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河北企業家孫大午實名舉報院士候選人技術“剽竊”

　　2019年工程院院士增選進入第二輪的關鍵時刻，河北企業家孫大午公開舉報老熟人、工程院院士候選人楊寧“技術剽竊”，稱“十幾年的心血，被他一兩年迅速‘剽竊’”——而被“剽竊”的標的，就是紅羽雞產粉蛋，這一世界蛋雞育種領域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技術。

　　在此之前，楊寧教授也是大午家禽研究院的名譽院長。

　　中間舉報人孫大午，右側被舉報人楊寧。   本文圖均為 津云微信公眾號 圖

　　公開舉報院士候選人

　　6月30日晚，認證為河北大午農牧集團監事長的孫大午通過微博轉發了一條關于科學家學術道德的文章，迅速獲得過千點贊，這是其最近關于學術道德的第二篇博文。

　　早些時候，孫大午在其微博上發表并置頂了一篇名為《首席科學家楊寧學術不端，剽竊民企科研成果，真的沒人敢管嗎？》的文章，將矛頭直接指向了中國農業大學教授、世界家禽學會主席、國家蛋雞產業技術體系首席科學家、中國工程院院士候選人楊寧。稱其“剽竊”蛋雞品種大午金鳳的育種技術，并用“剽竊”來的技術謀利。

　　從最初發現自己公司的專利技術被“剽竊”，到公開舉報撕破臉，期間經過了一年多時間，孫大午覺得這是因為已經不能再忍。這位在35年前依靠養雞起家的河北企業家，從來沒有想到會在養雞這件事情上遇到今天這樣的煩惱。

　　津云記者了解，目前2019年度的中國工程院院士第二輪增選名單中確實有來自中國農業大學動物科學技術學院的楊寧教授，而此前，因院士增選而引發廣泛關注的李彥宏、王傳福都沒能進入第二輪。

　　選擇將沖突直接公開，孫大午認為“桌面上的打架，勝于桌子底下的撕咬”，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公布出來，孰是孰非接受所有人的審視。

　　此次舉報，也讓種禽孵化這一少為人知的領域成為社會關注的焦點。

　　作為中國種禽繁育領域的一只重要力量，1984年開始，河北徐水人孫大午夫婦開始從事養雞事業，歷經種種艱苦之后，公司成長為中國著名的蛋雞育種繁殖基地。2014年，農業部公布了第一批國家蛋雞核心育種及擴繁場名單， 在所入選五家企業中，河北大午農牧集團種禽有限公司排在第三位，在行業中影響廣泛。目前，大午農牧集團總占地近5000畝，員工5000余人，固定資產20億元，年產值超過30億元。

　　“1996年，監事長被河北省政府評為養雞狀元，時隔22年的2018年，大午金鳳培育技術被評為河北省科技進步一等獎。我們這么多年雖然走得很緩慢，但是走得很扎實、很穩健。”大午農牧集團總經理劉平向津云記者介紹，“這次公開舉報之前，我們這些具體負責養殖的人其實是想吃下這個啞巴虧的，畢竟人家（楊寧教授）是這個行業的首席科學家，以后還有很多地方需要人家的簽字批準。但是監事長受不了別人的欺負，一定要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才行。”

　　漩渦中的另一方，工程院院士候選人、中國農業大學楊寧教授是我國禽蛋育種領域的權威之一，身兼數職，分別是畜禽育種國家工程實驗室主任、國家蛋雞產業技術體系首席科學家、世界家禽學會（WPSA）主席、中國畜牧獸醫學會動物遺傳育種分會副理事長、國家畜禽遺傳資源委員會委員兼家禽專業委員會副主任、農業農村部家禽品質監督檢驗測試中心（北京）常務副主任，業內影響力舉足輕重。

　　舉報信原文

　　作為焦點的紅羽雞產粉蛋技術

　　一邊是知名企業家，一邊是重量級學者，當雙方合作的時候，可能會產生一段佳話，而當雙方反目之時，牌桌上的籌碼變成了企業家聲譽和學者人品，這樣的代價，雙方誰也輸不起。

　　實名公開舉報發生在2019年夏天，最初的導火索卻已經在15年前埋下。2004年，準備在養殖領域加速發展的大午公司，花費100萬元買斷了京白939這一蛋雞品種的所有技術，開始育種。

　　買斷技術后，大午公司在生產中發現商品代中有一小部分母雞是紅羽，就開始想辦法提高紅羽母雞的比例，培育紅羽粉殼蛋雞新品種。“每年投入差不多上千萬，”大午種禽公司總經理劉建峰介紹。

　　讓紅羽雞產粉殼蛋，曾經是個世界性難題，在當時很多業內專家不看好該項目也是情理之中。大午公司在與中國農業大學的專家合作后，經過多年時間反復實驗取得了突破，紅羽雞產粉殼蛋不但得到驗證，其商品代蛋雞產蛋量較之前品種有一定提高；產蛋高峰后變為淘汰雞，肉質也有提高。過去，中國蛋雞市場以進口品種為主，培育出民族的紅羽粉殼蛋雞，其市場價值可以想見。興奮的大午人，給新品種雞起了個接地氣的名字：大午金鳳。

　　從此開始，楊寧教授與大午公司之間的聯系逐漸增多。2014年大午金鳳開展中試，楊寧教授領導了對大午金鳳的中試論證；得出結論為“該品種特色鮮明，為世界首創”的評價。津云記者注意到在這份落款日期為2014年3月15日的論證書中，組長簽字一欄中正是楊寧的名字。

　　2015年，大午金鳳申請新品種審定，國家畜禽遺傳資源委員會派專家赴大午現場審核，包括審核育種場、商品代養殖場（養殖戶）等，帶隊者還是楊寧教授。“楊寧是這方面的權威專家和審核組長，大午金鳳的所有資料都需要提交給他審閱，因此其對我們的技術路線是很清楚的，”大午種禽公司總經理劉建峰稱：“這些資料你們記者可能什么也看不出來，像楊寧這樣級別的專家，一眼就明白技術的核心是什么。”

　　同年12月，國家畜禽遺傳資源委員會頒發了新品種證書，這成為中國蛋雞育種的一個里程碑事件。緊接著，2016年，大午金鳳（專利名稱：粉殼蛋雞羽色自別雌雄配套系的培育方法）獲得了國家發明專利，發明者為5人，包括中國農業大學的寧中華、曲魯江等教授和大午種禽公司人員，專利權人則為中國農業大學和河北大午農牧集團種禽有限公司。

　　以大午金鳳的培育為契機，大午種禽公司先后入選國家良種擴繁基地、獲得吳常信動物育種成果獎、中國畜牧博覽會創新金獎，成為中國蛋雞育種的主力軍之一。大午金鳳在蛋雞育種領域的優勢地位，得到權威認可，成為中國蛋雞育種領域的一張名片。同時大午金鳳也得到市場熱捧，短短幾年，累計推廣1.12億只，占到全國粉殼蛋20%的市場份額。

　　“現在市場上，大午金鳳雞雛賣到4塊多，其他品種價格在3元左右，而不同品種雞雛的生產成本是基本一樣的，其利潤可想而知。”劉建峰告訴津云記者。“院士評選之外，看得見的經濟利益，也是技術被‘剽竊’的原因之一。”

　　有楊寧簽字的專家論證文件

　　技術是否被“剽竊”？

　　首創自己的蛋雞新品種，無論是對大午公司還是楊寧教授在內的所有中國育種人來說，都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由于接觸頻繁彼此認可，楊寧教授也在2016年獲聘成為大午家禽研究院名譽院長，雙方關系進入了蜜月期。

　　時間沒過多久，裂痕就開始產生。

　　大午方面開始發現，原本屬于自家的紅羽雞產粉殼蛋這一專利技術出現了相似者，北京的一家企業也開始推出相似產品，無論是雞的外形、產蛋率、培育技術路線等與大午金鳳極為相似。其品種名為京粉6號，而京粉6號的技術第一完成人正是楊寧教授。

　　“一個品種不是那么快就可以推出的，基本就是用了大午的技術”，孫大午認為。作為大午家禽研究院名譽院長、大午金鳳新品種中試專家論證組組長、大午金鳳現場審定專家組組長，楊寧深度了解大午金鳳培育、研發的核心關鍵技術。擔任如此要職，又以第一完成人的身份，“將大午金鳳的核心技術應用于京粉6號‘剽竊’了大午技術是最為合理的解釋”。

　　2018年2月開始，大午方面開始了反擊，首先向全國畜牧總站和農業部畜牧業處提交關于京粉6號的侵權申訴材料，正式對京粉6號申請新品種審定提出異議。一個月之后，其再次向全國畜牧總站、河北省畜牧獸醫局提交侵權申訴，再次對“京粉6號”的審定提出異議，并附上調查報告稱“京粉6號”違反了畜牧法的有關規定，未經審定，就在全國范圍內銷售。

　　2018年5月，農業部畜牧業處組織專家召開關于大午金鳳和京粉6號的聽證會，共有4位專家參與此次聽證會，均為國家畜禽遺傳資源委員會家禽組評審專家，經過雙方匯報和專家討論，專家組認為：京粉6號與大午金鳳的生產性能指標存在明顯差異，符合新品種（配套系）的審定規范，可以繼續進行新品種審定。

　　2018年7月，京粉6號通過新品種審定。在公示期間，大午公司亦提出異議，但沒能阻止京粉6號在2019年5月20日獲得新品種證書，意味著大午方面認為的“剽竊”并未得到官方的認可。

　　對此，大午方面堅持認為，該品種不應該通過審定，之所以通過與楊寧在該領域的權威作用不可分割。“他是完成者也是這方面的權威學者，是專家組長，讓副組長和組員們來評價組長的成果，難以讓人心服口服，所以我們選擇公開爆料這件事，就是要讓全社會的人都來關注。”目前，大午公司已經對該品種獲批提出了行政復議。

　　事實上，就在孫大午公開舉報不久，研發京粉6號的北京某禽業公司就發布公告稱“京粉6號在育種目標、育種素材、技術路線、選育方法及商品代自別雌雄模式、紅羽遺傳機制、生產性能等方面均不同于市場其他品種……有人不顧事實真相，利用自媒體多次詆毀我公司形象以及合作專家，造成了嚴重的不良后果，我們保留采取法律手段的權利，維護公司及個人的合法權利！”

　　雙方隔空叫陣，雖彼此都未直接點出對方名字，卻火藥味十足，但此后雙方都未見進一步行動。記者了解，該公司同樣是國內蛋雞育種的重要企業。

　　對此，一位參加過大午金鳳研發的學者對津云記者表示：大午金鳳品種的專利技術已經公開，使用者交專利費即可，企業不交專利費就屬于侵權。

　　沉默的院士候選人

　　能夠成為工程院院士對于無數的科學家來說，是榮譽也是挑戰，畢竟每屆每個專業能夠最終當選的僅僅有一兩個人，而就在評選進入第二輪的關鍵時刻，被人舉報“剽竊”，對楊寧來說，壓力可想而知。

　　記者查詢了解，目前進入工程院院士增選第二輪評審的候選人有222位，其中農業學部有 23人，楊寧排在第14的位置，專業為動物遺傳育種與繁殖，工作單位為中國農業大學。

　　作為中國蛋雞育種領域的權威人士，風暴眼中的楊寧教授因其專業成績得到廣泛關注。這位育種專家14歲就考上大學，目前在其指導下已有幾十位研究生順利畢業，獲得博士或碩士學位。在《中國科學報》一篇對楊寧的專訪中，曾經這樣寫道：“作為我國知名的動物遺傳育種專家，楊寧在平日里最關心的兩件事都與‘育’密不可分：一件是蛋雞的育種，另一件則是教書育人。”

　　甚至在舉報方大午公司眼里，也仍然不乏對其的認可，至今在大午種禽公司的展覽介紹中，仍然有楊寧獲聘家禽研究院名譽院長和在大午公司演講的內容。

　　但這一切都無法消除孫大午對楊寧“剽竊”技術的憤怒。

　　“網上公開舉報是今年5月份進行的，那是因為京粉6號在4月份通過了審核，我們不服，才公開舉報的。”針對津云記者關于舉報和院士評選之間是否存在相關性的提問，大午方面這樣表示。同時提醒記者：“今年不是楊教授第一次評選院士，前年就已經參加過。”

　　按照工程院院士增選辦法規定，每兩年增選一次，記者查詢資料發現，在2017年增選中，楊寧教授也曾經進入到第二輪，但最終沒能當選，本次至少是其第二次進入工程院院士第二輪評選。

　　2018年12月28日發布的《中國工程院院士增選工作實施辦法》中，第一條“院士的標準和條件”這樣表述：“在工程科學技術方面做出重大的、創造性的成就和貢獻，熱愛祖國，學風正派，品行端正，具有中國國籍的高級工程師、研究員、教授或具有同等職稱的專家，可被提名為院士候選人并當選為院士。”

　　“事情本身其實很簡單，我向外界公開這件事情的時候，到現在已經一個多月了，（楊寧教授）不可能不知道，但是他為什么不出來反駁？不出來告我？ ”孫大午反問。

　　對整個舉報事件，津云記者在兩周左右的時間內，先后通過郵件、短信、電話、微信等多種方式聯系楊寧教授，但一直沒能得到回應。而有匿名農大人士就此事發言稱，“孫大午微博說楊教授剽竊大午的技術，不在其中，不便評論。只是作為凡人，真不希望大午成了別人手中的槍靶子，痛快了看客，傷害了親人。”

　　一名參與過研發的學者朋友圈中，津云記者注意到其這樣寫道：“本著客觀公正的原則將紅羽粉蛋事件通報給公眾，是希望大家（對此事）有正確的認識，不為亂七八糟的信息迷惑，相信正義有時會遲到但不會缺席。”

　　同時其寫到四點，一、此事2018年有關部門已經進行調查研究，有了結論；二、紅雞產粉蛋的第一所有權單位是中國農業大學；三、有問題可以坐下來談，談不成可以走法律程序，堅決反對自媒體攻擊性報道；四、而從根本上，此事件完全是企業之間利益之爭，這種爭斗，不要傷害科學家。

　　此外記者了解，網上公開爆料之外，大午公司同時在向中國工程院、中國農業大學、教育部、農業農村部等部門持續不斷舉報中。

　　楊寧是否用京粉6號作為申請院士的成果，因為當事人保持緘默，暫時無法得到確認。“不管他用沒用這個所謂的成果評選院士，他的做法本身都是不符合院士標準的，（院士）不僅看科技成果更要看科學品格。”孫大午認為。

　　根據工程院院士增選規定，7月之后，進入第二輪評審候選人的材料將在其單位進行公示，楊寧教授用了哪些科研成果作為院士的評審條件，或可提供更多信息。

　　在一個規范運行的社會體系中，企業家利益、科學家名譽都不可侵犯，院士評選的純潔性與權威性，更容不得半點瑕疵。而事實真相到底如何？是真像孫大午舉報那樣存在技術“剽竊”還是一場烏龍，需要涉及到的所有各方拿出證據、需要相關部門努力還原事實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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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合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