替代品,而且很多關鍵原料他們都會掌控,做好儲備”。這也是可樂此前常年不漲價的原因之一。
但最終的零售價賣多少,還得交給市場決定。一位百事可樂的經銷商回憶,兩年前,百事公司曾經嘗試過調整價格,結果有些市場銷量銳減,最終沒漲得起來。追溯到2011年,可口可樂宣告漲價時,同樣引起了軒然大波,公司不得不取消了明面上的漲價,只能通過變相瘦身的方式,從600毫升裝減少為500毫升裝,從而達到提升盈利的目的。
價格穩定,某種程度上鞏固了可樂“全民飲料”的地位。但在當下,漲價顯得迫在眉睫。一個頗具反差的事實是,在消費降級的大趨勢下,可樂、榨菜、方便面公司的財報算不上好看——人們的口袋收緊了,但并沒有把更多的錢花在“窮鬼三件套”上。
康師傅2023年財報顯示,方便面為公司貢獻了287億營收,同比下降了2.84%,統一集團的下滑幅度更大,同年方便面營收僅為95.94億。兩個瓜分國內泡面市場的巨頭,加起來少賣了近20個億。可樂也有相似的困境,在國內,可口可樂兩大授權代理商中糧和太古,前者2023年汽水業務營收僅微增0.6%,后者還下滑了4%。
2023年,可口可樂在其他地區的銷量也有所下降。可口可樂CEO詹姆斯·昆西的分析是,美國和歐洲的可樂消費者們,正在轉向公司旗下的瓶裝水和果汁。“在整個行業中,消費者越來越注重購買成本。他們正在尋找性價比高的商品,并囤積打折貨。”
不僅如此,“窮鬼三件套”的競品也來勢洶洶。在喝飲料這件事上,如今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們,將目光投向更便宜、大碗的1升裝大瓶飲料,調侃這是“窮鬼口服液”,比可樂更具有性價比;而到了思考吃什么的時候,方便面的競爭對手早已不是普通的速食產品,而是外賣隨處可點到的9.9元“窮鬼套餐”。
越便宜的東西,賣起來越卷
周楠清晰地感覺到了可口可樂漲價、調價的決心。
通知漲價之后,一部分商家為了抵抗漲價帶來的影響,干脆不進500毫升的可樂了,只進680毫升的暢飲裝,因為這一款可樂沒有提價,還是賣4元,商家們都覺得,“反正3.5元和4元的價格也差不多”,還不會因為漲價勸退老顧客。
然而,在漲價通知出來后的第一個月,周楠就接到了新的指示。他需要去各個商店檢查鋪貨和陳列情況,“每家都需要拍500毫升可樂的堆箱(10箱為一堆)照片”,只有滿足要求的,才能得到10箱30元的返利。
可樂漲價之后,周楠最擔心的是銷量下滑。
成為太古可口可樂的業務員之后,他發現,可口可樂并非像外界想象那樣,是躺著賺錢的業內巨頭,相反,公司上下,始終洋溢著明晃晃的銷量焦慮。
“銷量第一”的價值觀,在很多時刻體現。比如,在周楠所在的區域,衡量業務員是否完成任務的方式,并不是具體的銷售數字,而是“和同期相比是否有增量”。換句話說,即便這個月銷售數據不差,只要沒有超越去年同期的成績,就拿不到100%的績效獎金。遇到嚴苛的領導,每到周四結算日,沒達標就會被“瘋狂push”,要求他們再去想辦法、找渠道。
在這樣的制度下,業務員們為了完成任務,只能“在省內相互賣‘竄貨’”。周楠舉例,目前,一箱500毫升可樂的開票價格是59元,公司不定期會有一些促銷政策,經銷商最后能買下可樂的價格在50元上下。但為了達到銷量業績,周楠會以低于50元的價格,把貨品賣給省內其他區縣的批發商,這部分貨品就被稱為“竄貨”。
至于中間虧損的錢,就用公司發放的部分陳列費給填補上——這是快消品行業普遍存在的補貼,用來支持業務員們搶占市場。周楠說,越發達、生意越好、爭奪戰越激烈的地區,公司下發的陳列費往往更多,因此有了更多的“打折空間”。按照這個邏輯,杭州的貨總會是最便宜的,越往浙江西邊越貴,這才有了業務員們“往西賣‘竄貨’”的默認規則。
但對于這一切操作,總部往往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畢竟,幾塊錢的差價,一旦加上運費,優勢就蕩然無存了,“竄貨”往往只會在同省市之間流動,不會造成各地分公司的矛盾。而賣出去的可樂,就是實打實的業績,這才是總部更加在意的東西。
攝銷量焦慮,來自于并不突出的賺錢能力。2016年,可口可樂公司將自己的裝瓶業務、分銷業務,打包賣給了北美和世界各地的合作伙伴,自己只出售可樂原漿。在中國,可口可樂選擇了太古和中糧,售價分別是30.12億和29億人民幣,從此形成了“北中糧,南太古”的裝瓶格局。
不僅如此,可口可樂還搭建了“101分銷體系”——讓裝瓶廠在不同區域尋找經銷商負責所在區域的配送,而業務推廣則還是由裝瓶廠派駐的業務員負責。這樣一來,裝瓶廠能花最少的人力,把配送的觸角伸到更偏遠的地帶,經銷商們則扮演著“配送員”的角色,賺的是配送費。
只是,一瓶可樂誕生的過程里,最賺錢的業務,顯然不是裝瓶,也不是配送。相關報告顯示,一瓶標價3元的可樂里,成本只占0.3元,在裝瓶廠拿走0.45元、各級經銷商拿走0.25元、零售商拿走0.36元之后,再刨除營銷等成本,只出售原漿的可口可樂公司依舊能賺走一瓶0.5元的純利潤。
但在快消行業,生產、鋪設渠道,才是耗費心力的大頭。裝瓶廠所拿走的0.45元,還需要承擔生產可樂瓶、投建工廠、招聘工人等的費用。至于經銷商拿走的0.25元,其中還包含了送貨到終端的“配送成本費”。換句話說,通過剝離裝瓶和分銷業務,可口可樂總公司能夠更加輕巧地賺錢,而裝瓶廠、經銷商們,則變成了密集型勞動的體力付出者,每一分錢都來之不易。
財報也清楚地呈現了二者的差別。2021年,太古在國內賣出了近19億箱可樂,營收高達539億港元,但只賺了57個億,稅前利潤率僅為11.2%。作為對比,可口可樂總公司的稅前利潤率能達到60%以上。這也決定了裝瓶廠和經銷商們,必須把銷量放在第一位、做薄利多銷的生意,才能讓鏈條上的每一方都賺到錢。
但如今,可樂漲價,線下“竄貨”和線上“擼貨”越來越頻繁,賺錢的齒輪也咬得越來越緊。到了鏈條的最末端,夫妻店、便利店里的老板們,也深深陷在控制利潤的焦慮里。
折扣超市老板馮剛,不僅賣2.8元的可樂,還賣雪糕,開一場直播,以最低的價格去賣,20支雪糕只能掙1.5元——只有把價格低到極致,人們才能一眼看見自己的店,愿意來店里買東西。
外人看上去,他一天能賣好幾百單,但實際上的收益不過幾百塊。“越便宜的東西,賣起來越卷。”馮剛說。(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
參考資料:
[1]《方便面:曾經你對我愛答不理,現在讓你高攀不起!》圖數室
[2]《可口可樂的新品為什么做不起來?》有意思報告
[3]《美國商家漲不動價了!這一次是“最后的防線”必需品可口可樂》華爾街見聞
[4]《飲料3元時代真結束了嗎?漲價函下發一個多月,可樂在多地依然沒有漲起來》食品內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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