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關村的明燈
——李佩先生
中關村里鑄輝煌。策籌忙,鬢成霜。抱守初心,談笑泯憂傷。
文 ?橫空一雁(北京)
中關村大道北側,有三棟上個世紀的老樓房:13、14、15號樓,如今被稱為中關村“特樓”。在燈火輝煌的繁華之中,他們以世紀老人的姿態靜靜地守望著這片小小的領地。可以說“特樓”,就是中關村精神的根。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曾有數十位中國頂尖級的科學家居住在這里,他們演繹了中國現代科學幾乎從零開始的復興,成為新中國現代科學事業的奠基者。半個多世紀過去了,那里的空氣中仍有一種神圣而凝重的氣息,回蕩著一種“動欲為圣賢”的精神。
我對13號樓別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情懷,因為那里曾居住過我心中永遠的偶像——郭永懷和李佩夫婦。他們珠聯璧合,交相輝映,用高知、高智、高尚的身心和靈魂鑄就了他們永垂不朽的非凡傳奇,給后世留下了最寶貴的精神財富——貴族精神!如今老樓鉛華落盡,夕陽里,只剩木窗欞上的幾片殘紅鐫刻著當年房屋主人的珠玉年華。
什么是貴族精神?那是文化教養造就的高貴氣質:社會的擔當,自由的靈魂,高潔的精神、寬厚的愛心、悲憫的情懷。貴族精神非關財富,而是一種尊嚴,一種高超的品行。
當年,他們沖破阻力,丟棄繁華,回到百廢待興的新中國,奉獻自己,服務國家就是他們恪守一生的初心。
郭永懷先生是“兩彈一星榮譽勛章”獲得者,唯一一位被授予“烈士”稱號的科學家。1968年12月5日,因飛機失事,以身殉職。在失事現場,飛機的殘骸里,郭永懷與他的警衛員緊緊抱在一起,分開他們燒焦的遺體,中間赫然留下的是一份完好無損的秘密資料,資料上仍然回蕩著兩顆心有力的跳動聲。這聲音告訴我們:有一種死比平凡的生更偉大!
李佩先生,被稱為“中關村的明燈”。“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丈夫走后的困境中,她用內心的堅強重新活出了人生的精彩。“德厚流光,高情遠致”,“旦復旦兮”,她用半個世紀的“日月光華”詮釋了什么是承擔的勇氣,什么是堅韌的生命力。
結識李佩先生是在上世紀90年代初。那時我兒子在北京大學讀研究生,到中國科學院研究生院上外語課。他告訴我,中國科學院研究生院(即現在的“中國科學院大學”)外語教學部,是1978年由李佩先生創辦的,她培養了新中國最早的一批碩士、博士研究生,被譽為“中國應用語言學之母”,她就住在中關村13號樓。由此,我知道了李佩先生。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逐漸對先生有了更多的了解。
李佩先生出身書香門第,從貝滿女中、北京大學、西南聯大到美國康奈爾大學,承庭家訓,學兼中西。良好的教育,塑造了先生超凡脫俗的人格魅力。在美國康奈爾大學,她教授中文,傳播祖國的文明、文化;回到中國,她講授英語,讓青年學子了解世界,開闊視野。三尺講臺鑄就她一生的輝煌,直到80歲還站在講臺上給博士生授課。
真正與李先生接觸是在“中關村專家大講壇”。因見到中科大廈的海報而跑去聽講座。進場見到李先生,只見她銀發蒼顏,穿著得體,神情優雅,精神矍鑠,微笑著向眾人介紹主講人和講座內容。我們中關村詩社的任知恕老先生也在場幫忙。任先生告訴我,這個大講壇是李佩先生1989年創辦的,每周五下午都組織講座,快兩年了。那時先生已是耄耋之年,尚能炳燭之明,我不禁為之動容。打那以后,我除了去聽講座,就主動幫助先生四處張貼海報。先生很高興,總是囑咐我:貼海報的地方要顯眼,還要背風,不要讓風吹跑了。
她組織講座的內容涉獵科技進展、最新動態、時事政策、健康常識、人文詩詞、歷史知識等等,十分廣泛,這可比央視“百家講壇”還早啊!每場講座都是先生親自請專家,親自組織,親自貼海報,親自主持。如此十三年,600多場講座,在車水馬龍、鋼筋水泥、喧囂浮躁的氛圍中為中關村人打造了一座知識的樂園,精神的殿堂。聽眾有老、中、青三代,影響面早已不限于中關村,甚至外地也有人專程趕來。在李佩先生的人格魅力感召下,各個領域的頂尖大腕兒,如:黃祖洽、楊樂、資中筠、厲以寧、程郁綴、甘子釗等等,即使再忙,也有招必來。就連京劇武生泰斗王金璐都請來了。講座是義務的,沒有任何報酬。李先生笑對他們說:“我可沒有講課費給你們,最多是一束鮮花。”其實鮮花也是她老人家自己花錢買的。
程郁綴先生是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應李佩先生之請,一年兩次,歷時六年之久,來“講壇”系統講授中國古代文學史。從先秦一直講到近代,用幽默生動的語言將聽眾帶進漫漫中國歷史文化長河中。他的講座場場座無虛席,備受歡迎。源于此,李佩先生又組織人根據講座錄音整理成文字材料,最后請程郁綴教授定稿成書,付梓出版,書名《一日看盡長安花》,扉頁上程郁綴教授赫然獻詞:謹以此書獻給李佩先生和她主持的中關村專家講壇!
2001年夏天。北京申奧成功,舉國歡騰,李佩先生更是興奮不已。她立即行動,要為奧運出一份力,組織了老年英語口語班。我因為只學過專業英語,沒有口語基礎,所以欣然參加。李先生安排我當班長,幫她做點事,我當然從命。借了小區一間小房,十幾個年齡不一,水平不一的學員,就開課了。雖然簡陋,雖然是義務教學,可先生一點不含糊。一如在大講堂上一樣,衣著素潔,神采奕奕。從音標教起,口型,發音,單詞,短句……一絲不茍,中規中矩。跟這樣的老師學習,即使是業余的,也是一種享受啊!
一次,先生邀我到她家小坐。走進13號樓204室,房間陳設有如她本人一樣素潔,卻不失高雅。環顧不大的客廳,陳舊的灰色布沙發,上世紀60年代前的家具,墻上掛著她曾和郭永懷相戀的康奈爾大學的油畫。先生說,都是老郭在時的樣子,我基本沒有動過。我的目光落在那架鋼琴上,心猛然一縮。我知道那是她女兒郭芹的,幾年前,她因病早逝。如今人去琴在,它一聲不響,靜靜的陪伴著老人。中年喪夫,老年喪女,我無法想象她承受了怎樣的痛苦。我不敢抬頭看這位84歲的老人,怕忍不住的眼淚會觸動她的傷痛。想到她在湍流波折中風骨傲立,耄耋之年退而不休,默默為傳承科學知識的薪火四處奔波。纖秀的身軀里,內心該是何等的強大!我終于還是忍不住惴惴地問了一句:“您是怎么度過那段時光的?”先生淡淡一笑,說:“人,不能總停留在陰影里,往前邁一步,就是陽光啊!”先生的話宛如“又綠江南岸”的東風,又如“隨風潛入夜”的春雨,滋潤心田。此后許多年,每當我遇到難解的困難時,先生的這句話都是我開鎖的鑰匙。
我希望能幫先生做點什么,后來先生也表示,等我研究所的課題完結,真正退休了,就來多參加她的活動,還可以在他們的 “中關村老年互助服務中心”做些工作。但后來因為拆遷的緣故,我搬到昌平區居住,距離遠了,參加活動就不方便了。先生覺得把時間浪費在往返路途上,不劃算,所以有活動也不再通知我,我知道這是先生心疼我路遠。再后來,有力學所小她30多歲的忘年交李偉格做她的助手。李先生特地引見我和李偉格認識了,偉格女士為人熱情,做事細心周到,各方面能力強我多多,認識她,我很高興。
先生依然忙碌著,金錢、年齡,對她而言,都只是一個數字。她曾把“兩彈一星”金質勛章捐贈給中國科大;又將一生的積蓄共60萬元,分別捐贈給力學所和中國科學技術大學。沒有任何宣傳,沒有任何儀式。李偉格告訴我,先生說:“捐就是捐,要什么儀式。”李偉格陪她去銀行轉賬轉,就像處理一張水費、電費單據一樣平常,這是何等豁達的胸懷!
2009年春節前我到中關村開詩會,李偉格特地跑來交給我一個大信封,說:“力學所印制了臺歷,李先生特地給你留了一本,讓我交給你。”我打開信封,手在抖,除了感動,更多的是愧疚,我欠先生一個承諾!
還有一次,我去中關村,正好碰到先生,她拉住我十分高興,說:“正好我有個聚會,在座的大半你都認識,和我一起去吧。”我稍加辭謝便跟著去了,真不是為吃一頓飯,我只想在先生身邊多坐一會兒。
2011年10月11日,中關村詩社與歐亞系統科學研究會在該研究會聯合舉辦主題為“詩歌與人生”的詩歌沙龍。“詩歌與人生”就是用人生足跡“書寫”詩歌,用詩歌氣華提升人生。在理性與悟性,學問與詩文的理念中,享受詩歌的美感,體驗人生的哲理。時已92歲高齡的李先生,興致勃勃的參加了我們的詩會。她雖然不寫詩,但她的人生足跡本就是一幅詩歌般的美麗畫卷。她思路清晰,溫言軟語,對年輕人寄托了深切的厚望,她希望詩社多吸收新鮮的年輕血液,讓詩更多地融入年輕人的生活。她的發言向我們傳送著詩歌般的蘭蕙氣神。正是“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杰。”
2012年12月,中國科學技術大學歷時五年傾力打造的原創音樂劇《愛在天際》,首次把郭永懷、李佩夫婦和他們女兒芹芹之間的親情,以及他們的愛國情懷、對祖國科技事業的重要貢獻展現在舞臺。2013年4月該劇進京,于28日晚在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晨興音樂廳首演。我早早就進入音樂廳,等待好戲開場。忽然全場起立,掌聲雷動,我立刻意識到李先生到場了。在眾人的圍護下,先生入席落座,她笑容溫婉,優雅依舊,那經久不息的掌聲里飽含著對她的敬佩和熱愛。
大幕徐徐拉開,那如臨其境的現場氛圍,蕩氣回腸的音樂旋律,感人至深的劇情和演員們的傾情演繹譜出了一曲愛在天際、大義沖天的贊歌。讓我進一步讀懂了李佩先生痛而不言,笑而不語,超然的人生境界。愛是她生命中的靈魂,“因為愛,所以有夢”。
先生94歲那年,實在“忙不動”了,才關閉了“中關村專家大講壇”。但她又在力學所組織了小規模的高端研討會,與會者是平均年齡超過80歲的專家教授。春秋迭易,鶴發龍眉,君頌南山,是說南山春不老,我傾北海,希如北海量尤深!鮐背之年,探求“錢學森之問”,與同志者為群,妙情妙境,樂以忘憂。
95歲時,她又組織多位學者,耗時3年,把錢學森在美國20年間發表的英文論文,集中起來高質量地翻譯成中文……
時光一點一點流過,遠山秋云乍起,平野漸次蒼黃,先生終于還是老了。 2016年5月23日,先生因肺部感染住進中關村醫院治療。6月初,我和她的老友顏基儀先生一起去醫院看她。先生安靜地躺在病床上,看見我們進來,微笑示意,緊緊地拉著我的手,一直沒有松開。我強忍著內心的悲傷,還給先生一個輕松的笑顏。心里突然冒出一句龔自珍的詩: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我們要道別了,真不忍離去,不舍,不舍,心里有多少不舍啊……誰知這一次竟成永訣!
6月29日先生轉入中日友好醫院。由于病情一直不穩定,希望探望她的各級領導、老朋友、各界學生等等,人很多,醫院嚴格控制探視人數,我也不愿打擾先生靜養,后來沒有再到醫院探視。心知回天無術,可天天期盼奇跡發生……
2017年1月12日凌晨1時26分,春蠶絲盡,蠟炬成灰,先生真的走了,享年99歲。仰望星空,我的心追隨著先生在走,走……
百年一瞬幻滄桑。夜茫茫,月昏黃。無計相留,鶴影向西方。
倘若有知當告我,天堂路,有多長。
中關村里鑄輝煌。策籌忙,鬢成霜。抱守初心,談笑泯憂傷。
桃李成蔭花落去,蘭魂在,自留香。
——《江城子》哭李佩
獨而不孤的老人走了,第一個入住,最后一個離開,中關村特樓最后一位第一代人真的走了。13號樓徹底被淹沒在喧囂中。70余年抹不掉的灰墻青瓦,仍然靜謐安詳;大師們不曾蒙塵的影像依然清晰,雖然他們已經漸行漸遠……
手里珍藏的一本由中科院院士鄭哲敏主編、中國科大出版社2016年10月出版的《佩瑜懷瑾紈質蕙心——李佩先生的世紀生涯》畫冊,將成為我教育子孫后代的庭訓寶典。
2018年12月5日是郭永懷先生犧牲50周年祭日,12月20日是李佩先生百年誕辰日,僅捧心香一瓣,以此文祝愿他們天堂安息!
她迎著晨曦走來,沐浴一身朝霞,
她踏著夕陽歸去,更著一身瀟灑。
她是一朵美麗的花,
可花,那里有她古典與現代、西方與東方完美融合的優雅。
她是一首警世詩,
用一生的信念,滿腔的熱血寫下。
她是中關村的一盞明燈,
足以滌蕩俗世的浮華。
愛在天際,夢在天涯,
應是蓬瀛攜素手
揮灑漫天的彩霞。
責任編輯:孫劍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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