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零售新邏輯 作者:秦季章
我曾有幸在招行A分行工作近3年時間。在總行的領導和支持下,和分行的同事們一道,面對該分行也是整個招行歷史上最重的不良資產包袱,不畏艱難,止血造血,終于走出困境。期間,我赤膊上陣,直接分管零售,帶領分行成功逆襲,成為總行認可的一個零售轉型的樣板。
如果說我在總行10余年,對零售轉型的了解和理解,更多的在于戰略層面,那么,在分行的2年多,增加了對零售轉型戰術層面的切身經歷與體會。
時光如水,早已帶走過去的一切,但這段歷程,卻銘刻腦海,受益至今。
一、
2013年12月——具體哪一天記不得了,我以總行業務總監身份兼任A分行行長。第一次坐在那棟獨立小樓的行長辦公室里,恰逢下雪天,透過整面玻璃幕墻,看鵝毛大雪在空中飛舞,思緒紛紜……
從2001年加盟招行,在總行整整工作了12年。幾年前,被提拔為總行業務總監——當時還是行政職務、后來改為技術職務,按知足常樂的古訓,也可告慰平生了。但招行文化中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則,誰沒到分行干過,等于沒干過業務,不能稱之為懂業務;而沒干過業務、不懂業務,是不能讓人心悅誠服的。干一輩子銀行的人,在招行卻不被認為是真正干銀行的人,心有不甘,于是,一直要求去分行。但領導們總是以找不到合適的接替人選,讓我一年又一年,在總行一干十幾年。
2013年年中,招行新老班子交替,我作為“大內總管”忙完各種大事小事后,再次提出去分行的請求。領導們勉勵有加,再三挽留,但我態度懇切,終于獲準。可國慶長假前一天,又被告知,還是找不到合適的人接任,讓我先不去分行了,我表示服從,但仍然表達去分行的強烈愿望。記得那個假期,似乎過得不太開心。真是好事多磨,節后上班,領導們同意我去分行了。
會讓我去哪家分行呢?設想了多種可能,想來想去,就是沒想到A分行。
此前的2012年,以民營企業老板跑路為開端,A分行所在省的經濟發展率先進入下行周期。金融是經濟的核心,但經濟更是金融的命脈,經濟出問題,最后總是銀行買單。此次也不例外,銀行不良貸款隨之大量爆發。A分行未能幸免,首先是其下轄的某二級分行,不良貸款以過去未見過的金額、比例與速度不斷“爆雷”。
其實,這應該算是為總行交的一筆學費。2009年開始的招行“二次轉型”,重點之一是加快“兩小”(小企業、小微企業)業務發展,以解決貸款定價明顯低于股份制銀行平均水平,嚴重制約經營效益的問題。但由于強大的風險文化,招行多數分行并未大舉行動。A分行所在地由于民營經濟比重大等區域經濟特征,“兩小”企業眾多,而且在2008年國家為應對全球金融危機投入“4萬億”的刺激下,這些企業當時的經營狀況普遍良好,因此,A分行順勢而為,全面執行總行“兩小”戰略。
2012年之前,A分行一直是全行“兩小”戰略標兵,多次在總行介紹經驗,針對其他分行不愿做“兩小”,曾用“三個沒想到”現身說法:沒想到資產質量這么好,沒想到定價這么高,沒想到利潤這么多。
然而,到了2013年下半年,A分行不良率迅速攀升,陷入困境,人心惶惶。我心想:畢竟自己也算是老資歷了,這樣一家困難行,不會讓我去吧?沒想到的事,偏偏來到,總行決定我就去A分行。
領導們很善于鼓動:如果讓你去一家好的分行,干好了,也顯不出你能力;而A分行都知道很難,是證明你自己的最好舞臺;再說,現在不都掉地板了嗎,還能掉哪去?
大概屬于容易聽人勸的性格,就這樣一番話,便讓我消除了最初的疑慮,滿懷信心地赴任了。后來才體會,地板下面原來還有地獄——這輪經濟波動以及由此給銀行帶來的風險,遠遠超出預期。
不過,正如古人所云:艱難困苦,玉汝于成。正是因為這段富有挑戰性的經歷,讓我對零售轉型和組織變革,才有了更深刻的領悟。能得到這樣一個難得的鍛煉機會,衷心感謝招行和招行的領導們。
二、
臨行話別,對我觸動最大的是當時總行零售分管行長的一席話:A分行出現風險,大勢所迫,不足為怪,但如果過去幾年零售跟上全行轉型步伐,現在的規模和盈利能力應該能上一個臺階,A分行就不會這么困難了,這從反面證明了零售轉型的意義;A分行過去對零售重視不夠,將來干好了,不僅對A分行意義大,對全行的意義也大——老大難問題都解決了,其他分行就沒有借口干不好零售了。他還特別開導我:你想去分行學業務、干業務,招行最強的業務是零售,最值得學的、干的就是零售業務。
我決定到A分行之后,將零售業務作為頭等大事,認真學、認真干。
找總行零售部門的同事了解,在全行零售條線考核評價中,A分行總體排名在末尾,分項排名也都在后幾名,迫切需要改進提升。
壓力撲面而來。
到任之后,即緊鑼密鼓調研,詳細了解分行零售業務現狀。經全面診斷,主要存在如下問題:
AUM540多億,其中儲蓄存款180多億,與同類行相比明顯落后。招行的分行原來有“三駕馬車,七匹狼”的說法。最大的三家分行,深圳、北京、上海分行,主要業務合計比重超過50%,被稱為“三駕馬車”,列第一梯隊。第二梯隊的有7家分行,包括杭州、南京、武漢、廣州、西安等分行,被稱為“七匹狼”,A分行一度名列前茅。而現在,A分行的零售被拉開了差距,AUM與儲蓄的規模排在了7家行中的最后,只有前面幾家分行的1/2、2/3左右。
客群基礎薄弱,有效基礎客群才30多萬,而7家同類行中,多家接近或超過100萬。不少網點,主要是二級分行下轄的縣域網點,開業十幾年,有效客群才幾千戶。我忍不住調侃:你們真不容易,十幾年來網點的客戶少說幾萬吧,才留下幾千,得拒絕多少客戶啊?高端客群數量同樣少,與總行預期差得更遠——分行所在地不富裕嘛,高端客戶應該多呀。對總行的質疑,分行曾回應過一句傳播較廣的話:我們這確實遍地金葵花,但就是撿不著,因為總行的產品不給力!
個貸規模也小,余額300多億,而同類行不少超過500億。個貸中主要為小微貸款,房貸不到100億。這種小微獨大的信貸結構,在此前幾年經濟形勢大好時,定價上浮多、資產質量高、盈利能力強。但現在成了重災區,產生40多億不良,不良率超過10%。所幸的是,執行了總行要求小微貸款強抵押的政策,絕大多數貸款都以城區個人住房作押品,估值和成數控制比較緊。
財富管理業務還未闖關,受制于高端客群和AUM少,一年財富中收才幾千萬,而同類行超過1億。私人銀行因為規模小,未能單設,和財富中心設在一起。大多數支行,財富管理客戶經理才3、4人,而且高素質、高產能客戶經理匱乏,因而,未能像同類行一樣設財富主管,形成強大的財富管理團隊。分行的組織架構不齊全,私人銀行沒有單獨的管理機構,財富顧問等財富管理關鍵崗位也缺失。作為財富管理難點中的難點,保險銷售能力相當薄弱,銷量和中收很少。
不僅財富條線,其他各業務線也一樣,無論是支行營銷人員,還是分行管理人員,普遍人手緊缺。粗略統計,總行前幾年下達的人力編制,超過500人未使用;原因是總行按核定編制而不是按實際人頭撥付基本工資,少招人即能增加人均獎金。占了小便宜,吃了大虧,每年人均獎金因此多2、3萬,但零售業務因此逐漸掉隊,少拿的績效獎金遠遠高于那點人頭費。
干部隊伍年齡偏大,不少即將退居二線,開始琢磨退養生活,工作拼勁弱化。考核激勵不嚴格,收入差距拉得不大,對于排名及榮譽多持無所謂的態度。內部氛圍不健康因素較多,不僅相互團結協作差,而且告狀成風,是總行有名的告狀大行,以至于總行的同事相互提醒,盡量不要去A分行。隊伍思想出現波動,傳言出了這么多不良,沒有多少獎金了,將來還要追責。據說不少人,當然是相對能干的人,開始到外面找工作,等春節過后就離職。
三、
總體看,A分行的零售業務,規模體量不足、資產質量不佳、中收盈利不高,沒有跟上全行零售快速發展的步伐。什么原因?是因為經濟下行引爆不良嗎?是,但這只是導火索。深層次的原因,在于以“兩小”為主的經營模式。
如前所述,總行強力推動“兩小”戰略,A分行所在地恰好有做“兩小”的土壤,理所當然選擇大做“兩小”。而要大做,就要集中資源,不僅人財物傾斜,信貸規模也傾斜,壓退了不少大客戶授信。不良爆發前,主打“兩小”的經營模式,盈利水平大幅攀升。雖然與盈利關聯度較小的考核指標主要是零售業務指標,得分并不高,但總行績效獎金分配當時主要依據盈利,因此,A分行從總行搶到了更多的“蛋糕”。“蛋糕”人人有份,全行上下都多拿獎金,自然人人歡欣鼓舞。
為什么沒想到后來的風險?
2014年年初,我被總行安排在全行會議上發言,總結A分行不良高發的教訓。一些分行行長對我開玩笑地說:你們分行原來說三個沒想到,不全面,還有第四個沒想到:沒想到后果這么嚴重。我回答:三個沒想到,那時是事實,有數據為證;第四個沒想到,誰也想不到。
會前,請分行同事準備了一個發言材料。不難看出,字里行間,對總行將“板子”打在分行身上,有不小抵觸情緒。估計這樣難以過關,在飛往深圳的航班上,我重新起草一份發言提綱,主要從自己身上找原因。
發言順利過關,我最后實話實說:我今天總結教訓,事實上是“馬后炮”、“事后諸葛亮”,如果早幾年去A分行,那時做“兩小”形勢一片大好,我肯定預見不到現在的風險,肯定同樣執行總行戰略,大做“兩小”。
總行領導點評,我問題都說到了,還沒得罪人。我借用這個評價,平息了分行內部對我去做檢討的微詞。
當然,由此引發的思考,還有一些沒有在會上說。總行2009年啟動的“二次轉型”,確立“兩小”戰略方向,應該說并沒有錯,實際上是“一次轉型”的延續。2004年的香港之行,鄭海泉先生講到,原來恒生銀行也和招行一樣,主要是大企業貸款和政府融資,直接融資增加和利率市場化之后,不僅市場規模萎縮,而且定價水平越來越低,銀行不賺錢,所以,轉向中小企業。這與招行管理層對未來趨勢的判斷不謀而合,因此,“一次轉型”綱領中,明確提出“加快中小企業業務發展”。由于風險偏好和風險文化使然,這一條并沒有如愿,于是,在“二次轉型”中重提,并作為重點。
那么,為什么方向沒錯但結果出錯呢?這是因為,正確的戰略要取得預期的結果,必須注意時機、條件與度量三大要素,而“兩小”戰略似乎未能完全合拍。從時機上看,缺乏對“兩小”周期的深入洞察,有些進退失當;從條件看,尚未構建足夠的“兩小”業務經營能力尤其是風控能力,有些倉促上馬;從度量上看,未能科學設定一定風險限額下“兩小”業務的增速,有些求多求快。同樣,這些都只是事后反思,事前很難高瞻遠矚,但亡羊補牢,有所裨益。
另外,為什么分行執行總行戰略有錯呢?分行當然要執行總行戰略,但不應不加分析全盤照搬,必須從當地實際出發,以結果為導向,創造性地執行。創造性執行和選擇性執行,有時候難以區分,招行的分行行長們私下交流:總行的話不能不聽,但不能全聽。有點“犯上”的意味,卻也不無道理。
正是因為大做“兩小”,A分行零售業務陷入困境。為什么?因為這使得隊伍削弱了狼性與專業性。分行所在地民間借貸盛行,是“兩小”過去主要的融資渠道,現在能到銀行貸款,利率低很多,自然趨之若鶩。對銀行而言,與營銷大客戶相比,難度小得多,不需要太強的狼性;而且,業務不復雜,信貸為主,也不需要太強的專業性。
更誘人的是,“兩小”容易配合銀行,銀行最想要存款,那就“做回報”——在幾家銀行倒手,通過開銀行承兌匯票,給3000萬貸款就能派生3000萬存款,高的時候可以做到貸款的1.5倍、2倍。后來嫌麻煩,企業直接算成本,到市場上“買存款”,由此催生了民間“華爾街”——資金掮客們聚集在廣場上,一人多個手機,高聲報價、撮合,宛如電影《華爾街之狼》中的喧鬧場面。不僅公司業務有此捷徑,零售業務也跟著沾光,存款存在個人名下,儲蓄存款以及金葵花、鉆石、私人銀行客戶等指標都不愁了。
人的本性趨易避難。既然做“兩小”容易、完成指標容易,那些不容易做、不容易見效的事,自然不太有人愿意做。而零售最大的特點是“苦累細慢”——加班苦,白加黑是常態;心力累,指標一年背到頭;工作細,細節決定成敗;見效慢,很少立竿見影。不難想象,在大做“兩小”的氛圍下,不太可能扎扎實實做零售,落后就在所難免了。
顯而易見,A分行整體陷入困境,零售業務掉隊,不僅僅是因為“兩小”不良,更重要的是“兩小”模式。銀行之間的競爭,很大程度是隊伍狼性與專業性的競爭,而“兩小”為主的經營模式,讓隊伍最重要的競爭力走下坡路,并出現投機取巧做業務的苗頭。
經過深入調研和思考,A分行零售業務的問題所在、前因后果,應該說捋得比較清楚了。
那么,怎么辦呢?得益于在總行長期工作對零售戰略層面比較系統的了解,現在面對A分行零售戰術層面的問題,構思解決方案,倒也不太為難。
關鍵是落地,而落地首先要捋順決策機制。最初有一位副行長分管零售,但后來發現,他代表零售條線提資源需求,其他條線容易攀比,而資源是有限的,作為一把手,往往不得不調和,這就讓零售轉型的決策大打折扣。
對癥下藥,決定自己親自分管零售——副行長們礙于情面,一般不太會反對我代表零售條線提出的提議。雖然難免偏頗,但零售轉型正需要如此。此后,分行零售轉型的一系列舉措,都得以順利地決策和實施。
責任編輯:宋源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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