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華—卡內基全球政策中心副主任、駐會研究員 龐珣
有趣又意味深長的是,中國其實并不需要明了“金磚國家”組織究竟能夠給它帶來什么實惠。金磚集團作為國家間關系網絡,其提供的無限可能性以及提升了中國在國際網絡中的社會性權力,才是真正的戰略價值所在。
中國為何鐘情于“金磚國家”組織?對這一問題,國際觀察家給出的答案往往連他們自己都無法感到滿意。中國可能從金磚合作中獲得的實際利益有限,不足以解釋中國對“金磚國家”集團的高度熱情與重視。
于是,分析家們只好將中國宣稱的金磚政策更多解讀為言過其實的外交辭令,煞有介事卻未必確有其事。然而,如果他們意識到,中國是如何賦予了金磚集團以全球戰略意義的,便能看清這一國家組織的里程碑式意義,中國對金磚真誠而炙熱的情有獨鐘也變得不難理解。
若非具有重要的全球戰略意義,中國沒有理由把“金磚國家”組織在其外交中置于如此顯眼的位置,在十八大報告中列其為多邊外交的四大支柱之一。從物質的或有形的利益來看,中國借助金磚所要實現的目標,不外乎包括人民幣國際化、增加中國在國際金融機構的投票權、密切與俄羅斯、印度、巴西和南非的雙邊關系,以及保住中國岌岌可危的發展中國家身份。
然而,這些目標沒有一個關系到中國的核心利益或戰略格局,更不要說金磚集團是否真能助力中國如愿以償,仍然充滿了不確定性。沿著這個分析路徑,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分析家們實在看不出中國有何理由如其宣稱的那樣倚重這個組織。
既然中國的核心利益并未寄托在這個組織上,自身經濟力量一枝獨秀的中國,對金磚集團的物質依賴遠低于其他成員,反而會被其金磚伙伴搭便車。于是,一些觀察者順理成章地推論和預測,中國對金磚很快會感到厭倦,金磚的索然無味將會讓中國拂袖而去,金磚勢必淪為國際關系的短暫記憶。
事實是,中國不會拋棄金磚集團,就如中國不會拋棄自己的大國夢想。金磚集團對中國的重要性,無法以中國的潛在物質所得加以論證。金磚國家組織的特殊意義在于,它是中國作為崛起大國,以發起人和核心成員的身份,組建和培育的第一個全球性、由非西方大國構成的國家關系網絡,這一網絡倍增了中國在國際關系中的社會性權力,體現了中國未加明示、卻已然踐行的“結網巧戰略”,即通過國家間網絡的水平路徑、而非權力金字塔的垂直通道,和平追求全球大國地位。
社會性權力不同于對國家權力的傳統理解。如果說對權力的追求是國家在國際關系中永恒不變的主題,但對權力的定義、理解和測量卻隨著國際結構、國內政治、以及人們的觀念轉變而不斷更新。對權力的傳統理解,將權力幾乎等同于物質化實力,例如軍事力量、經濟規模、科技水平等。然而,一個被國際關系學者長期忽略的簡單事實是,國際關系本質上是“關系”,任何“關系”都只能置于“關系網絡”中才能得到正確理解和評估。社會關系如是,國際關系也不例外。
在當今全球化時代,跨國物資、人員、觀念高速流動,國際關系呈現出更明顯的網絡特征——國家為網絡節點,而物質和非物質的流動構成“關系”。在新的國際結構特征下,將國家權力理解為國家個體的實力特征已經相當過時。相反,社會性權力超越了個體特征,超越了單獨的兩兩關系,而是植于所有相關行為體相互關系所組成的整體網絡。
簡單地說,社會性權力就是通過關系網絡獲取物質與非物質資源以實現目標的能力。社會性權力主要通過行為體在關系網絡中的突出地位來衡量,這與傳統的“實力即權力”的理解截然不同。社會性權力的價值超過了實現特定具體目標帶來的利益,它更重要的意義在于維持、擴大、甚至創造更多的可能性和更大的選擇范圍。
美國前國務院政策規劃司司長安妮-瑪麗•斯勞特教授曾在《外交事務》(Foreign Affairs)上發文反駁“美國衰落”的論調,認為從全球關系網絡和社會化權力來看,美國仍然擁有別國、包括中國無法挑戰的優勢。
這個復雜相互依存和密切連接的世界,不再是“個人英雄”展示超凡能力的舞臺;相反,真正舉足輕重的國家,是那些網絡中的核心行為體,它們精心編織網絡,與他國戰略性相連,并置身于全球關系網絡的中心。
斯勞特教授認為,當今世界還沒有一個國家像美國那樣,擁有如此廣泛的全球關系網,并處于如此中心的地位。試問這樣一個擁有超強社會性權力的國家,“衰落”從何談起?
若從傳統的物質性權力來看,高速發展并迅速積累財富的中國,被廣泛認為正在切實挑戰美國。中國趕超美國的預言不但可信,而且似乎已成定局。然而,在構建全球關系網絡方面,崛起的中國遠非美國的勁敵,與美國在社會性權力上的差距也令中國感到沮喪。
對中國來說,一個不那么愉快的國際現實是,當前全球治理的制度架構主要由華盛頓所主導的全球政治、經濟以及軍事網絡構成,錯綜復雜、相互交織,曾由美國領銜打造,現由美國嫻熟經營。而中國實難以置身于這些網絡體系之外,但身處其中卻又倍感尷尬,遠沒有占據與其個體實力和自我認知相稱的位置。中國也試圖從現存國際關系網絡內部來逐漸改變自己的地位,但總體上仍發現,它們給中國帶來的束縛遠多于機會。
泰普斯科特與威廉姆斯在《維基經濟學——大規模協作如何改變一切》一書中宣稱:“只有建立聯系才能生存”。這的確是21世紀的生存法則。中國今天的經濟繁榮與國際地位,無疑是遵守這一法則的結果,歸功于中國積極、自主、深入地參與全球化。
但是,對驕傲的中國來說,存在絕不等同于生存,它在任何時候都沒有忘記自己是一個“非凡的存在”。中國為夢想而生、為夢想而活,無論是在“中國夢”成為一屆政府的標志性話語之前或之后,都是如此。要實現它的大國夢想,中國的“結網巧戰略”就不能僅止于投身全球化以促進經濟的層面,而必須要努力成為全球國家關系網絡的中心,具有無可爭議的社會性權力。
中國很清楚它在社會性權力方面與美國的差距,而要縮小這一差距,中國不能局限于在美國主導的現有全球網絡中開動腦筋、尋找機會,更重要的是要編織自己的國家關系全球網絡,而在新建的網絡中,最好不要為美國及其西方盟國留下一席之地。當然,中國編織自己的網絡,未必意在與現有網絡競爭或沖突。而事實上,穩健的關系網絡之間罕有正面沖突,而國家通過關系網絡的競爭更少遭到質疑。
中國實行“結網巧戰略”或許是經過深思熟慮,但也可能是自然而然的舉動。鑒于中國對相互聯系的重視和對社會性影響的追求,似乎有民族與文化的基因,那么中國在國際上的結網戰略與意識,或許并非詳加論證后的選擇,更有可能早于國際關系學者對國際網絡或社會性權力的發現和熱議。早些時候,中國實施國際結網戰略,主要是通過積極參與現有國際組織與國際協議,得到了實惠,但也積聚了挫敗感。近年來,更加自信的中國積極著手構建自己的雙邊與多邊國際關系網絡。
自20世紀90年代起,中國發起建立所謂的“伙伴關系”運動,試圖給常規的雙邊關系賦予更多的意義。中國的“伙伴關系”形成一個由眾多雙邊關系組成網絡。相比之下,金磚國家集團的重要之處在于,它超越了雙邊關系,是中國建立全球關系網絡的一次多邊努力。金磚國家集團在中國構建全球網絡的戰略中,具有里程碑意義。
與“伙伴關系”的雙邊結網和其他三個多邊外交支柱不同,“金磚國家”組織是中國參與構建的第一個、只包括新興大國的全球網絡。中國在這一關系網絡中處于中心和關鍵地位,在提出倡議、制定日程和參與決策過程中,沒有在原有全球網絡中后來者的束手束腳之感。
聯合國[微博]無疑是中國最重要的多邊舞臺,但北京在聯合國的合法席位恢復已是在該組織成立二十多年后的事情。與上海合作組織不同,金磚國家集團沒有地區特征,它走出亞洲、覆蓋全球數個大洲,是真正的全球網絡。而且,金磚集團沒有地域特征限制的優勢在于,它的未來不可限量,需要的時候可以擴展到任何區域,為網絡成長提供了廣闊空間。
與20國集團相比,金磚國家集團中沒有西方勢力(尤其是沒有美國),而且其議程也不僅限于經濟及其相關事務。也就是說,盡管目前金磚國家集團側重經濟和發展問題,但其未來的議程可以涉及全球治理的各個方面,這一全球國家網絡可以在多維度上存在,發揮更大的影響。這也是為什么中國領導人盛贊看似缺乏嚴整結構的金磚合作模式,高度重視其“靈活性”。
有趣又意味深長的是,中國其實并不需要明了“金磚國家”組織究竟能夠給它帶來什么實惠。金磚集團作為國家間關系網絡,其提供的無限可能性以及提升了中國在國際網絡中的社會性權力,才是真正的戰略價值所在。
編織自己的全球國家間關系網絡,是非零和、非對抗的崛起戰略,是中國追求全球大國地位的明智選擇和安全道路。金磚國家集團作為中國“結網巧戰略”的有效嘗試和階段成果,對中國外交和國際關系未來的影響不可低估。(原文鏈接)
(本文作者介紹:卡內基國際和平研究院成立于1910年,是美國歷史最悠久的智庫、國際事務政策研究所。并在中國北京設有清華-卡內基全球政策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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