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底“低價油”利益鏈：偷逃稅款或達千億元

　　李哲，陳家運，秦梟

　　編者按/成品油關乎國計民生，但在一些地方，市場表面繁榮的背后卻是亂象叢生。特別是在山東等地煉資源豐富的省區，“黑加油站”暗自肆意生長，一批油品掮客通過“不開票”等手段，讓“低價油”充斥市場。近期《中國經營報》記者深入山東多地調查，揭開了“低價油”背后的暴利真相。

　　依托山東發達的地煉資源，地方煉油廠以及其所生產的油品占據了一定的市場份額。在整個生產、流通、銷售等環節，“油販子”這一群體成為一支不可忽視的力量。他們在倒賣成品油的過程中，以低價搶市場，對正常的油品市場構成一定的沖擊，與此同時，通過稅收票據的“變化”，每年由此導致國家流失稅費千億元。近期，《中國經營報》記者輾轉濟南、淄博、泰安等地調查，揭開了這條隱秘的利益鏈。

　　在記者調查期間，位于山東某市的一個民營加油站，時常排滿了大型運輸車輛等待加油，而另一旁的中國石化加油站則略顯冷清。形成這種反差的原因主要在于民營加油站所售油品的價格較低。11月9日，一些民營加油站的國V92#汽油優惠后的價格為5元/升左右，與“三桶油”的加油站相比，每升油品價格低了近2元。一位運輸司機向記者表示：“民營加油站的油雖然不耐燒，但是價格便宜，跑運輸的加油量比較大，能省不少錢。”

　　如此低廉的油價為何會出現在市場上？記者調查發現，加油站的上游，即地煉企業在稅費方面玩起了“貓膩”。并且，這條利益鏈已然形成了規模龐大的成熟體系，包括地方煉廠、油品貿易商、地方加油站、調和油作坊在內，各個利益方“各司其職”。其中，多家地方煉廠堂而皇之地以“裝車價”銷售汽柴油。而所謂的“裝車價”就是不含消費稅及其附加增值稅的裸油價格。

　　低油價玄機

　　11月9日，記者來到山東省某市境內220國道旁，道路兩旁大大小小的民營加油站星羅棋布，百余米便有一個，而這些加油站不約而同地都掛著油價優惠的條幅，國V92#汽油優惠后的價格在5元/升左右，同日，中國石化國V92#汽油優惠后的價格為6.9元/升，中國石油則為6.66元/升。相較之下同一地區的油價每升相差近2元錢。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加油站不僅僅遠低于中國石化、中國石油以及中國海油加油站的標價，而且與當地煉油廠掛牌價也不符。

　　以其中一加油站國V92#汽油標價4.99元/升為例，當日，金聯創數據顯示，利華益利津煉化的國V92#汽油報價為7500元/噸，即便不計算運輸及運營成本，每升的價格已經達到5.47元，比加油站標價高出0.48元/升。

　　某加油站的工作人員向記者道出了其中的玄機，其加油站標的價格為不開票的價格，如需開票，每升油需再加0.6元。但是，記者經過測算，即便加上0.6元，也僅僅達到了煉油企業掛牌價的水平。

　　記者了解到，加油站銷售人員所說的開票是指開具增值稅發票，不開增值稅發票可以減少銷項稅的支出。按照2018年5月1日正式實施的新增值稅16%的標準，加滿一箱（按照普通家用汽車油箱60升的標準）油，若以11月2日發改委發布的成品油最新指導價，山東省國V92#汽油價格為6.97元/升，與不開票價格相比，加滿一箱油相差118.7元，而60升國V92#汽油需要繳納增值稅為47.9元。然而，即便繳納增值稅，地方加油站的報價與官方指導價仍然相差甚遠。

　　實際上，記者走訪了解到，當地不僅汽油的價格遠遠低于官方指導價，柴油的價格亦是如此。這樣的低價油在受到諸多大型運輸車輛司機青睞的同時，也讓一大批黑加油站滋生蔓延。

　　記者在山東省某市運輸公司的負責人劉明（化名）的帶領下，幾經周折，終于窺見了黑加油站的全貌。

　　該加油站位于市郊區，與其相距不足1000米便有一大型煉油廠。走進院內，記者發現，該加油站院內停放著30余輛油罐車。劉明指出，上述車輛基本都是來排隊拉油的。

　　“就在這里加油，這是管道過來的油。這里的油便宜，都不帶票，而且規模很大。”劉明指著院內的銀灰色集裝箱說道。記者看到，該集裝箱上著鎖，一根油管從集裝箱里延伸出來。

　　地煉為主謀？

　　如此低廉的價格，加油站還能夠盈利嗎？

　　記者在劉明手機中發現了其中的端倪。其手機聊天軟件顯示了山東各個地煉企業的成品油價格。其中，國V0#柴油的報價基本都在5700元/噸左右。相較6700元/噸的指導價，相差1000元/噸。

　　在記者的一再詢問下，劉明表示，“這些群里都是倒油客和煉廠的銷售，每天都會有最新的報價。這里的價格都是不開票的價格，從煉油廠買完油后，有的加油站直接銷售，或有運輸公司自己用，再或者有企業加入添加劑制造調和油再進行銷售。”

　　而劉明口中的“不帶票”價格就是各大煉油廠所謂的“裝車價”也就是不包含成品油消費稅的裸油價格。在記者后續的調查中，也驗證了其說法。

　　記者經過計算，如果以各大煉油廠的掛牌價為準，如此低的價格加油站未必能夠存活，不過，如果以“裝車價”為準，不僅不會出現賠本，反而存在不小的盈利空間。

　　為一探究竟，7月16日，記者以購買柴油為由聯系到山東某市具有原油配額制的煉油企業的銷售人員王樂（化名），并約定第二天面談。翌日，記者在該企業銷售區見到了王樂。其表示，當日裝車價為5640元/噸，因臨近港口，運輸成本相對較低，遂便宜些。同時，其向記者保證油品的質量，并稱，公司每天的銷量都在千噸以上。

　　不僅如此，王樂強調：“不帶發票對雙方都更方便，現在煉廠柴汽油發票非常緊張，開票也都是以化工產品為主。”

　　而當記者提出計劃在當地開加油站時，王樂十分謹慎地建議道：“開加油站我建議最好以汽油為主，汽油相對柴油利潤更加可觀，到時候買汽油也可以跟我聯系。”

　　記者同樣以購油者身份聯系到該市另一具有原油配額制的煉油企業的銷售人員張偉（化名）。“這是7月16日V 0#柴油的油樣，油就是我們廠子里出去的，質量絕對沒有問題。你們只要把運輸環節控制好，就沒問題了。”張偉說著，便從車里拿出一個飲料瓶，瓶中裝滿了微微泛黃綠色的油狀液體。

　　取完油樣后，記者隨張偉來到其公司開票大廳，在開票大廳的大屏幕上顯示，7月16日國V 0#柴油的報價顯示為6450元/噸。“開票大廳顯示6450元/噸是帶票的價格，不帶票的價格比這個低700元/噸。”張偉說道。

　　記者了解到，上述兩家煉油企業均屬于國內規模較大的企業，其共計取得原油進口配額692萬噸。

　　但是，當記者就上述情況向兩家企業核實時，相關銷售負責人均矢口否認。

　　其中一企業稱是外面油販子在冒充其銷售人員。“我們企業肯定不存在銷售成品油不開票的行為。我估計很可能是你們打電話之時我們的銷售人員不在，外面油販子恰巧接到了這個電話。” 該企業銷售經理王某向記者解釋道。

　　王某一再強調：“即便和你們見面的人員身穿我們的工作服也不能說明就是我們的員工，我們每年發4次工作服，好多員工都帶回家送親戚了。”值得一提的是，當記者與王某溝通約一小時后，張偉便急切的撥通記者電話，并發微信質問。

　　而另一家企業負責銷售的賈某則試圖以企業員工在外接私活為由辯解。賈某說道：“我們企業絕對不存在銷售成品油不開票的情況。我們的員工有的在外面接私活，賣的油根本不是我們廠子的油。”當記者追問公司銷售人員明確表示成品油就是來自其企業儲罐時，賈某仍然堅稱油品絕不可能出自本公司。

　　盯上消費稅

　　早在2018年1月，國家稅務總局就發布針對成品油消費稅征收管理細則，即關于成品油消費稅征收管理有關問題的公告。“以前地方煉廠賣油是以化工原料的形式銷售，這樣也是不用繳納消費稅的，現在這個系統做出來以后對油品做到了可追溯，現在以這種形式銷售成品油趨勢驟減。”一名石化領域業內人士李林（化名）說道。

　　不過，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公告的發出令獨立煉廠的命運產生戲劇性轉折，原本利潤豐厚的煉化行業逐步陷入低盈利狀態。為了保證生產運行及經營效益，部分獨立煉廠選擇偷逃稅款的方式進行油品銷售。

　　“現在地方煉廠基本都存在這樣不開票售油的行為，但是各家都有自己的方式。原油價格持續在低位運行，企業生產成本是固定的，生產出來的成品油價格就會隨著原油價格變化，消費稅占成本的比重就越來越大了，企業也就開始在消費稅上下心思。”地方煉廠高管王生（化名）向記者說道。

　　記者了解到，消費稅屬價內稅，需生產企業繳納。我國消費稅自2009年1月1日起正式開始征收，包括汽油、柴油、航空燃油、潤滑油在內的七種油品被統稱為成品油列入消費稅征收名單中。

　　依據2008年11月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消費稅暫行條例》（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令539號）規定，含鉛汽油、無鉛汽油和柴油的消費稅稅率分別為：0.28元/升、0.20元/升和0.10元/升。

　　當年12月，國務院在《國務院關于實施成品油價格和稅費改革的通知》（國發〔2008〕37號）中，將汽油和柴油的消費稅分別提高至1.0元/升和0.8元/升。

　　此后，國務院在2014年11月至2015年1月期間曾連續3次對成品油消費稅進行調整，最終調整至現行的汽油1.52元/升和柴油1.2元/升。照此計算，汽油和柴油每噸產品需要繳納的消費稅稅額為2110元/噸和1445元/噸。由于消費稅的從量征收原則，無論油價如何變化，每噸成品油需要繳納的消費稅是不變的。

　　此外，由于企業不繳納消費稅，消費稅產生的增值稅也同樣無需繳納。這項支出汽油和柴油分別為337.6元/噸和225.76元/噸。由此計算，消費稅及其附加費用占汽油和柴油出廠價的比例分別為31.5%和24.9%。

　　經實地考察，2018年初，山東地區不帶票油品與帶票油品之間的價差為：汽油1000元/噸左右、柴油600元/噸左右；7月16日，記者實地調查了解到，不帶票油品與帶票油品之間的價差已拉開至汽油1700元/噸左右，柴油800元/噸左右，且仍處于上升狀態。

　　巨大的利潤差驅使部分企業鋌而走險，大批量銷售無票油品。同時也給市場、稅收、以及整體的經營環境帶來了極大的負面影響。

　　以2015年為例，根據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數據，2015年成品油領域應繳消費稅5208億元，實繳消費稅4171億元，其中1037億元消費稅去向不明。

　　截止到2017年底，全國共有加油站10萬余座，其中，中國石油和中國石化分別下屬2.2萬座和3.1萬座，其他社會加油站4.55萬座。6月28日商務部發布的《外商投資準入特別管理措施（負面清單）（2018年版）》中正式取消了外資連鎖加油站超過30家需中方控股的限制，成品油銷售市場的競爭愈加激烈。激烈競爭的背后，價格戰在所難免，然而，以避稅方式降低成本對國家稅收造成了極大損失。

　　“目前來看，最好的辦法還是加強監管。建議稅務部門可以根據煉化企業歷年的經營數據和原油配額制定固定數目的消費稅，這樣就無法給企業可乘之機。”李林說道。

　　事實上，國家稅務部門一直在改進對成品油消費稅的監管。2018年1月國家稅務總局發布《關于成品油消費稅征收管理的有關問題》的公告，公告中規范了成品油開票流程發票單位等細則，并于3月1日起正式實施。“這個文件的出臺進一步規范了成品油消費稅市場，但是仍然還會有企業鉆空子。稅務部門在法規方面做了很多工作，但想要將這個口子完全封住，僅依靠稅務部門是不夠的。”一名長期從事成品油稅務工作的業內人士說道。

　　“成品油是將多種石油煉化產品按比例融合得到的，正規的廠商按照國家標準生產。但是，有許多化工產品的性能其實與石油餾分極其相似，這給了一些廠商可乘之機。應用這些化工產品制造的調和油在參數指標上也可達到與接近國標的水平。企業用這種方式規避了消費稅。最終造成了劣幣驅逐良幣和國家稅收流失。” 中國能源網首席分析師韓曉平說道。

　　針對這一情況，許多企業呼吁調整征收成品油消費稅的品類，對征收名目詳細標注，或將品類相似的產品納入到征收名單中，讓個別企業沒有可乘之機。

　　事實上，美國、日本等多個國家都實行征收成品油消費稅的政策。業內人士張斌（化名）表示，國家對成品油征收消費稅的初衷是為了促進節能減排和調整能源消費結構，并依法籌措交通基礎設施維護和建設資金。并且最初制定的汽柴油消費稅價格占成本的比重也不高。

　　“國內在處理偷漏稅方面的力度相對較輕，這就給了個別企業可乘之機，想要根治成品油消費稅問題一方面要加大懲處力度；此外還要調動起地方征稅及監管部門的積極性。”韓曉平說道。

　　低價油害了誰？

　　記者調查了解到，目前地煉企業偷逃成品油消費稅花樣繁多。其一是采取所謂“體外循環”方式，即銷售成品油直接不開票方式從而偷逃消費稅，賺取利潤；其二是“變票”銷售，即以化工原料名義開具發票，由于國家在征收消費稅之時明確規定了繳稅油品，煉化企業以混合芳烴、瀝青、輕循環油、化工輕烴等名義開票，從而達到偷逃消費稅的目的。

　　山東三桶油網絡技術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張東表示，成品油稅票的利潤十分可觀。由此催生了油販子和票販子。其中，油販子主要倒賣不開票的成品油。煉油企業同時還會銷售一些帶票的成品油，這些油票又被票販子盯上，將油銷售給不要票的加油站，將稅票賣給其他企業從而達到虛增進項稅的目的。這其中的利潤同樣可觀，一些業務熟練的票販子每天的過手資金都在百萬以上。企業盯上消費稅這塊“肥肉”對行業造成了極其惡劣的影響。

　　張東強調，單就不開票的油已經造成了十分嚴重的后果。一方面市場上充斥的低價成品油造成行業無序競爭，此外，一些低價油流入“黑加油站”，不但對當地造成安全隱患，更有甚者低價油成為一些小作坊制作調和油的原料。

　　記者在與劉明的交談中，印證了張東的這一說法。

　　“調和油一般比成品油價格相差100元吧，都是不帶票的。”劉明說道，“我自己就做調和油，原料就是正規煉廠拿來的不帶票的成品油經過沙濾調和而成。做我們這一行的，調和油各家都有自己的比例 ，一般就是加七成的成品油三成的添加劑。像這樣的調和油，普通的工程機械、拉貨的運輸車使用沒有問題，但是客運車輛我就不敢保證了。天氣熱的時候，自己做的調和油慢慢的顏色會變黑。”

　　值得注意的是，記者了解到，大量不帶票的裸油和調和油最終流向了不具備相關手續的黑加油站。

　　“現在做移動加油站的比較多，買一個卡車，裝上集裝箱，把油罐裝到集裝箱里，再買一個加油機，從外表看根本不知道這是加油用的，這樣既便宜又安全。”劉明說道。

　　記者了解到，這些移動加油站更多游弋在各高速路口，而且提供“上門服務”。然而，這樣的加油設備極其簡陋，根本不具備安全儲運資質。標準油車載重34噸，裝滿成品油的所謂移動加油機無異于一顆不定時炸彈。

　　實際上，記者在調查過程中還發現，除了移動加油站，更有甚者索性將加油站開在了家中。這種家中加油站甚至連基本的加油機都沒有，如有需要，直接用油桶替代，埋下了極大的安全隱患。

責任編輯：張國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