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發于2018年7月26日《南方周末》)
人口自然增長率首次出現負值和隨后出現的年輕勞動力流出,像兩只無形的大手,夾擊著遼寧原有的人口結構。
遼寧省人社廳曾測算,2016年養老金的缺口是337億,2017年缺口是412億,2018年是501億。
如果按照60歲及以上人口占總人口比重超過10%即為老齡化社會的國際標準,早在1995年,遼寧就已率先進入老齡化。
沈陽鐵西區勞動公園,兩鬢斑白的王芳齡(化名)是這里最早的“拓荒者”。
一年中有八個月,已近古稀的她都會推著自行車,帶上椅子、一包剃發工具和保溫飯盒,站在路旁招攬著生意。人聲嘈雜,但總能聽到她的吆喝:“手藝好,剪一次5塊錢。”
為了幫助至今未婚的兒子減輕負擔,整整四年時間,只要不刮風下雨,她8點就會準時來到這里,下午5點才會離開。“生意好的時候,一天可以做十幾單生意,生意不好,只能做四五單。”王芳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勞動公園對面的這條街上,做理發生意的老人隨處可見,每做完一單生意,他們都會坐下來,揉揉肩,敲敲膝蓋。“年紀大了,膝蓋不行了。”一位老人說。
有時候為了“搶”生意,王芳齡會快步向前一走,卡住身位,同時手上還會輕拉另一位同行的衣袖,以減緩他的速度,緊接著的是兩位老人相視而笑。
“都不容易。”王芳齡笑著說,“能多掙一單是一單。”
枯坐了二十多分鐘,一位老熟客找到了她。“來,幫我理下發。”70歲的李恭城(化名)佝僂著腰背,他是坐了5站公交車,專門來此理發的。子女不在身旁,家里只有他和老伴。
一邊理發,王芳齡一邊要隨時關注周圍的動靜,一旦有城管出現,她趕緊讓坐著的人站起來,退到更里面的一條小路。“城管不讓我們靠著馬路剪,會影響市容。”她解釋。
拿著兩千多元養老金的王芳齡,是遼寧958.74萬老人中的普通一員。遼寧省老齡辦發布的2017年老年人口情況顯示,這片土地上,60歲及以上人口已占總戶籍人口的22.65%,這意味著近4.5個人中,就有一個60歲以上的老年人。
遼寧老齡化的程度,還在加深。在剛剛印發的《遼寧省人口發展規劃(2016-2030年)》(以下簡稱“規劃”)中,遼寧用“難度很大”“任務艱巨”來描述當下的人口挑戰。
這是自2013年,國家把制定人口發展戰略的職能劃撥到發改委以后,遼寧省發改委出臺的最為重要的人口發展文件。南方周末記者發現,相比于兩年前國務院出臺的人口發展規劃(2016-2030年),遼寧的“規劃”已把“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單列成章。
遼寧的人口問題早在2011年就已初現端倪。人口自然增長率首次出現負值和隨后出現的年輕勞動力流出,像兩只無形的大手,夾擊著它原有的人口結構。
老齡化問題,成為繼產業結構之后,倒逼遼寧探索應對之策的又一抓手。
被低估的危機
從北京出發,越過山海關,一條東臨遼東灣,西依松嶺山,長約180多公里的遼西走廊,如刀刻般陷入東北腹地。這里是連通華北與東北的必經之地,如今硝煙散盡,頻繁的人口流動成為這里的常態。
遼寧就坐落在這咽喉之處。經濟形勢不好,除了有穩定工作的,其他人都想出去。數據顯示,2015年,遼寧也像黑龍江、吉林一樣,人口開始凈流出。這就使得它不可能像北京、上海那樣,靠吸引大量的勞動力人口,來抵御老齡化。
新生兒少,年輕人外出,大街上日益增多的老年人,“多少讓人感覺這里老氣橫秋。”一位出租車司機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如果按照60歲及以上人口占總人口比重超過10%即為老齡化社會的國際標準,早在1995年,遼寧就已率先進入老齡化。
此時,距全國老齡工作委員會成立還有4年。時移世易,二十年后的遼寧已經邁入深度老齡化社會,養老負擔不斷加重。
鐵西區被稱為中國的“魯爾”,沈陽最老的工業區,它幾乎就是遼寧發展的縮影。
過去,這里是熱火朝天的工人村,至今仍保留的保工街、重工街等一系列街名,散發出濃濃的重工業味道。現在,這里是沈陽老年人口聚居區之一。上世紀90年代后期卷起的國企改制大潮中,有近70萬工人失去工作,他們大多留在了此地。
鄧建國(化名)師傅就是其中一位,年輕時他是冶煉廠工人,把自己當作“國家的人”。直到一萬多塊錢的“買斷金”,結束了他的工人生涯。
隨后,他開餐館,當保安,閑時靠拾荒賺上一些錢,以幫補生計。鄧建國不愿提及兒女,說話時,眼睛總是盯著地面,好像在回憶什么。
他熱情介紹起紀錄片《鐵西區》,紀錄片中,停產、買斷、下崗、離開,正是他原來面對的真實影像。而那些與他并肩戰斗過的工友,如今老的老,病的病。
“看著看著,眼淚就會出來。”鄧建國說。
一陣沉默之后,他補充了一句:“我們是為國家做過貢獻的人。”
過去幾年,他都是按著在崗職工月平均工資的60%為繳費基數,自己繳納養老保險。
對于遼寧整個城鎮職工養老保險體系而言,能讓類似鄧建國這樣處境的人們參保繳費,已攸關體系的生死。
據《新京報》援引遼寧省原發改委主任王金笛的說法,遼寧省人社廳曾有一個詳細的測算,2016年養老金的缺口是337億,2017年缺口是412億,2018年是501億。
為了彌補這樣的資金空洞,十多年前的個人賬戶改革,一度使遼寧被視為迄今養老保險體系最徹底的改革樣板。然而,老齡化的日趨加重,政府只好走回原先“借用”個人賬戶的老路。
在遼寧大學人口研究所助理研究員張文曉看來,遼寧做小做實個人賬戶的改革,終究落得與其它未改革地區一樣,個人賬戶被“借用”的命運。
收不抵支的養老金,面對的將是不斷增加的老年人口。遼寧大學人口研究所副研究員宋麗敏預測,到2030年,遼寧6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比重將提高到35.7%,老齡辦的預測是到2035年,遼寧5個人中將有3-4個老年人。
除了較高的比重,遼寧老齡化的速度也是驚人,從全國來看,65歲及以上老年人口比重從2000年到2010年,10年只上升了1.91個百分點,而遼寧10年間卻上升了2.43個百分點。
生育率方面,遼寧同樣力不從心。第六次人口普查的結果,遼寧生育率為1.0%,遠低于全國生育水平的1.5%。一位不愿具名的人口學專家透露,該省的實際生育率可能比1.0%還低,而每提升0.1%,對遼寧而言,都是挑戰。
少子老齡化就像一把利劍懸在頭上。年少時飽受寵愛的獨生子女們,正陷入“421”(一對夫婦贍養四個老人,撫養一個孩子)人口結構的困境中。
“應對有些晚了”
“遼寧的應對有些晚了。”早在2010年就關注老齡化問題的遼寧大學人口研究所副研究員宋麗敏感慨。2013年,她曾給政府提交了有關遼寧人口老齡化以及養老保障方面的咨詢報告,并未得到明確回應。直到最近兩年,宋麗敏才感覺高層態度有了些微妙的變化——對老年人口的調研更為關注。
但其實,早在2005年,遼寧省老齡辦就曾在原國家計生委專家委員會委員曹景椿的主持下,在“全國率先”做過《遼寧省在振興發展中的人口老齡化問題及其對策》的總報告。
隨之而來的是一系列惠老措施,“在我們的努力下,有關關愛老人的政策納入了省政府績效考核機制。”遼寧省老齡辦宣聯處處長郝明利說。從2007年開始,省老齡辦每年都會公布《遼寧省老年人口信息和老齡事業發展狀況報告》。“就這一點,在全國很多省份都做不到。”
不過,更多的小探索,卻因各種原因而未得到持續推進。郝明利感慨說,一些由政府牽頭的網上實時監測和服務老人的平臺,就被關掉了。
更糟糕的是,“政令不出一處,職能無法理順。”在省老齡辦工作了13年的郝明利說。據他統計,遼寧分管老年人職能的部門就有33個,“這使得在應對老齡化工作上,速度變慢,錯過了變革的‘窗口期’。”
不過,改變正在發生。“這次‘規劃’得到省委省政府高度重視。”遼寧省發改委就業衛生人口處處長于淼拿著剛剛印發的《遼寧省人口發展規劃(2016-2030年)》說:“‘規劃’中提出‘要把人口因素全面融入經濟社會發展,建立人口經濟發展綜合決策機制’,是把遼寧的人口工作推進了一步。”
2017年2月,也就是國家人口發展規劃印發后的兩個月,于淼就接到任務,開始醞釀全省層面的人口發展規劃。他強調,“規劃”上的每一句話,都是經過充分調研得出的,言之有據。“我們跑了除大連以外的所有地級市,摸清了下面的情況,用大半年時間形成了調研報告。”
于淼拿出7月22日《遼寧日報》頭版文章《超前謀劃促進我省人口長期均衡發展》解釋:“這是一個聯動的工程,從省衛計委,到省人社廳,再到省教育廳,都有必須承擔的責任。”
省政府的“規劃”出臺以后,各市也在積極謀劃相關規劃。在遼寧,全省14個地級市均超過國家老年人口的占比,其中12個市老齡化程度超過20%。
“同樣是老齡化問題,不同的市有著各自的特點。”宋麗敏介紹,例如,朝陽是農村老齡化問題突出,撫順則是人才外流,加深了老齡化危機。宋麗敏透露,即將印發的撫順市人口發展規劃,對此會有專門論述。
“遼寧的歷史包袱很重,應給它多一些時間。”于淼說。雖然國家并沒有賦予遼寧在應對老齡化問題上先行試點的地位,他還是有著自己的期待,“希望遼寧能在全國率先走出一條路來。”
“不能再束手束腳”
在遼寧出臺的“規劃”中,“鼓勵老年人才創業”的政策成為輿論關注焦點。這源于公眾對遼寧的期待——它的某些做法能夠開全國之先。
早在三年前,就有學者提出,中國其它地區的老齡化問題也將步東北后塵。從2017年出版的聯合國人口預測數據來看,中國人口結構一方面勞動力年齡人口比重迅速下降,從現在的近70%,到2050年不足60%,將會低于同期的美國和印度。另一方面中國65歲老年人口比例將從現在12%迅速攀升到2050年的27%。同期,美國只上升6個百分點,達到22%,印度到了2050年,也僅為13%。
“鼓勵那些有充分技能和資本的老年人才進行創業,是不錯的嘗試。”宋麗敏說,“國外也有先例可循。”
日本經濟產業省下屬的中小企業廳發布的《中小企業白皮書》的數據顯示:從1979年到2012年,日本的創業者平均年齡越來越大,老年人占比越來越高,到2012年時60歲以上的創業者已經占據了32.4%。
“老年人若有能力創業,為什么不去鼓勵?”遼寧省社科院副院長梁啟東反問,“遼寧不能再束手束腳。”
不過相比于鼓勵老年人才創業,郝明利覺得,健全養老服務體系更為務實。通過這幾年的探索,遼寧堅定了走社會化分工和專業化服務的道路。
2017年開始,以“智能居家養老”項目為代表的養老模式在省內鋪開。據遼寧省老齡產業協會工作人員宋波介紹:“一年下來,全省注冊老人10萬人。”
更大的變革在于養老金。2016年以來,遼寧正在盤活國有資產充實社保基金方面做出諸多嘗試。與此同時,遼寧已將省屬部分國有股權劃轉到省成立的社保基金理事會,用變現所得資金彌補養老金不足。——這對中央劃歸部分國有資本充實社保基金的方案,具有借鑒作用。
曾負責該“規劃”前期學術調研的宋麗敏也回憶說,在各市發改委主要負責人參加的座談會上,“鼓勵老年人才創業”這點并未引發爭議,更多的關注集中于如何獎勵生二孩的父母。
“希望遼寧的步子邁得更大些,比如能否有更為大膽的鼓勵和獎勵政策。”梁啟東說。但對于種種應對舉措,他認為解決人口結構問題,還是要靠經濟發展,要打破對國有企業的依賴,要相信民營企業的力量。
不過,這些只是遼寧城市居民面臨的困境,在一些貧困的農村,養老的負擔更令人擔憂。從全省的數據來看,2017年空巢老年人口390.72萬,農村190.34萬人。與此同時,失能老人和失智老人又主要聚集在農村。
在遼寧朝陽市龍城區山咀村,即將退休的村支部委員劉向如,正面臨一次新的選擇,是外出打工還是留在農村養老。——在家,他只能領著每個月85元的新農保,艱難度日;外出打工,他能做些重體力活獲得不錯的收入,但身體和精力能否扛得住,心里沒底。
幫孩子減輕養老負擔,是他愿意外出的動力。這座平淡無奇的中國東北村莊,常住人口一千五百多人,留守的老人超過一半。劉向如介紹,“近兩年,省上對老年人的關注加大,統計填表不斷,但雷聲大,雨點小,對老人的實際幫助,除了民政部門發放的一些惠老物資,村委實際上無能為力。”
2017年,在遼寧省印發的《“十三五”遼寧省老齡事業發展和養老體系建設規劃》中首提“開展農村以土地養老試點業務”,但具體如何試點,仍未見真章。
責任編輯:張恒星 SF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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