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奇淵:為什么中國不可能被整體踢出SWIFT?

徐奇淵:為什么中國不可能被整體踢出SWIFT?
2020年07月21日 18:45 《財經》雜志

  原標題:為什么中國不可能被整體踢出SWIFT?

  徐奇淵

  近期美國針對香港的金融制裁條款引發了市場關注。近年來,筆者所在的研究團隊對中等主權國家進行了大量調查和研究,有必要對一些問題進行澄清。

  筆者認為,從美國全面制裁伊朗的例子來看,在國際金融市場上縱橫幾個世紀的歐洲老牌玩家,其盡管不情愿,但是也對美國對伊朗的金融制裁束手無策。因此,對于美國金融制裁的威力確實要有客觀、理性的認識。美國對中國(香港)某個金融機構實施中等烈度的金融制裁,這種可能完全存在、而且可能性還在上升。

  但是,中國已然具有突出的全球系統性重要,是一個“大而不能倒,太關聯而不能倒(too big to fail、too connected to fail)”的存在。接下來的全面改革開放,無疑將使得中國的這一地位更加突出。

  從美國推動對伊朗進行制裁的過程還可以看到,美伊博弈的天平本身就是極不平衡、極不對等的——在此背景下,美國仍然需要借助歐洲國家、SWIFT來實現整體上對伊朗的合圍、封鎖。在中美沖突之下,作為中美以外的最重要一極,歐洲是國際經濟、金融體系均勢當中的關鍵制衡力量。當前,歐洲國家的主權意識也正在上升和崛起,中國應努力實現與歐洲國家求同存異、共謀發展。

  美國不能直接控制SWIFT

  SWIFT的全稱是“環球同業銀行金融電訊協會”(Society for Worldwide Interbank Financial Telecommunications)??催@個名稱就可以知道,SWIFT并不是結算體系,但是SWIFT同樣非常重要。

  即使是在日常最普通的收付款,也要同時進行交易信息的確認,只不過我們可能用微信、電話的方式。而在跨境支付業務中,由于語言不通、安全性和時效性要求高、交易次數和交易對手數量巨大等等原因,跨境支付的信息交互成本高,存在很大的效率問題。而SWIFT(環球同業銀行金融電訊協會)支付報文系統覆蓋了絕大部分跨境交易,基本掌握了全球跨境支付信息,可以提供高效率、低成本的解決方案。

  從機構設置來看,SWIFT總部位于比利時,遵守歐盟和比利時法律。為保證其中立性,SWIFT的25個董事席位按照各國SWIFT報文使用量進行分配,每個國家不超過2個席位。

  在25個董事機構當中,歐洲國家占據17個席位,美國僅占2席,根據2018年的數據,中國的報文量在SWIFT系統中排名第10,有1個董事席位,目前由中國銀行持有。此外,英國和多個歐洲大陸國家擁有和美國相同的董事席位。

  因此從理論上來看,美國在SWIFT并沒有直接的決定權。

  如何把伊朗兩次踢出SWIFT系統?

  美國對伊朗的金融制裁分兩步走,先禁止其使用CHIPS(紐約清算所銀行同業支付系統)進行美元交易結算,再禁止其使用SWIFT報文系統。這從邏輯上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動用CHIPS只需要美國單方面的決定,而動用SWIFT涉及到國際社會、尤其是歐洲國家的認可。具體來說:

  第一步,2008年11月,美國以核擴散問題為借口對伊朗發起金融制裁,憑借手中的CHIPS系統,直接切斷了伊朗使用美元、參與美國金融交易系統的聯系。但是這還不夠,因為伊朗還可以使用歐元等貨幣和其他國家的金融系統進行交易。于是第二步,2012年,美歐升級了對伊朗的金融制裁,將伊朗4家重要的銀行從SWIFT系統中剔除。值得注意的是,在此之前的聯合國安理會投票中,這一制裁方案得到了程序上的通過(中俄兩國投了棄權票),因此這輪對伊朗的金融制裁在道義上也得到了歐洲國家和SWIFT的支持。

  不過之后又有一些波折:2015年,各方在妥協之下簽署了伊核條約,隨后伊朗受到的金融制裁也被取消。但是2018年末,特朗普政府單方面宣布退出伊核條約,并再度要求將伊朗踢出SWIFT系統。否則,美國對伊朗的制裁是不徹底的,伊朗仍可以使用歐元等貨幣進行交易,以及SWIFT報文系統來完成交易。

  2018年這一次對伊朗的金融制裁,是美國政府的單方面行為,在道義上聯合國安理會沒有通過制裁方案、歐洲國家并不支持,在利益上也不符合在伊朗有經濟利益的歐盟國家和SWIFT公司的意愿。因此,歐洲國家的董事會機構、SWIFT均不支持對伊朗進行金融制裁。

  但是,美國的CHIPS系統(紐約清算所銀行美元同業支付系統)在國際支付清算體系中具有絕對優勢地位,事實上SWIFT也難以脫離CHIPS而獨立存在。這相當于跨境支付的信息業務本身,實際上難以脫離跨境支付業務本身。這就給了美國“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潛在可能性。最后在美國的強迫、威脅之下,歐盟董事會機構和SWIFT只得兩害相權取其輕,無奈地接受了美國的過份要求。

  伊朗被踢出SWIFT之后的結果確實是嚴重的。SWIFT的網絡效應強,而且各國金融機構的使用也具有路徑依賴。因此,各國幾乎都依賴于SWIFT進行跨境支付的報文傳送服務,一旦切斷某個金融機構與SWIFT系統的聯系,則該機構的跨境業務報文成本將大幅上升、甚至難以進行。

  2012年、2018年經歷兩次被踢出SWIFT之后,伊朗經濟、金融活動就受到了顯著影響。從貿易角度來看,與金融制裁之前的2011年相比,2019年的伊朗-歐盟雙邊貿易規模下降了85%,降至57億美元,2019年伊朗-美國的雙邊貿易規模下降了68%,降至0.75億美元(數據來源為IMF,國際貿易方向DOT數據庫)。

  伊朗的啟示和教訓

  從理論上來看,美國政府將伊朗踢出SWIFT需要有以下四個層面的行動。

  第一,美國政府要具有明確的意愿。第二,在此背景下,美國使用單邊的CHIPS系統對伊朗進行制裁,這具有更早的優先序、不需要其他國家的支持(本文聚焦于討論SWIFT問題,CHIPS問題需要另外單獨分析,但兩者也有一些關聯)。第三,在聯合國通過制裁方案,得到國際社會的支持,尤其是要得到占有17/25董事席位歐洲國家的支持。第四,歐洲國家的態度,是美國通過SWIFT對伊朗進行制裁的關鍵第三方力量。如果歐洲國家和SWIFT不同意,美國就要使用其美元霸權和其他渠道的壓力來威脅歐洲國家和SWIFT就范,這時候歐洲國家需要進行利弊權衡。從現實主義來看,由于伊朗的經濟、金融體量小,與歐洲國家的往來關系也遠遠談不上舉足輕重,最后歐洲國家選擇了接受美國的制裁方案。但實際上美國的這種做法也引發了歐洲的強烈不滿,歐洲也為此采取了行動。

  可見,從歐洲國家以及SWIFT自身利益和獨立性角度來看,一個多元化的國際貨幣體系顯然對其更為有利。尤其是考慮到英、法、德三國金融機構都受到美國巨額罰金的痛苦歷史,歐洲國家對于國際貨幣體系的過度美元化也有著切膚之痛。在過去幾年,法德等國家的高級別官員、歐盟重要領導人等均在不同場合就去美元化進行過呼吁。

  這種口頭呼吁也開始付諸行動,盡管相關做法的效果并不理想。2018年末、2019年初,英法德三國開始醞釀INSTEX系統(貿易互換支持工具),試圖規避美國強加的金融制裁,繼續和伊朗保持經濟往來,不過實際上也收效甚微。

  在國際金融市場上縱橫幾個世紀的歐洲老牌玩家,也對美國的金融制裁束手無策(當然,關鍵還是利弊權衡的天平完全倒向了美國)。從這一點來看,對于美國金融制裁的威力確實要有客觀、理性的認識。但是歐洲國家畢竟邁出了重要的一步,已經表達了歐洲人對于美國使用霸權制裁伊朗的強烈不滿立場。同一段時間開始,歐洲的政治人物和智庫機構甚至超出金融領域范疇,從多個維度對“歐洲主權”問題進行反思。

  排除中國的可能性極小

  中國香港和中國內地被踢出SWIFT的可能性極小,除非美國政府嚴重發瘋。不過現在美國政府也基本接近瘋狂,所以要對最糟糕的情況有所準備、要有理論研究和金融政策上的準備。從美國主導將伊朗踢出SWIFT系統的四步過程來看,有以下條件:

  第一步,美國有沒有意愿、美國這么做成本有多大?對于伊朗來說,其經濟、貿易體量小,出口產品種類單一、以石油為主。而美國的石油產量在近年來持續上升,甚至有望實現能源獨立。因此,美國在貿易方面對伊朗幾乎沒有依賴關系。2011年,在美國通過SWIFT對伊朗實施制裁之前,伊朗-美國雙邊貿易量僅為2.3億美元,不及美國對外貿易總額的萬分之一。金融往來方面,美國和伊朗的互相依賴關系更小。

  因此緊接著第二步,美國使用CHIPS系統,單邊切斷了伊朗通過美國金融系統進行美元交易的聯系。

  需要說明的是,伊朗是目前被踢出SWIFT系統的唯一經濟體,雖然俄美關系曾經高度緊張,俄羅斯的部分金融機構也在美國的二級制裁名單當中,但是至今俄羅斯機構總體上仍然存在于SWIFT系統當中。

  第三步,要將中國香港和中國內地踢出SWIFT,還要獲得國際社會的支持,尤其是得到占有17/25董事席位歐洲國家的支持。從道義的層面來看,中國本身就是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會,因此不可能在多邊層面通過制裁方案。

  當然,如果美國要逼迫歐盟國家和SWIFT就范,對香港地區和中國內地實施制裁呢?采取第四步的可能性極小。

  原因是,中國香港、中國內地與美歐都存在廣泛的經貿、金融聯系,在全球經濟、金融體系中,中國已經是一個大而不能倒,太關聯而不能倒(too big to fail、too connected to fail)的存在。因此,在極端情況下,如果歐洲國家以及世界各國因為和中國存在交易,將導致歐洲和中國全都受到美國制裁,那相當于美國自動脫鉤于整個世界了。

  僅從貿易領域來看,2019年中美雙邊貿易總額為5589億美元,是2011年伊朗-美國雙邊貿易總額的2386倍。2019年,中國和歐盟的貿易總額為6271億美元,是2011年伊朗-歐盟雙邊貿易總額的16.5倍(粗略比較,沒有考慮通脹因素)。中國香港與歐盟、美國的雙邊貿易,也遠遠超過伊朗。更重要的是,香港是遠東地區的國際金融中心,匯聚了大量美國、歐洲金融機構的中國區或亞太區總部。

  就中國內地而言,其在直接投資領域、金融投資領域與歐洲、美國的雙向聯系就更加密不可分。且不說中國在歐美持有的直接、間接投資的利益,美歐外資企業在中國同時都有巨大的商業利益。當前,外資金融機構已經持有中國A股流通股總市值的6%以上,同時持有中國國債市場市值的近10%,兩者合計已經超過4萬億元。而且至今外部資金還在持續流入香港市場,港元兌美元匯率正處于強方兌換保證區間。

  同時,中國的金融市場也越來越具有全球系統性的重要性。2015年夏天的股災和外匯市場壓力,直接導致當年9月美聯儲罕見地考慮了外部因素、推遲加息時間。在全球商業銀行的總資產排名中,中國四大行基本占據了第一方陣。在全球銀行業監管機構圈定的“全球系統重要性銀行”當中,四大行全部入選其中。還有一個重要的事實是,由于巨大的經濟體量和跨境交易活動,中國金融機構總體上仍然是美元系統當中最重要清算商之一。

  可以說,只要中國香港、中國內地保持與美國、歐盟具有這種緊密的經濟、金融聯系,美國就難以切斷CHIPS系統,從而更加難以勸說歐盟國家支持其切斷SWIFT系統。由于中國同時是全世界120多個國家的最大貿易伙伴,并且與世界各國存在廣泛的直接投資、金融交易聯系,甚至對中國機構進行全面的、整體的長臂管轄也是不現實的(關于長臂管轄及其與金融制裁的關系,請參見:徐奇淵、周學智《應對美國金融制裁:中期的現實主義、長期的理想主義》,《財經》雜志,2019年8月)。

  美國《香港自治法案》關于金融制裁到底說了什么?

  7月14日,特朗普簽署的《香港自治法案》成為法律。對此法案的曲解甚廣,一時間,誤導式的解讀甚囂塵上。那么,實際上這一法案到底說了什么?從原文來看:

  其一,該法案全文都沒有提及SWIFT,正如前文所述,這也是美國單方面法律無權涉及的內容。其二,與美國針對伊朗等國的制裁法案不同,法案似乎有意避免使用“凍結”(block)一詞,也避免使用“designate”一詞(具體參見任清、霍凝馨,《美國《香港自治法案》主要內容及簡要分析》,環球律師事務所,2020年7月15日)。

  其三,根據該《法案》的第7(b)條第5點,直接相關的制裁措施是“對于被制裁的外國金融機構,禁止其與任何其他金融機構之間的信用轉讓或支付,只要該轉讓或支付在美國管轄權范圍內、且涉及到這一受制裁的外國金融機構”。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支付交易禁止也在“受美國管轄權”的范圍內。

  何為“管轄權”(jurisdiction)?一般來說,管轄權分為屬人的管轄權(personal jurisdiction)、屬事項的管轄權(subject matter jurisdiction)。其中,前者是指一國對有其國籍的自然人、法人和船舶享有管轄權。而后者是指,需要起訴原因事項發生在美國,或者合同簽訂或主要履行地在美國等等情況。法院要綜合情況具體案例具體分析。如果上述兩點都滿足,則一般情況下美國就對這個案子具有管轄權,進而符合7(b)第5點的制裁條件。近似地來說,被禁止的交易在美國的管轄權范圍之內,因此其范圍就受到了一定的限制和約束。

  其四,對于被列入制裁范圍的機構,不一定馬上進入受制裁狀態,可以有最長一年時間的延遲。此外,該法案還有專門的豁免、終止、例外內容,為后續操作留下了諸多回旋空間。

  五點結論

  第一,美國通過SWIFT對中國香港、中國內地進行金融制裁的可能性極小,中美全面脫鉤的現實條件尚不具備?;仡櫭绹撇靡晾实倪^程,美國從2005年開始對伊朗實施經濟制裁,三年后切斷CHIPS,2012年切斷SWIFT。從伊朗受制裁的漸進升級過程來看,冷戰、熱戰的前提是:第一步雙邊經濟脫鉤、第二步雙邊金融脫鉤。而目前,中國與美國、歐盟的經貿、金融聯系極為緊密,我們需要保持這種聯系。

  第二,中國要繼續堅決推進改革開放,還要注意:一方面做大,做到更加too big to fail,另一方面要繼續融入世界經濟,做到更加too connected to fail。而且,融入世界經濟的方式是雙向的,美國關上了一扇窗戶,這并不妨礙中美經濟進一步融合,中國可以向美國多開一扇窗戶,把中美、中歐,以及中國和世界的利益融合推向更高的水平,而不是相反。

  第三,即使對中國香港、中國內地的全面金融制裁風險極小,但是對單個金融機構來說,局部、中等程度的精準制裁完全是有可能的,而且這種可能性正在上升,這是一個比較現實的問題。對于中國金融機構本身而言,應在美國法律框架內,積極維護自身利益。

  第四,中國應順勢推動人民幣國際化,同時積極推動國內金融市場的全產業鏈發展。(1)美元已經開啟了弱周期,要抓住這一有利時間窗口期,推動人民幣匯率形成機制向充分的彈性匯率制轉變,同時完善人民幣外匯市場的風險對沖工具及其流動性。(2)在貿易和投資領域,對于中國有談判能力和定價權的情況,應爭取更多使用人民幣計價和結算。(3)完善熊貓債的基礎設施建設,推動境外和多邊金融機構在華發行人民幣債券。(4)對于已經陷入美國金融制裁的中國金融機構,既來之則安之,要讓這些機構充分發揮其應有的作用。(5)中國迫切需要打造完整的現代金融服務體系產業鏈,尤其是海運金融服務體系這類卡脖子的環節。不過總體上,中國金融體系在開放的過程中,還要補很多課,需要協調好對內改革和對外開放的順序問題,國內金融市場改革也需要加速、加力。

  第五,在中美沖突的漫長歷史進程中,歐洲國家是至為重要的第三方力量,一定要引起中國的高度重視。從推動伊朗金融制裁的過程可以看到,美伊博弈的天平本身就是不平衡、不對等的。在此背景下,美國仍然需要借助歐洲國家、SWIFT的力度來實現整體上對伊朗的合圍、封鎖。在中美沖突之下,作為中美以外的國際經濟、金融秩序的最重要一極,歐洲是國際均勢當中的關鍵制衡力量。而且歐洲國家的主權意識也正在崛起和上升,中國有必要努力嘗試理解歐洲的核心價值理念,實現與歐洲國家求同存異、共謀發展。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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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杜琰 SF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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