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C講壇梁旭昶:與猛獸握手的人

CC講壇梁旭昶:與猛獸握手的人
2018年07月02日 15:58 新浪財經
青藏高原野生動物保護專家梁旭昶 青藏高原野生動物保護專家梁旭昶

  新浪財經訊 “CC講壇”第25期于2018年6月28日在北京東方梅地亞中心M劇場舉行,青藏高原野生動物保護專家梁旭昶出席并演講,題目為《與猛獸握手的人》。

  為了保護野生動物他曾經把人類當作敵人,7年的藏北高原野外實地工作讓他認識到:當地百姓才是野生動物的真正保護者,而不是對手。愛心泛濫的我們該怎樣去幫助當地百姓與猛獸握手言和。

  以下為演講實錄:

  梁旭昶:2006年我看到了一則報道,來自七個國家的科學家,他們為了尋找最后的白鰭豚,在長江里努力工作了近兩個月的時間,但是一無所獲。第二年這種動物被正式宣告,功能性滅絕。

  我突然感到很憤怒。

  在過去的兩億年里,脊椎動物大約每一年多消失一種,高等植物大約每27年滅絕一種。但是現在平均每天大約有,75個物種從地球上消失。那么多的野生物種,它們熬過了千百萬年的時間,卻熬不過你我。

  在我想要的這個世界里,老虎不只在年畫上,穿山甲不只在動畫片里,如果有一天我劃一條小船,也能是一路猿聲伴我遠行。

  我覺得人類總不干好事,破壞地球,欺負那些不會說話,無法表達自己的野生動物。這些野生動物需要有人替它們發聲,于是我決定站在野生動物這一邊,花上幾十年時間,親自為它們做點什么。后來機緣巧合,我去了藏北羌塘,并且在那個地方工作了七八年的時間直到現在。

  它是這個世界上人類足跡最少的區域之一,同時也是地球僅存不多的野生動物樂土。羌塘的總面積大約是70萬平方公里,差不多等于德國、英國再加一個冰島,平均海拔4700米以上,氣候寒冷而干燥。

  在20世紀的后半葉,羌塘的整體的環境發生了比較大的改變,人類的放牧活動向北部的無人地帶推進了將近200公里。而且路網越來越密集,在水草最好的地帶,不斷建起了草場的圍欄。

  我剛工作的時候,曾經親手從圍欄上解下過一頭剛剛被勒死,身體還溫熱的母藏羚羊,當時它已經懷孕了。盡管如此,羌塘現在仍然是全球80%的藏羚羊,還有野牦牛的棲息之所。同時像棕熊、雪豹、狼,這樣的大中型食肉猛獸,在整個羌塘分布非常廣泛,數量眾多。

  所以那兩年,我就覺得人類就是野生動物的敵人。帶著這種敵意,我一開始做了大量的調查的工作。我想知道野生動物在羌塘哪些地方生活過得還不錯,它們的數量大概有多少。但是這種工作,我不能夠自己一個人,舉著望遠鏡獨立地完成。它離不開走家串戶地去做訪談,向當地的老百姓,去了解野生動物的情況。時間不長,我就發現,這導致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不管你走到哪一家,各種高熱量的食品總是伴隨著,用我的話說,天下最誠懇的笑容,堆在你的面前。即便我心懷敵意,但是我是沒有辦法抵擋這種顯而易見的熱情。

  工作的時間越長,我就發現事實上,每一天,我總被來自人們的各種善意所包圍著。和我們住在一起的有一個小姑娘,叫斯諾,那年她七歲。每天早上在我出門之前,斯諾都會跑過來給我端一杯熱騰騰的酥油茶,然后會坐在我腿上跟我玩,我在跟她玩的時候,一個念頭就出現在了我的腦海里,這么可愛的一個寶寶,她怎么可能是我的敵人。

  斯諾的爸爸叫羅布占堆,他現在是藏北雙湖縣一個鄉的黨委書記,他的鄉平均海拔4800米左右,面積超過了一萬平方公里,但是人口只有不到2000。羅占長得非常的強壯,好幾年之前,他曾經拿著一根這個拖把棍,面對面地打翻了一頭棕熊。羅占只要一有空,就利用他的業余時間,帶著我們翻山越嶺地搞調查。

  他是一個天生的野生動物的粉絲,但是他絲毫不掩飾和我的觀點的沖突。好多次我們在他家烤著火,啃著羊腿,大家在聊天,他會問我:“我們現在早就不打野生動物了,但是這些棕熊、雪豹,它們天天去吃老百姓的羊,破壞老百姓的房屋,我們的群眾怎么可能不討厭這些動物?!彼f:“你反對建這些草場圍欄,對野生動物不好,但是如果沒有這些圍欄的話,我們的草都被藏羚羊、藏野驢啃光了,沒有草牲畜會餓死,我們的人咋辦?”。和他接觸的時間越來越長,我發現,我越能理解他的憂慮。人類很強大,現在幾乎到了想滅誰就滅誰的這樣一種程度。但是對于羅占書記的鄉親們來說,他們不會同意的,在他們看來,和野生動物的生存競爭當中,自己是處在一個弱者的一方。

  大家能夠看到,在這些環境極其偏遠,條件很惡劣的地方,要想生活富裕,非常的不容易。而大量存在的野生動物,為他們本就困難的生活,平添了各種各樣的艱辛。對于他們來說,野生動物時常是小偷、強盜、有時候是兇手。就在六個月之前,羅占鄉里有一個牧民,不幸遭遇棕熊襲擊身亡。

  但是為了野生動物好,這些當地的老百姓又必須至少成為野生動物保護的真正的支持者,最好他們能成為主動的保護者,但他們絕對不是對手,因為這個道理很簡單。比如說為了研究雪豹,那么我們經常會在雪豹出沒和停留的地方,放置大量的紅外線照相機。那么如果當地老百姓想去報復,這些偷羊的野獸,他們也只需要在同樣的地點,放一個非常簡易的鐵絲套。我知道如果他們真的這樣做,用不了幾個月的時間,一個當地的雪豹種群,就會被徹底地消滅掉,而且是防不勝防的。假如說他放一個套子的成本是1塊錢,我可能花掉100塊錢也清理不掉這個套子。所以想到這一點,我憑什么希望他們像我一樣,去熱愛和保護野生動物呢?意識到這一點之后,我覺得我的觀念,停留在一個反人類的立場上是不合適的,而且脫離群眾觀念,去滿足我自己與獸同行的這樣一種需求,也是很無聊的。

  2016年我認識了這樣一群小伙子,當時我們也是在做一個雪豹的研究項目。幾個月、幾個月地待在山里,所以我就請他們當作我們的野外向導和后勤。大家一起跋山涉水,一起睡羊圈。很快我就發現,這些小伙子,他們干活比我麻利,爬山比我快。而且沒用多久,他們就學會了雪豹調查的設計,學會了紅外相機的架設和使用,學會了GPS,學會了坐標系統等等。

  塔杰是他們中的一位,今年34歲,拍完這張照片之后不久,塔杰問了我一個問題。他說:“老師,我看過那個電影《可可西里》,里邊有一個野牦牛隊,我們能不能也成立這樣的一支隊伍?!蔽衣牭剿@樣問,其實我蠻吃驚的。我問他:“你為什么要這樣想?”他說:“小時候老人告訴我,野生動物是我們住在山里的兄弟。但是以前我忘記了我的兄弟們,現在我想幫助它們?!蔽揖徒o塔杰和他的小伙伴們,起了一個名字叫羌塘薩金隊。薩金是藏語中雪豹的意思,然后大家能看到我們也做了一面旗,他們特別開心。

  現在薩金隊基本上每年要花費四、五個月的時間,投入到雪豹的科學調查工作當中,而且他們還在計劃著一系列的活動。比如說今年七月,他們計劃把他們的村子里的賽馬節,變成一個環保主題的賽馬。他們準備用兩年左右的時間,把自己的家鄉,變成西藏第一個塑料垃圾零丟棄的行政鄉。

  我個人特別地感謝薩金隊,從塔杰他們的變化當中,我看到了原來敵人身上,所表現出來的真正的希望。我知道塔杰和他的小伙伴們,他們自己的自豪感在一點點地建立。現在我們經常圍在一起,看紅外相機的視頻,我會注意到塔杰和他的小伙伴們,現在越來越多地在用到我的雪豹這樣的詞匯。他們在為家鄉的山、水、鳥、獸,而感到驕傲。

  薩金隊的成員們,他們自己的自信心也在不斷地建立。一開始塔杰他們可能只是想跟我們玩兩天,掙點零花錢。但是很快他們發現做野生動物保護,不僅僅是在山里走走看看,所謂巡護,還可以做很多有趣的事情。如果他們愿意會有這么多像我這樣,他們原本一輩子不會認識的人,會到他們的身邊來幫助和支持他們。他們平均只有初中文化程度,但是他們會發現,原先看上去特別高大上的一些技術,他們可以很快地學會,并且掌握運用到實際工作當中去。那么對于我來說,我們原來計劃大概一個月的野外的工作量,有了薩金隊之后十天搞定,而且又快又好。每當我看到塔杰他們,激情四射地在跟他的鄉親們做宣傳搞演講的時候,我只能自己一個人在旁邊發呆。因為我知道他們所實現的效果,是我永遠永遠不能夠做到的。

  如果說我作為一個外來的人,我代表著某種外部社會的意愿,就是想去保護羌塘的野生動物。事實上我正在通過某種形式,來購買薩金隊所代表的鄉親們提供的生態保護服務。那么如果有這樣一種機制,能夠在更大的尺度上,以更多元化的方式,來支持更多的塔杰們,在他們的家鄉,去做野生動物保護的工作,這樣是不是更好呢?

  懷揣著這樣的想法,我們就在塔杰的村子里邊,開展了進一步的工作。塔杰的村子是在國家的保護區之外,但是具有這個世界上最好的雪豹和藏羚羊的棲息地。在政府的授權下,我們鼓勵村里邊成立了覆蓋本村全境670平方公里的社區保護地。而且他們自己選出來了保護地的管理委員會,來擔負當地的野生動物保護,和生計協調這樣的管理任務。

  作為回報,相應的我們對村里的支持,體現在兩方面:第一方面是和老百姓的行為改變相關,如果大家同意拆除限制藏羚羊取食的那些草場圍欄;如果大家同意減少對雪豹關鍵棲息地的放牧干擾;如果大家同意停止在放牧點隨意丟棄垃圾;那么我們將幫助村里邊,建立一個社區基金,來發展公共福利,改善傳統生計,并且建設相應的食肉猛獸的防護措施,來緩解當地非常激烈的人獸沖突。我們支持的第二方面,是跟當地老百姓保護成果相關,如果項目實施兩年之后,科學評估表明當地雪豹和藏羚羊的種群密度在上升,那么我們將為這個社區基金,提供一筆額外的獎勵。

  為了討論和表決相關的方案,在村委會的組織之下,我們和村民開了三次的村民大會。其中最長的一次在沒有吃飯的情況下,持續了七個小時。一開始是每個人根據自己家的情況,輪流發言充分表達。我聽不太懂,找了一個人當我的翻譯,但是我通過他們的身體語言和聲調,我能夠感覺得到事情正在發生變化。而且婦女也積極地參與進去討論,我了解到他們關注的爭論的焦點,是在于草場圍欄對于牲畜管理的作用,以及每一家參加這個項目的得失。但是隨著討論的時間越來越長,我確實有點擔心,我擔心這個事搞不定。直到七十三歲的索南念扎老人站出來說話。索南老人原來是鄉里邊的小學老師,現在這個村里90%的年輕人,都是他的學生,現在他自己一個人獨自住在山里,就養了十幾頭羊,生活挺困難的。大概在兩年前,索南老人的家,有一次徹底地被棕熊給砸了,我知道這個背景,所以我一看到他一拍桌子準備發言,我的這種擔心的程度又增加了。塔杰坐我旁邊給我翻譯,索南老人說:“我們的家園需要保護,野生動物也需要保護,我們祖祖輩輩和這些動物生活在這里,動物不會說話,我們有義務照顧好它們?!蔽铱粗鴿M屋子的人,在靜靜地聽索南老人講話,我這個心里就踏實了。后來這個保護方案,以四十二票贊成,五票反對得以通過,這是在羌塘的保護史上已知的第一次。羌塘的這些普通群眾,他們完全有覺悟、更有智慧和能力在自己家鄉的生物多樣性的保護工作當中,擔負一個主導性的角色,但他們需要必要的理解,合理的支持,還有一點時間。

  話說回來,這三十年來,中國在野生動物保護的工作當中,已經取得了非常大的成就。我們有完備的法律體系,有不斷增強的執法力量。比如現在在羌塘,商業盜獵,已經不再是一個全局性的保護威脅。而且伴隨著生態文明建設,這樣的一個宏大的背景,政府也在大量地投入,來補償基層的這些老百姓所遭受的損失。還在逐步地開展生態移民這樣的一個工程,這個力度,在世界上是罕見的。藏北羌塘持續了近百年的人進獸退的趨勢,第一次有可能得到逆轉。

  我希望需要一個更流暢的機制,讓外部社會的社會意愿,能夠正向地成長,讓外部社會的社會資源,能夠出得上力。您就是外部社會的社會意愿和資源里邊的一部分。有幾件事,懇請您不要去做:第一不要去消費非法野生動植物制品。第二不要去助長非法野生動植物市場。比如您家里掛了一個藏羚羊的頭,即便你是撿的或者是別人送的,它也是一種助長。第三不要去參加,所謂的穿越無人區的探險之旅。這種行為不是在愛自然,在現在野生動物能有一個安靜的地呆著,已經很不容易了。

  那么有幾件事,您可以考慮去做。除了直接捐贈公益項目之外,比如前幾天我的一個初中同學,給我微信,他為羌塘設計了一個野生動物保護主題的環保建筑。我還有一位企業家的朋友,他正在開發羌塘野生動物主題的時裝,也希望將來用利潤能夠支持當地百姓的一些保護活動。此時此刻,還有一大群來自各行各業的志愿者,在幫助我們分析和整理數據。

  現在我們正在設計和實施,一個更大尺度的叫香巴拉計劃,我們希望能夠覆蓋,更多的類似塔杰的家鄉這樣的羌塘的基層社區。我們希望能夠建好這樣一座橋梁,令更多的個人和企業,能夠直接并且科學地支持羌塘的普通群眾做出行為改變,來共同建設地球第三極上的香巴拉圣地。

  現在我對人類的力量充滿了夢想,而不再是敵意。這位老爺子叫喬治·夏勒,今年八十五歲,他被譽為二十世紀最偉大的三位野外生物學家之一。他說過一句話,讓我觸動很大:“一個物種為了另一個物種的生存而努力,再困難也堅持不懈,這是地球三十五億年進化史上的一件新事物。”我支持這件新事物,為了羌塘的高原上的生靈,我期待著您也能加入,和薩金隊的夢想一起行動。

  謝謝大家!

  新浪聲明:所有會議實錄均為現場速記整理,未經演講者審閱,新浪網登載此文出于傳遞更多信息之目的,并不意味著贊同其觀點或證實其描述。

責任編輯:謝長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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