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財經訊 “CC講壇”第26期于2018年8月13號在北京東方梅地亞中心M劇場舉行,登山愛好者高小丹出席并演講,題目為《向死而生》。
8848的珠穆朗瑪峰, 8516的洛子峰, 8463的馬卡魯峰(無氧),8163的馬納斯魯峰(無氧)……任何奇跡的發生都不會是輕而易舉的事,與生命相比,登不登頂真的不是一件最重要的事。聽她和山的對話。
以下為演講實錄:
高小丹:大家好,我是高小丹,是一名登山愛好者。
去年我非常幸運,2017年的5月我成功連登了珠峰和洛子峰。
原本以為站在山頂上那一刻,我會非常的激動,被自己感動,覺得自己多么的偉大,僅用了一年的時間,達成了我的目標,站在了最高峰,看到了最美的風景,然而這一切,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整個登珠峰的過程,其實每個人都一樣痛苦。給我感悟最深的就是從7900米的4號營地到沖頂的這個階段。在7900米的4號營地,當時由于天氣的原因,我們延遲了一天攀登。
第二天我除了上呼吸道感染,又得了急性腹瀉,非常嚴重,當時我只有一個想法,我想活著,我想活著回去,我不想登山,我也不想登頂,我就想回去。但是沒有辦法,隊伍已經在這里,我總得試一下,于是開始了正式的攀登。我這個人非常欠,身體再不適,一摸到路繩,我整個的狀況就會很快轉好,每15步呼吸一次,整個的精神狀態,都令我比較滿意。直到我遇見了第一具尸體,他在我的左側。當時看到他的時候,我渾身汗毛倒豎,非常的恐懼。這是我第一次對死亡的形容是恐懼。
因為在沒有登珠峰之前,我在寫遺書的時候妹妹問我:“如果你要死到珠峰上,你會害怕嗎?”我說:“不害怕呀,因為我害怕火化,死到那里永垂不朽,我覺得是件很牛的事。”當時就這么非常灑脫地在定義我的死亡。
當我遇到第一具尸體的時候,我腦子馬上想起的是,我的女兒和我的媽媽,她們看到我如果在這里的話,她們會怎么樣。當時我整個精神是崩潰的狀態,甚至解不開我的主索去切換到下一根路繩上。終于掙扎了很長時間,解開了主索切換到下一根路繩上繼續前行,這時候我的步伐就已經非常亂了。接著我遇到了第二具尸體,那一刻我只有一個想法,我一定要活著回去,我不能把自己留在這里。因為留在這里真的非常冷、非常恐懼、非常孤獨,我的家人一定會為此而非常的崩潰。
于是繼續攀登,走了沒有多久過了一個陽臺,我就遇到了一位夏爾巴向導,他叫桑吉只有18歲。我回頭看了一下綿延上升的、閃亮的頭燈,我們根本沒有辦法下去。因為登過山的人知道,它是有一根上升的主繩,還有一根下降的繩子,當時這兩條繩子上,全部都是人。如果你想救他下去的話,必須要越過所有的人,所以當時是不可能做到的,除非我們就站在原地,一起陪他一起等。即便我們放棄了攀登,也不可能在當時救他下去,所以我們只能繼續攀登。緊接著再往上就遇著了桑吉的客戶,當時這個人他是半蹲姿勢,靠在他左邊手的這個巖壁上,我在他的下方。我用上升器掛在那,如果我想繼續上升的話,我必須要越過他。他的嘴里一直在喊著:“救援、救援、我想回家、救援,請救我。”但他的意識其實是模糊的,嘴里一直重復著這句話,我沒有辦法救他,所以我從他身邊繼續是路過。也就是去年我們看到的一篇文章,《多少個中國人,從他身邊路過》的這篇文章。
在路過他的后面一段路已經是8600米了。我們在沖頂的路上,完全沒有之前的那種心情,說我一定要登頂,我一定要活著下去,我腦子是空白的。兩點半,我站在了珠峰頂端,我們這組人是有史以來,登上珠峰頂端時間最早的人。我沒有看到最美的風景,我是站在了世界最高端,所有都是例行公事一樣地,拍照片、拍視頻、互相握手祝賀。但我心里一直在問一個問題,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會救他嗎?我問了自己很多遍,我告訴自己,我還是不會也不能。我在不能保證我自己生命繼續延續的前提下,我沒有辦法把我唯一的一瓶氧氣給他,那我們是同歸于盡。但是我明白,如果下山的話我會第一個遇到他。因為我是第一個下山的登山者,我真的就遇到了他。
在遇到他的時候,我告訴自己,完了這個人死了。但很幸運的是他抽動了一下,在他抽動這一下的時候,我覺得老天給了我一次機會。下撤的路繩已經空出來了,我可以把氧氣關小,甚至我可以不用它,到大平臺我再去更換它,我對我的生命是可控的了。于是我的夏爾巴摘掉他的氧氣瓶和他的面罩,全部給到了這個需要救援的人。當時又顛覆了我的想象,在8600米你要救一個人的時候,不是你想救他,一個人就能把他拖下來。現場有五、六個夏爾巴去救這兩位,夏爾巴桑吉和他的客戶,最終是成功地把他們營救到了4號營地。這兩位是幸運的,他們的命是保住了,但他們的十個手指頭,最后全部被截肢了。在營救的過程中,五、六個夏爾巴去救他們,就意味著有五、六個客戶沒有人去關照,只有一個夏爾巴在前面領路,根本談不上我們的互相協作。因為氧氣罐在后面,我們要互相幫忙去看氧氣的刻度,如果你不知道你的氧氣已經用完了,或者這會有大風,出現橫風的時候,我們幾個的生命就會發生非常大的危險。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親身看到,一個人從快要死到他被救活的整個過程。在這過程中我才知道,在8000米的救援并不是我們想象的那么容易。這一場救援下來我的十個腳趾頭也全部都受傷,而且指甲蓋剝離。就在這種狀況下,經過兩天的等待,我成功地又完成了洛子峰的連登,成為中國第一個完成珠峰和洛子峰連登的人。
看完這些大家可能想象不到,我以前是什么樣的狀態,我為什么要去登山。2010年,我經歷一個家庭變故,我父親去世了,此后我開始給自己制定人生的目標。當時我在一個非常小的城市,西北蘭州,只是一個業務員,我規劃三年要成為主管,幾年我要成為經理,五年我要成為大區經理。沒想到,這些所有我事業上的目標,在三年之內都達成了。我的這些目標達成之后,我就成為一個非常浮躁的,我認為的行尸走肉、無病呻吟的人。事業上很成功,女兒、母親都非常健康,但是我卻找不到我自己了。
偶然的機會我接觸了高海拔登山,在登山的過程中,你的身體和精神都非常痛苦,與死亡擦肩而過。在我認識死亡的時候我能突然想象,如果給我一次機會,再活下去的時候,我需要什么。從珠峰回來,有一段時間我很陽光,明白了什么是放下,什么是目標,什么是繼續攀登。在那段時間回到公司,也得到了公司的重視。在我登山前,公司叮囑我,你一定要悄悄地去,不要讓別人知道,這個關系到生死。但回來的時候,我會到各個分公司去演講,講卓越、講目標,講到最后,我其實逐漸又恢復到了那種浮躁狀態。隨后公司為了獎勵我,給了我一筆錢,說你還可以再去登山,我就又去登山了,這次更加瘋狂。這次登山的初衷,跟第一次是完全不一樣的。第一次我是喜歡登山,我要站在世界的最高處,看最美的風景,第二次是有人給錢了,有這個機會我要去嘗試。我沒錢了,我的錢全用去登珠峰了,就在這樣的情況,我選擇了馬卡魯和馬納斯魯兩座山的連登。我的想法是連登它節省時間,第二座山你不需要再去適應高海拔。
去了馬卡魯峰之后遇到了一個法國隊伍,他們在聊天說,中國人登8000米海拔一定是要用氧氣的。我不知道為什么,一出國就非常愛國。我就在琢磨,為什么你可以不用氧氣,我就非要用氧氣,我的個人英雄主義突然膨脹,我也想試試。在馬卡魯峰,十幾天的適應,加上沖頂的過程非常的痛苦。一直到8100米,所有的法國人全部趴倒在地下,我又堅持到了8400米。因為這次的登山不像是珠峰那樣路是修好的,我們要邊修路邊去攀登,就這樣堅持到了8400米。由于最后的雪下得非常大,已經到腰部,我們決定放棄當時的沖頂。在去年這個時候,我是中國無氧攀登海拔最高紀錄的保持者。
在馬卡魯峰我的腳受傷了,也感冒得非常嚴重,我又去了馬納斯魯,我覺得這座山是我這輩子印象最深刻的,傳說中的8000米入門級雪山就是現在視頻中這樣。我錯過了登山季,整個山體只有我們三個人,瑞士的隊伍、法國的隊伍,全部下撤了。因為雪非常厚,在這個山體中跟珠峰,還有前面馬卡魯峰又不一樣的是,我們三個人要背我們所有后勤的東西。我們要去開路,當然我開不了路,這是夏爾巴才能去做的,他更專業。但是我可以完成幫他們搭建帳篷,做飯的這些工作,所以我們三個人的角色,從之前的夏爾巴服務的角色,變成了我們互相協作的角色。
我們在這里扎營,第二天早上他們兩個要上去開路,理論上10到20分鐘就能結束的事情,他們一個小時還沒回來,我當時想他倆一定是死了。可以看到圖片上旁邊的那個雪坡,沒有一根路繩,雪底下全部是裂縫,前一天上來的這個路繩也沒有了。我就在想,如果他們倆下不來的話,上升我是不可能了,我也下不去,我到底是怎樣一種死法?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到過孤獨等死。很成功,馬納斯魯也成功登頂了。登頂之后,我們唯一吸氧的夏爾巴,就是剛才在刨雪那個夏爾巴,他得了腦水腫,到了4號營地7300米的位置,他完全不能行走了,而且在吐白沫非常嚴重。所以我們當時就考慮,我們一定把他要帶回到3號營地,6700米的位置,直升機才可能上來。如果今天不把他帶下去,明天會有70公里每小時大風,我們三個人都要死,所以今天必須要下去。我又告訴夏爾巴,我必須要讓直升機上來,于是我們當時用了最后一格電,給生病的夏爾巴所在公司打了電話。
得到的信息是,這個夏爾巴的保險已經過期了兩天,我告訴他不管花多少錢,不管叫多少人,一定要讓他下去。我印象中這個夏爾巴有三個孩子,我無法想象他如果死在這,死在我的身邊,我怎么去面對他的家人,我說必須要讓他下去。隔了一會電話回來了,我后來才反應過來,當時這個公司的負責人問我:“3萬美金,你們兩個救還是不救?”當時我們倆是選擇救了,其實我當時一毛錢都沒有,我說必須要讓他下去。我們把他救下來了之后,我心里非常惡心,我一直在想這句話,為什么會問我,3萬美金,你救還是不救?如果我說不救呢?如果我跟我的夏爾巴,我們兩個人品非常差,我們就是把他放到那兒,下來又有誰會知道,這個人到底是怎么死的?對于我來說,他不再是一個服務者,或者是什么樣的,我們是一塊開了這條路,一起經歷過生死的人,我不能把他放這。
我記得第二天整個的帳篷,由一個橢圓形已經壓成了一個三角形。當天晚上我就在想,如果他死了,我是把他拖出去呢,還是我在這等著跟他一起死,這就是我想了一晚上的問題。因為直升機公司通知我們,第二天的12點以前,直升機如果還到不了3號營地,這兩天就到不了了,因為大風已經起來了。我當時拿了衛星電話,沒敢給我媽打,給我妹妹打了個電話,我說:“山上的風非常大,我可能下不去了。”我妹也比較有幽默感,她不知道上面有多危險,她說:“那你等等,風停了再下來吧。”我掛了電話還挺無奈的,我這一個遺言說得也挺遺憾的,這樣就結束了。然后就開始默默地等,越往十二點逼近,我心里就越急躁,因為我已經一天沒吃飯了。我突然又想到我女兒,我說我一定要試一下,哪怕死到路上,我也不能死在這個帳篷里。我告訴我的夏爾巴,我的人性也到了最底線,我只能等到下午3點,3點如果直升機還不下來,我必須下撤。
因為如果當天我還不撤到3號營地,后面我一定是死的。非常慶幸的是,十二點鐘3號營地天變晴了,直升機飛到了3號營地,救援人員也上到了4號營地,幫助生病的夏爾巴打包。三位夏爾巴就這樣從不同角度拖著他,把他救援到了3號營地,直升機把他拉了下。我也同樣是一個人,從4號營地7400米的位置,到了3號營地6700米的位置,就在這種情況下,非常幸運我又一次活了,救的這個人他也活了。
在我們下來回到加德滿都機場的時候,接我們的只有一輛救護車。我當時就在想,你永遠也想象不到,在那個海拔高度上,你放棄一個人,放棄一個生命又有多難。第一次在珠峰,我認識到了什么是死亡,什么是生命。那么這第一次,我可以說,我能真正的去尊重一個生命,尊重我的同伴。
其實登山對于我來說,有一陣成了一種名利的東西。我就又開始非常煩躁,我當時最開始登山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不是這些東西,是我要放空自己,是去思考,是希望我自己可以向死而生地活著,但現在一切都變了,我就好好琢磨一下我要干啥。
不到半年前我剛發過誓,說我再不登山了,因為通過登山,看到了很多不好的東西。我有兩個同伴又要去登山,登馬卡魯峰,就是我第一次沒有成功的8463米的那座山,我就又去了。這次的心態非常的不好,對很多事情都是抱怨加浮躁。甚至我都不去想,未來的貸款該誰還,誰愛還誰還。我先進山,我先去登山,把我自己放空,算是一種逃避。進山了之后狀態馬上又好了,跟夏爾巴、跟同伴在一起開始登山。我也非常的自負和自信,跟著先遣去修路的三位夏爾巴就上了,成功地無氧完成了海拔8463米的馬卡魯峰的攀登,成為中國第一個無氧攀登馬卡魯峰的人。
但是我非常痛苦和難過,照片里我旁邊這個面帶微笑的夏爾巴小伙子,他因為腸道的一個非常小的問題,得了腸梗阻不治身亡。他的不治身亡,就是因為第二天直升機飛不上來,就是因為我們沒有足夠的醫療環境,就是因為他沒有告訴大家,他很難受,他需要一片藥。他就是為了5000美金的工資在掙扎,要把他的客戶成功帶下來。他的第二個客戶被他成功帶到了頂峰,成功地下撤了,但他卻在兩天之后離開了我們。他離開我們的時候,就是用一個塑料布包裹好,把他送到了停機坪旁邊放行李的地方。
這是我唯一一次登完山成功下來,沒有發任何帖子的登山過程,我也沒有離開加德滿都。我去了他的追悼會,去參加了他的火化儀式。加德滿都的火化儀式,就是搭了幾根木頭,這個人就在這樣的過程中,被化為了灰燼。就是一個天天我們朝夕相處的非常友善的夏爾巴,為了5000美金,為了他兩個孩子能過上更好的生活,而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所以回來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要再次登山的話,我一定要去學習更多高海拔的醫療急救知識,這樣至少我能去幫助他,我能搶救他,我能馬上發現他的癥狀。我不想去做一個,登山者中間的殘疾人。
在整個登山的過程中,我始終在思考,我是誰?我為什么不開心?我為什么不知足?如果今天就是我生命中最后一天的時候,我到底要什么,沒有那么復雜,我就要活著,其次如果我有機會,我想好好活著,再有機會的話,我希望我活出我生命的意義。
一次登山它告訴不了我一個道理,或者一個精神,真的能從頭堅持到尾,一直都是這么積極向上,不可能。你會對有些東西有改變,比如說我會盡量幫助別人,我知道要把今天當成最后一天活出質量,可是怎么活出質量?怎么能讓我一直有一種亢奮的精神?怎么能讓我心中一直有一座山一直攀登?死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行尸走肉,我還要繼續去尋找,我還要繼續去登山。
我也不知道未來我還要登幾座山,現在我能告訴我自己的,今天死跟明天死還是沒有區別。但是我的狀態是今天死,我不后悔我前面過的每一天,所以這句話也送給大家,借用一句歌詞,一杯敬自由,一杯敬死亡,向死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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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謝長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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