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實習生鄭丹 鄧鵬卓 記者王雙興
彎彎拐拐的白色鐵欄桿來回盤繞在寬闊的場地內,來自世界各地的玩家順著欄桿緩緩前行,空氣有點凝重。排在前面的人掌握了先進場的優勢,后面的人時不時探頭,估量沖刺到前面的可能性。等待的過程中,有人手里攥緊門票高舉在人群中,以人山人海為背景留一張照片作為紀念。
2019年8月16日,這一天是北京舉辦國際潮玩展的日子,王蛋蛋凌晨5點就開車到中國國際展覽中心排隊,因為購票時中了優先入場券,心中有了幾分勝算。
上午9時一到,人群箭一般的速度射向場內,直奔想要的潮玩所在地,他們早已盯好了獵物,被人流沖擊的王蛋蛋一時間蒙了,自己并沒有仔細規劃過買什么,只好加快步伐跟著一些玩家搜尋限量版。
眼前的各個展區以格間形式依次排列,其中有炫酷的高冷男性玩偶、身材豐碩的女性動漫人物,帶有一絲邪魅笑容的labubu玩偶被黃牛和玩家圍得水泄不通。
為了搶到限量版的labubu盲盒,王蛋蛋排隊兩小時,為付款又排隊三小時。下午時分,王蛋蛋終于把買到的盲盒拎出會場,總計兩萬多人民幣。他松了一口氣,發動汽車準備打道回府時,手機屏幕一閃,電量不足,關機了。
“相當于抽獎的快感”
王蛋蛋也沒有想到,盲盒能火得這么快。
它起源于上世紀80年代風靡日本的扭蛋機,形象通常為動漫、影視作品的周邊,或設計師單獨設計出來的玩偶,裝在沒有明確標志的紙盒內,成系列銷售,每個系列有幾個到十幾個不等,并設有一或兩個隱藏款,只有玩家拆開紙盒,才會知道自己抽到了什么。
無論是在繁華地帶的旗艦店里,還是在各大商場、地鐵站出口處的抽盒機里,你都能看到盲盒的影子——玻璃罩內用粉色布景,打上黃色的燈光,一個系列的塑膠娃娃被安放在狹小空間里,沖著路人安靜地微笑。
王蛋蛋第一次接觸盲盒,在今年1月初,他從朋友那里聽說了“新手光環”這個詞,即“新手抽盲盒運氣比較好”。于是,他在抽盒機面前一口氣抽了七八個不同款式的盲盒。包裝一個個撕開時,朋友在身邊時不時地尖叫,夸他手氣太好。王蛋蛋這才知道,他中了西游系列的隱藏款,而中隱藏的概率極低,一盒12個,一箱12盒,而一箱中只有一個隱藏,中獎率只有1/144。
原本以為試試就過去了,但第二天王蛋蛋瞥到剩下2個小家伙孤零零地站在柜臺上,心里別扭,“我有收集癖,那把這個系列都給湊齊吧”。
就這樣“入坑”了。
王蛋蛋講起摸盲盒的技巧,先是在耳邊上下左右搖晃,通過玩偶和紙盒碰撞的聲音來判斷娃娃的造型,有的個頭比較大,搖晃起來就沒什么聲音。接著再是摸,有的玩偶比較鼓,頂在紙盒上摁不動。甚至有時候還需要手電筒,貼著紙盒上一個鉛筆芯直徑的小孔往里照,玩家瞇起眼睛瞄。盡管如此,也很難確定里面是哪一款。
“盲盒吸引我的,不是它里邊的娃好不好看,我就喜歡它這種不確定性,相當于抽獎、‘賭博’的快感。”王蛋蛋說。
被這種未知感吸引,是許多人迷戀盲盒的共同原因。“盲”極大刺激了玩家的味蕾,“湊齊”的目標則提供了源源不斷的推動力。
漸漸地,盲盒玩家越來越多,他們聚在一起,形成一個圈子。玩家們相互之間稱呼“娃友”,每個玩家都會加入幾個專門用來換娃的微信群,有專門的網絡社區可以供娃友交流。
圈子里買娃、拆娃、秀娃、換娃、改娃的玩家比比皆是,也有了自己的行話,被公認為不好看的叫“雷款”,好看的叫“熱款”,抽中雷款被稱為“非”、抽中熱款或隱藏款被稱之為“歐”,時常運氣好的人在圈內會有“歐皇”的美譽。
入坑后,王蛋蛋無意間看到了B站up主(視頻上傳者)紅姐的拆盲盒短視頻,她從不出鏡,只在鏡頭中露出一雙胖乎乎的手,麻利地用筆劃過盲盒蓋,撕開銀閃閃的塑料袋,取出各種造型的塑膠娃娃,放在鏡頭前,站穩了,繼續拆下一個,被處理成娃娃音的同期聲:“好可愛!好可愛!”屏幕上不間斷地滾動過白色雪花一樣的字幕。
受到啟發后,王蛋蛋也開始嘗試拍視頻。被撕開的紙盒七零八落散落在地上,塑料包裝嗞嗞地響,一個個娃娃從袋里冒出頭來。
“哇,這是個雷款吧”。
因為屢屢抽出“雷款”,32歲的王蛋蛋常常被粉絲笑話“太非”,但他心底歡喜。“我沒那么少女心,我比較排斥可愛的盲盒,越丑的我就越喜歡。”
“深陷其中”
隨著“入坑”的人越來越多,拍拆盲盒短視頻的新人也越來越多。王蛋蛋的“啟蒙老師”紅姐擁有5.1萬粉絲,已經拆了一年盲盒。
紅姐今年32歲,up主身份之外,她是一個重度抑郁癥患者。原本在北京一所小學教語文,2017年年中,病情發展到不能控制自己生活的程度,無奈停課休假。
每當黑夜襲來,自我懷疑和深深的愧疚感一同在腦海里洶涌翻騰。她習慣了只要不復診,就一個月不出門。平時丈夫上班,只剩她和寵物狗在家,因此她取網名為“肥胖抑郁和狗”。
盲盒成了照進她世界里的光。2018年,紅姐在商場里看到一臺抽盒機,因為好奇,她挑了6個小盒子,一盒59元人民幣,不便宜,但“圖個樂子”。
回家后,窗簾緊閉,紅姐不緊不慢坐下來,一個個拆開紙盒,小家伙們才拋頭露面。她最喜歡的是一款做工精細的宇航員——透明的頭盔里,一個有藍色大眼睛,噘著嘴巴的姑娘,穿一身橘黃色的飛行服。
不愿意出門,就從網上直接買下系列全套,從最初拍攝時不知道說什么,到后來一開拍就話癆,滿口流利的北京話,拆到重復款,在鏡頭里唉聲嘆氣,拆到隱藏又欣喜若狂。在這個過程中,她找到了經營一份事業的感覺。
有一段時間,每天都有快遞盒被送過來,七零八落地丟在客廳里,為此,紅姐買了十幾個120L的收納箱,家里擺不下,又將八大箱盲盒寄存在娃友家中。
在視頻里,紅姐偶爾談過一兩次抑郁癥,雙手反復拉扯一段橡皮泥,普及抑郁癥的癥狀和治療辦法,聲音低沉,臺燈投下來的光靜靜地打在粉紅色的桌布上。應粉絲要求,紅姐特意花了300塊錢在網上買了6張桌布輪流鋪。
一旦拆盲盒,她就“復活”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深陷其中”。潘神神話系列出新的時候,她在線上抽盒機耗了一周,抽了一百多個盲盒,花了將近1萬元,仍遲遲抽不中隱藏款。
她用力地捶擊床面,在粉絲群里抱怨,又焦躁地在七八十平米的家里來回踱步。有粉絲勸紅姐去高價收一個,紅姐說,“不行,我就想要一個自己親生的。”
一天,一個粉絲告訴紅姐,發現了一個“男版紅姐”,滿口北京腔,說話幽默。摸索過去,紅姐認識了王蛋蛋。
拆盲盒的刺激感王蛋蛋用“上頭”來形容,“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兒,突然就陷進去了,開始沒日沒夜去抽,特別興奮。”那段時間,平均隔一天去店里拎一大袋盲盒,月消費達到15000元。
每拆開一個盲盒,經歷那一段時常5秒鐘的“漫長”過程:找紙盒封口、撕開盒蓋,直到看到卡片上的款式。再拆一次,王蛋蛋的心就再提起來一次,反反復復,樂此不疲。
不只是紅姐和王蛋蛋,許多娃友以不同的理由入坑,以同樣的姿態深陷。有人在愛上盲盒的一年里,一件新衣沒買,化妝包里都是一年前買的彩妝;有人在清晨醒來還蜷在床上的時候,瞇著眼睛習慣性摸到手機,看官網有沒有更新盲盒出售的系列;有人計劃把自己積攢的一屋子盲盒帶進新房,做一面陳列,并讓攝影師拍攝下來,在婚禮上播放;甚至有人在做服裝生意時,攤位上的衣服在恍惚之間都變現成盲盒,“每賣出一件衣服我就高興,又賺到了一條娃娃的腿。”
數據記錄了娃友們的瘋狂。2018年,國內盲盒產業最大的公司泡泡瑪特僅僅上半年營收就高達1.6億。根據二手物品交易平臺閑魚今年年中公布的數據顯示,過去一年,閑魚上有30萬盲盒玩家進行交易,每月發布的閑置盲盒數量較一年前增長320%。
黃牛“圈錢”
今年2月到8月,王蛋蛋對盲盒的狂熱已經到了不能控制的程度,時常穿梭在北京、上海的他,因為這個突然的愛好,兩地的房子零零散散地堆滿了娃娃。“再買下去,我要破產了”,王蛋蛋對著鏡頭邊開玩笑,邊組裝他新買的一批亞克力架,忙活了整整一上午才將所有的盲盒擺進客廳的柜子里。
沿著盲盒在國內的發展史回溯,起點在2016年,當時,泡泡瑪特將香港潮玩Molly引進內地市場,一炮而紅。
為了吸引玩家購買,各大公司也是想盡辦法。IP station創始人梁振東告訴新京報記者,抽獎、福利是吸引玩家最常用的方法,跟全國的各大商業體保持良好合作,也是極為關鍵的一步。在各地安放人工智能抽盒機也有講究,“例如女生多的商場陳列的商品會以萌為主,反之對男士會側重游戲周邊、酷炫類玩具。”
王蛋蛋前前后后投入盲盒的消費總計10余萬元,現在,他發現“真的買不過來了”。
大公司出新頻率越來越高、速度越來越快,其他制作盲盒的公司一個個冒出頭來,鉚足了勁兒,從宣傳、設計款式、舉辦活動、線上線下銷售渠道的設定都精心策劃,最大化擴散傳播效果。
除每年兩次在上海和北京分別舉辦國際潮流玩具展(STS和BTS),各地的潮玩展也此起彼伏,潮玩展在哪里,哪里就會刮起一陣颶風,玩家、黃牛、代購蜂擁而至。
在2019年的國際潮玩展,當王蛋蛋擠在人群中不知所措時,黃牛們的生意已經做得如火如荼。在會展上,搶到限量版的黃牛,會就地將戰利品擺在會展的地面上販賣,坐等有意者問價。有娃友圍上去,發現799元的labubu,已經漲到了1600元。
與普通玩家不同,黃牛沈龍從來不會擔心搶不到限量版的盲盒。
他曾在一個下午,帶幾個朋友把整個廣州市的Molly象棋系列全部清掉。這款象棋系列最受歡迎的是隱藏款“計時器”,一款渾身黑白相間的神秘玩偶,立于棋盤中央。曾經一度在閑魚上升值到1800元,居高不下。但在沈龍手里,有68個計時器。
那一次,沈龍當著泡泡瑪特一位運營總監的面拆完一臺機器里所有的象棋系列,看著工作人員再次補完貨,一個個依次抽出來,再拆,開出兩個計時器,泡泡瑪特的運營總監瞠目結舌,稱“從來沒有見過玩盲盒這么兇的人”。
不久后,泡泡瑪特官方宣布“Molly象棋系列售完將不會再版”。沈龍將囤在手里的計時器以800到1800元不等的價格出手。“掛閑魚,直接秒拍。”
后來很多限量版,沈龍都以同樣的“兇”搶到手,然后高價賣出。
北京三里屯泡泡瑪特的店員回憶,潘神萬圣節款限量版發售當日,有顧客在凌晨5點就在商場外等候了,3箱盲盒一開門就被搶完。幾天后,其中的隱藏款小惡魔,在網上最高價炒到1450元。
每當一個新系列發售之后,很快會有人對各款明碼標為S(熱款)、A(中等)或B(雷款),從而其他人跟風定價。“閑魚是風向標,沒有任何一個固定的人或固定組織定論價格,但它卻恰恰決定了價格的走向。”沈龍說。
于是有黃牛會將S、A、B拼盒售賣,做個福袋,以168、268、888、1688元等價格出售,價格越貴,越稀缺。
在黃牛圈,開始有了各種圈錢傳說。沈龍曾花1200元讓一位代購在潮玩展上拍一件原價800元的Dimoo小老虎,后以3000元的價格轉手;一位朋友在四川一家新店中抽到6個原價1780元的哥斯拉,后被炒到每個6000元人民幣;還有一位黃牛帶了20萬現金前往泰國參加潮玩展,三天內,賺了近60萬的差價。
“像洪水退潮一般,沒勁了”
到現在,王蛋蛋明顯感覺內心的熱情退去了,“最近盲盒特別火,各種人在圈錢,買不過來了。”他突然覺得累了,新出來的形象也大同小異,沒什么新意。“如果說要硬買的話,我能買,但是我覺得它的味兒變了。”
在盲盒價格一路上漲的背后,一家為泡泡瑪特生產Molly的玩具廠負責人告訴新京報記者,一般盲盒的成本價只有15元左右,出廠價一般根據進貨量在30元左右浮動。
除泡泡瑪特的商品外,其他品牌的盲盒價格也處在類似水平。
28歲的張浩也覺得對盲盒的熱情減淡了,就像洪水退潮一般,沒勁了。他是一名健康調理師,2月底經過朋友推薦接觸了盲盒,一只瞪著眼睛、長著獠牙的小怪獸,讓張浩第一眼就喜歡上了,因為它“戳中了年輕人追求個性的點”。此后的半年里,他在盲盒上面消費了20幾萬元,家里的展示柜霸占了一面墻——有的是親自抽的,也有直接在閑魚上收的,但總價遠遠超出了它們原本的標價。
“盲盒大多是沒有故事背景的塑料娃娃且不限量,不像潮玩它全球銷量就那么一兩百只,停產后它的升值空間大,但是盲盒就不好說了。”慢慢地,張浩開始發現,對玩家來講,盲盒就像是一種“泡沫經濟”,快節奏的消費換來大量盲盒的囤積,二手轉讓的盲盒都會跌價。拆盒比未拆便宜,拆袋比拆盒便宜,被擺過的盲盒比拆袋的更便宜。除非抽到隱藏款、熱款才可以翻倍賣。
“一套原價709元,二次出售最高可以到500元左右,除了黃牛,玩家基本上都不會指望玩盲盒掙錢。”張浩看多了娃友因為賣娃不順利撕扯,覺得沒意思,就打消了賣娃的念頭,索性誰想要,直接送。
3月份,張浩陸陸續續給朋友寄了700多個盲盒。
紅姐也有點力不從心,開始戒掉端盒的習慣,只用散買的方式滿足自己。曾經,她下定決心一定要抽到的娃娃,在很久后不經意中了。她卻發現“一點兒都激動不起來了”。那些抽到的重復款被她零零星星地掛在網上出售——30元左右一個。
不過對于盲盒潮水是否退卻,紅姐說她并不懂這些,“其實任何圈子都是這樣,我退坑了,但同時也會有新人入坑,這是一個循環的過程。”
而王蛋蛋如同被夾雜進一場漩渦之中,B站上出現了更多順應潮流拆盲盒的up主,人氣高的up主們做起了品牌宣傳,粉絲們也在催著自己更新,但他在最近一兩個月開始猶豫了:“我想退坑。”
(文中采訪對象為化名)
責任編輯:潘翹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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