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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武漢之戀》連載——之八

2021年03月12日17:40    作者:閻志  

  卓爾創始人閻志所著的長篇小說《武漢之戀》(五卷本),時間跨越近四十年,起筆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的武漢,落筆于改革開放四十周年前夕。講述了改革開放以來傲立于時代潮頭的那些弄潮兒的成長經歷及其情感故事。

  第二部:江水淺 湖水深(之三)

  11

  現代生物化學技術研究所很快研發出了四種產品,田路特地把唐科長和股東們都請到了車間。為了這次展示,田路做了精心準備,在桌子上鋪了藍布,每個產品的包裝都很講究,還貼上了標牌。田路驕傲地宣布:“我們現代研究所在各位領導專家和股東的支持下,已經順利研發出了第一批產品。”

  大家很感慨,股東們更是把手掌都拍紅了。熊志一有些激動,悄悄地問田路:“老田,我們這下是不是要發了?”

  然而銷售并不順利。第一批生產出來的產品,主要是些殺蟲劑、消毒水之類,市場上的同類產品很多。由于是新公司的新產品,研發成本加上生產成本,導致價格偏高,根本不可能打開銷路。兩個月的努力全都打了水漂不說,賬面上的錢已經花去了一半。熊志一的發財夢破滅了,哀嘆道:“這哪里是掙錢!這完全是在燒錢啊!”

  田路把自己關在研究所里,待了一天一夜,想找出癥結所在。王慈在書屋說過的話突然冒了出來:“只要你寫得好,寫得有特色,和別人不一樣,就會有讀者和市場。”他茅塞頓開,第二天一早直接沖到省衛生廳的門口等余三石。余三石知道田路無事不登三寶殿,也略感緊張,問田路:“又出了什么事了?”

  “我花了一晚上想通了。我們之前研發的方向有問題。”

  “什么問題?”

  “我們不能研發大路貨,不能按照采購清單來。”田路興奮地說,“要做那種很特別的產品,人無我有人有我精那種。別人或者不愿意做,或者受制于技術做不出來。研發出這樣的產品,我們才有出路。”

  余三石眼前也一亮,說:“對,生產市場上那些需求旺的、銷售廣的,我們沒有競爭力。我們規模小,資金短缺,只能搶在市場需求前面,做科技前沿的生化制品。占得先機,才能立于不敗之地。”

  田路說:“我來找你,就為商量這件事。你現在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找到這個先機。”

  離開省衛生廳,田路又馬不停蹄地趕往武大,去見宋佳和喻鵬飛。宋佳告訴田路,自己的導師武紅旗教授在生化領域是學科帶頭人,見多識廣,站得高望得遠。如果武教授能夠指點迷津,絕對能讓他們這個新成立的研究所受益匪淺。田路自然喜出望外,催著宋佳帶自己去拜見武教授。

  武教授因為馬上要去開會,在聽完田路的來意后,只提醒了他一句:“做生物化學制品沒那么容易。”

  田路很沮喪,宋佳也不知如何安慰他,只是陪著他在校園里漫無目的地閑逛。走著走著,田路突然停下腳步,說:“我們是不是應該去武教授家里拜訪?”

  宋佳嚇了一跳,說:“武老師很喜歡在家里做飯招待我們這些學生。不過,如果去向他打聽生意上的事,不知道他會不會不高興。”

  田路說:“即使冒失,我也要去。換個環境,說不定他更愿意給我們提供一些建議。”

  周六下午,田路特意把父親珍藏的一瓶茅臺酒帶上,宋佳也買了些水果,兩個人一起登門拜訪武教授。武教授果然很熱情好客,只是不管田路如何努力想把話題引到產品研發問題上,他都是笑嘻嘻地用一句話帶過:“做企業也像做研究和做學問一樣,沒有捷徑可走,只能下苦功。”

  兩次去見武教授,都一無所獲。武教授的態度讓田路很困惑,既沒有明確拒絕,也沒有提供幫助的跡象。回到家后,田路怎么也睡不著,索性騎上自行車又去了武大。快十點了,氣溫降得很低,上完晚自習的學生疾步趕回宿舍。田路滿懷心思,不知不覺又騎到了生物系實驗樓下。似乎只要多看看實驗樓,就能幫他研發出廣受好評的產品。實驗樓的幾個房間一直亮著燈,這么晚了誰還在做實驗?田路有了興趣,想要去和做實驗的人聊會兒,說不定能有意外收獲。

  原來是武教授在做實驗。吃完晚飯后,他送走了田路和宋佳,轉身就來了實驗室。田路不敢打擾,隔著玻璃門靜靜地看著。實驗結束,武教授這才發現門外的田路。武教授收拾好實驗器材后,示意田路陪自己一塊走一走。田路抓住機會,把自己為什么想要開公司,為什么想要研發生化制品,一五一十地倒了出來。武教授邊聽邊點頭,快到家門口時他停下腳步,對田路說:“我大概知道一些你的事。你在漂流長江之前,對長江了解嗎?”田路愣了,想了一會兒才老實作答:“我提前查了些資料和數據。”武教授問:“有用嗎?”田路說:“在制訂漂流計劃時有些幫助,譬如在什么地方上岸休整,多預備干糧等。不過下了水之后,我幾乎不會想起這些。”武教授說:“我吃飯時說過,做企業和做研究做學問一樣。其實,下海經商和下江漂流也一樣。你只能指望自己,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換句話說,遇到危險時,沒人能幫得了你。”田路有些意外,仔細琢磨著武教授的話。武教授說:“今天太晚了。明天吧,明天上午我沒有課,你九點左右到我辦公室來。”

  武教授終于愿意提點他了,田路為之歡欣鼓舞,騎著自行車,簡直就是一路飛到了家。第二天他趕到武教授辦公室的時候,八點還沒到。武教授已經在了,看到田路的第一眼就說:“我估計你肯定會提前來。我比你早到了十五分鐘。”

  田路很感動,后悔自己沒有起得更早一點。

  武教授說:“我可以推薦一個產品,比較符合你們的產品定義,有市場需求,別人都不愿意做,而且只要你們肯努力,就能夠把成本控制得比別人低。”

  田路趕忙問:“是什么?”

  “尿霉素。”武教授說,“這個東西,現在有需求,將來需求會更大。但是國內很多國有企業都不愿意做。”

  “為什么呢?”

  “因為提取尿霉素的原料,主要是尿液。在農村收集尿液,因為地方太分散,人工成本很高。城市里公共廁所倒是很密集,但掏糞工的工作又臟又臭,會遭人恥笑。你們年輕人,又是高才生,愿意干嗎?”

  田路堅定地說:“我不知道別人會不會干,但我肯定干。”

  武教授點了點頭,說:“我考你到底有多大干勁,多大決心,現在看來是看對了你,技術上我全力支持你。”

  研究所決定轉行做尿霉素后,熊志一當即從省政府辦公廳辭職,決意跟田路同甘共苦。劉闖也隨后辭職。打仗親兄弟,他們打定主意要破釜沉舟,同心協力把公司挺下去。

  很快,武昌的大街小巷出現一個奇景,三個年輕人每天拖著糞車,一個廁所一個廁所地收集尿液。很多人都以為他們是環衛部門管理廁所的人員,看著又不像。問他們,才知道是生物研究所的。

  田路拖著糞車,不忘給熊志一和劉闖打氣。他把口罩解開說話:“別人看到我們覺得奇怪,證明我們還不像是干這一行的。我們就得把自己當成掏大糞的工人。”沒想到他的父母正好迎面走過來。田路的母親當場氣得差點背過氣,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的兒子研究生畢業,居然當街掏大糞,簡直比坐牢還要掉底子1。最后還是姐姐田樂幫著相勸,她才沒把田路趕到大街上去睡。

  一段時間之后,當田路、熊志一和劉闖再拖著糞車在街道上走,甚至是從廁所里收集尿液時,已經很撩撇2了。別人看到他們頭上戴著帽子,嘴上戴著口罩,手上戴著手套,腳上穿著膠鞋,即使流露出嫌棄,但也不會覺得奇怪了。

  工夫不負有心人。現代生物化學技術研究所出品的尿激酶很快投產,并且順利地售出了第一批產品,利潤還不小。在研究所成立的第七個月,在賬上只剩下兩百元的時候,他們終于賺到了第一筆錢,收回了四萬元錢的回款。去掉兩萬元的成本,他們凈賺了兩萬元。

  12

  創業取得了初步成功,田路最想與之分享的人是馮遙。但上一封信寄出后如泥牛入海,馮遙并沒有回信。田路決定去一趟草池坪村,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馮遙。

  動身之前,田路特意去了一趟揚子街工業品市場。和漢正街相比,這里是比較時髦的時裝街。在一家規模很大的女裝店,田路相中了一款橙色格子棉布連衣裙,他覺得馮遙穿上了一定很美。

  田路把裙子小心翼翼地疊好放進書包,又在煙酒店給馮爺爺買了兩條大重九香煙。他離開西陵峽已經快一年整了,但在草池坪村的日子仿似昨日。他覺得自己剛剛才離開馮遙一天,她的模樣歷歷在目。近鄉情更怯,離草池坪村愈近,他的心跳便更快一些。馮遙的一笑一顰在眼前閃耀著光芒。

  當田路風塵仆仆地趕到草池坪村,卻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來錯了地方。曾經的磚屋土墻,倒的倒,歪的歪,村中再也不見一個人影,這里已成了一片廢墟。

  怪不得馮遙沒有給他寫信,她肯定沒有收到他的信。這里究竟發生了什么?地震?山體滑坡?為什么村人都不見了?

  “是不是我來晚了?遙遙你在哪里?”田路跌跌撞撞地來到江邊,依稀還能看見馮遙的身影,還能聽見她銀鈴般的笑聲,他一遍遍地喊著:“遙遙!遙遙!……”

  田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到集鎮上的,整個人像丟了魂一樣。在街上,他逢人就問:“你知道草池坪村搬到哪里去了嗎?”

  有知情的人說:“因為三峽大壩的移民工程,靠江邊的村落都搬遷了。村民們領了政府發放的補貼,有的投親靠友,有的另覓居處。每一家每一戶的去向都不一樣。想要找人,難哪!”

  田路仍不死心。第二天他又沿著江邊徘徊,希望能在江上看到熟悉的馮爺爺的漁船。他心想,馮爺爺打了一輩子魚,肯定是不會離開長江的。江風吹過耳畔,他似乎依稀聽到馮遙哀婉的歌聲:“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傍晚時分,彩霞漫天,群山之巔宛若遍插勝利的彩旗。耳畔分明是馮遙俏皮的聲音:“像這樣的晚霞,在我們這里天天都有。”這真是田路見過的最悲傷的彩霞。再怎么傷心欲絕,他終究還是要離開這塊傷心地,要坐車返回武漢。他是如此悲慟,以至于在車站差點坐錯了班車。在車上,他聽到兩個乘客在聊天,一個提到三峽移民,言語之間頗為羨慕他們住上了政府統一安排的安置房。另一個則很是擔心,因為很多靠打魚為生的漁民失去了生計,往后的日子未必好過。

  田路一下子驚醒了,趕緊問他們:“村民們的安置房在哪里,你們知道地址嗎?”

  兩個人搖搖頭說:“搬遷了好多人,安置房也有好多處,咋個能知道誰住哪里呢。”

  隨著車子的一路顛簸,很多人昏昏欲睡。田路看著秭歸縣城越來越遠,心里面馮遙秀麗的面龐卻越發清晰。

  13

  田路蔫頭耷腦地從秭歸回來,在傅家坡車站碰到了文濤。田路很詫異,他以為文濤去年就去了海南。

  文濤告訴田路:“確實計劃半年了。只是一直有事沒能成行,拖到了現在。”

  田路問:“去海南后準備干什么?”

  “我和簡威說好了,先到他們公司干一陣子再說。”文濤顯得躊躇滿志,“那邊在搞經濟特區,遍地都是發財的機會。”

  田路又問:“我聽說鄭華也要去。”

  文濤說:“鄭華是借調到海南,在政府研究室上班,還提拔成了副處長。他小子比我強,算是混出來了。”

  田路很高興地說:“這樣也挺好。你們三個人在那邊互相有個照應。看來真有不少人闖海南啊,怪不得報紙上說‘十萬人才過海峽’……”

  文濤說:“政策好嘛,所以大家才會都擁過去。我聽志一說,你現在也在自己搞創業?”

  田路沒有隱瞞,他說:“我畢了業就沒去報到上班。和幾個同學一起做了一家生化研究所。”

  正聊著,文濤乘坐的那趟車開始檢票了,他匆匆對田路說:“老田,我得上車了。多保重。”

  田路目送著文濤離開,心想,形勢確實變了,大家都不再貪戀安樂窩。下海雖然吉兇莫測,但下海的人越多,自會形成巨大的聲勢。雖然馮遙一家的去向成謎,讓田路牽腸掛肚,可是研究所的事情也千頭萬緒,他作為經理,離崗時間不能太久,只能慢慢再去打聽馮遙一家的下落。

  文濤從傅家坡一路坐車到長沙,再轉到桂林、南寧,到了南寧再換成輪渡,遠比想象中更折騰更顛簸。五天之后,風塵仆仆的文濤才抵達海口。

  簡威坐著一輛上海牌轎車,親自到碼頭來接文濤。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簡威現在可氣派了,大背頭,西裝革履,還配有司機和秘書。要不是簡威主動過來握手,文濤還真認不出來。

  車子一直開到一幢大樓門口,離得很遠就能看到巨大的銅字招牌,“南方集團”四個字在炎熱的陽光里閃閃發亮。

  文濤贊嘆說:“果然是大公司,挺有門面兒的。”

  簡威說:“老板把整幢樓買下來了。一層到五層是辦公區,六層以上是員工宿舍。工作、吃飯和睡覺都在這幢樓里,效率很高。你先和我擠一下,過幾天公司會給你分配單獨的套間。這一路舟車勞頓,你肯定累了,先洗漱休息一下,然后我帶你去見老板。”

  進了簡威的宿舍,文濤才問:“你們公司到底是做什么的?你在信里和電話里都沒有說清楚。”

  “不是做什么,是什么都做。”看到文濤驚訝的表情,簡威笑了,“這就是資本的力量。老板有錢,有錢就能讓錢生錢。換句話說,什么掙錢就做什么。”

  文濤心想,這還是什么都沒說清楚。不過既來之則安之,有簡威在,他也就不咸吃蘿卜淡操心了。于是只挑輕松的問:“你們老板多大年紀了?”

  “五十多。”

  “這么大年紀,還這么有激情?”

  “比我們年輕人還有激情,精力也好,每天只睡兩三小時,一樣精神抖擻。等會兒你見到他就知道了。氣場非常強,是天生的老板。”

  洗漱完畢,文濤看上去精神了很多。簡威便帶著他下到二樓那個裝修特別豪華的房間,就是穆總的辦公室。

  穆總果然神采奕奕,他身材魁梧,比簡威足足高出一個頭。穆總見到文濤,顯得很高興,臉上帶著笑,用力握住文濤的手,還使勁上下搖著,說:“歡迎文濤先生加盟我們南方集團。簡經理多次向我隆重推薦你。你是武大畢業的高才生,又一直在湖北省政府機關工作,你的到來,一定會讓南方集團如虎添翼。”穆總的歡迎詞簡短精練,熱情洋溢。他松開文濤的手之后,還在文濤的手背上輕輕拍了一下,隨即轉身吩咐女秘書:“小伍,你去通知一下潘主任、馮經理、王經理,讓他們一起見一見文濤先生。”

  過了一會兒,三個年齡相仿的中年人走了進來,穆總一一介紹之后,說:“在座都是公司的骨干,大家以后要精誠團結,共創輝煌。文濤直接從副經理位置做起吧,負責搞政策研究。這是你的強項,發揮你的火眼金睛,避免公司犯政策方向上的錯誤。”

  文濤有點郁悶,他在湖北省統計局搞數字分析,沒想到在海南還得繼續搞政策研究。

  穆總繼續說:“文經理,你的責任很大。我是最重視政策研究、大勢分析的,只有把政策研究透,我們才能夠穩扎穩打,不犯路線錯誤。當然,大的方向我會親自把握,你只需要做一些行業性的研究,隨時向我匯報。”

  接下來的一周,穆總并未安排文濤任何具體工作,只是讓簡威開車帶著文濤四處游玩,熟悉海口的環境。幾天下來,文濤真是長了不少見識。海口滿街都在搞開發,工地林立,到處都有機械在作業。街上的廣播車循環唱著一首歌:“請到天涯海角來,這里四季花常開,海南島上春風暖,好花叫你喜心懷……”

  他們還去參觀了工業區,里面有不少外資工廠,規模都不是很大,車間內幾乎都是女工在工作。在一個圍著很多人的小廣場前,簡威把車停下了,對文濤說:“走,下去看看。”廣場上很熱鬧,有人在擺攤賣磁帶。有劉德華、譚詠麟、鄧麗君、張國榮、費玉清等港臺明星的,也有毛阿敏、蔡國慶等內地歌手的,還有國外歌星的。文濤拿起來一盒邁克爾·杰克遜的,問:“這盒磁帶多少錢?”

  老板正忙得不亦樂乎,看都沒看,就說:“所有磁帶一元錢一盒。”

  “這么便宜,不會是盜版吧?”

  還沒等老板回答,旁邊有人主動說:“和正版的沒什么區別啦。都賣這么便宜了,跟白撿的一樣,誰還要買正版嘛!”

  簡威也挑了幾盒,最后兩人共買了十盒磁帶。

  午飯在飯館里吃,簡威點了海口有名的文昌雞和東山羊。下午兩個人又去海水浴場洗了海澡。

  簡威說:“我們先回宿舍休息一會兒,晚上我再帶你去個好地方。”

  “什么好地方?”文濤問。

  “去了你就知道了。”

  到了晚上九點鐘,簡威突然說:“你抓緊收拾一下,我們馬上出去娛樂一會兒。”

  文濤穿上衣服,也沒多問,反正跟著簡威走就是。

  海口的夜生活十分豐富,街邊全是水果攤和小吃店。街上人很多,好像都是夜貓子,越晚精神反而越好的樣子。

  兩人拐進一條小巷,里面燈火通明,霓虹閃爍,歌舞升平,顯然都是歌廳、舞廳。簡威帶著文濤徑直走進一家名叫“天涯女郎”的歌廳,一個穿短裙燙頭發的女人立即妖妖裊裊地迎了上來。“哎呀,簡總你才來啊,人家都等你很久了。”說著就去摟簡威的脖子。看來簡威是這里的熟客。

  簡威有點尷尬,輕輕推開她,說:“今天我陪兄弟來唱歌。你去忙你的吧,不用你招呼了。”

  “那行,我就不打擾了。簡總你們好好玩。”那個女人雖然有點失望,但還是很禮貌地走開了。

  簡威本來想開個包房,文濤攔住了,說:“算了,我其實也不愛唱歌。”這時文濤有點明白過來,猜出了這里是什么場所,剛才那個女人是什么職業。他有點吃驚,沒想到簡威在海南待了幾年,整個人變化這么大。如果簡威提前告訴他,他肯定就不會進來了。

  兩人默默地喝了杯酒,聽了幾曲歌,還沒坐滿半小時,就起身離開了。

  14

  不久,鄭華也來到海南,調任海南省政府辦公廳規劃處處長。簡威和文濤自然熱烈歡迎。簡威的套間還空著一個房間,便慫恿鄭華也住了進來,三兄弟得以重溫大學時期的快樂時光。鄭華雖然分到了單位宿舍,但幾乎沒有去住過。

  鄭華早晚在南方集團出入,穆總自然也注意到了,得知鄭華在海南省政府工作,穆總如獲至寶,埋怨起簡威:“簡經理,你的同學都是大才。鄭處長來了海南,你怎么不早點告訴我,豈不顯得我們南方集團怠慢了人才!”

  當天晚上,穆總便在海鮮酒樓設宴,為鄭華接風洗塵,由簡威和文濤作陪。穆總又派專車早早去辦公廳大樓迎候,讓鄭華受寵若驚。見面時穆總緊緊握著鄭華的手,說:“鄭華兄弟,你這位朋友我交定了!”

  文濤和簡威相視一笑,看來求賢若渴的穆總又惦記上鄭

  華了。

  穆總非常熱情,也許是考慮到鄭華的身份是省政府官員,點菜時沒有太過鋪張,一個大鍋里燉著一堆海鮮,酒也是本地白酒“海口大曲”。四個人分賓主坐下,鄭華再次感謝穆總的盛情款待,穆總笑道:“鄭華兄弟不遠千里,前來支援海南建設,我不過是略盡地主之誼。”穆總在海南成立南方集團已經快三年,海南建省不過一年多時間,說是“地主”也不為過。席間,穆總眉飛色舞地講述了他賺到第一桶金的經過,他當時將幾火車皮小商品運到蘇聯,換回了一架二手飛機,轉手賣給一個旅游景點,賺到了一大把現金。穆總居然是一個大手筆的國際倒爺,這讓鄭華肅然起敬,問道:“穆總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我很是敬佩。不知道您下一步有什么宏圖大計?”

  穆總沉吟了一會兒,說:“不瞞你說,眼下世界變化太快,這正是我苦惱之處。這兩年來,南方集團招來了不少人才,像簡威,還有文濤,原是想著在海南大展身手的。盡管海南遍地是黃金,機會也很多,可我一直找不到當年的感覺和激情。”

  鄭華心想,這可能是因為錢不像當年那么好掙了,但嘴里問的是:“為什么?宣傳里面海南可遍地都是機會!”

  穆總拍拍鄭華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就因為遍地都是機會,所以生意才不好做。你想想,遍地都是機會,就意味著所有人都看到了機會。大家一哄而上,那機會還是機會嗎?是坑!”

  穆總的分析另辟蹊徑,讓鄭華、文濤、簡威三人茅塞頓開,紛紛點頭。穆總繼續說:“就拿海南的娛樂行業來說吧。我和簡威此前還專門研究過,總覺得門檻過低,有錢人都可以進場,但利潤保障在哪里?現在滿大街都是歌廳、酒店,有幾家賺錢的?在香港最牛的行業是房地產,李嘉誠先生早在一九五八年便投資地產,經過三十年的發展,長江實業已經成為香港最大的地產商。可你們再看看海南,海南現在到處都是房地產項目,怎么做大?我們南方集團來得早,搶到了兩塊地盤,還稍微有點賺頭。現在才聞風而動的,我可以斷定,都得賠錢。”

  簡威是親歷者,對穆總在這兩件事上的決策一直不明就里,連忙問:“穆總,這是為什么呢?”

  穆總解釋說:“雖然號稱十萬大軍來海南,頂到天也就是十 萬二十萬人口。但是現在開的樓盤,住一百萬人都沒有問題。加上為了趕工期,質量問題是極大隱患。試問,這么多樓房建起來,賣給誰?誰來買?”

  鄭華更崇拜穆總了,很認真地問:“穆總見微知著,明察秋毫,那么現在海南什么才是好機會呢?”

  穆總舉杯敬了一下鄭華,說:“這正是我要向鄭華兄弟你請教的問題。”

  鄭華很吃驚,說:“穆總這么說,真是讓我誠惶誠恐!我從學校出來后一直和政策打交道,對做生意一竅不通,現在又是剛到海南,穆總不要和我開玩笑。”

  穆總轉而問簡威、文濤:“鄭華兄弟是你們的同學,也是好朋友,你們說說,他手上是不是有方子?”

  簡威、文濤愣住了,一時不知說什么好。鄭華也很茫然。三個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穆總。

  穆總說:“在我看來,巨大商機不在別處,就在鄭華兄弟的腦袋里裝著。”

  鄭華連忙擺手謙讓:“穆總您是前輩,您叫我鄭華、小鄭就行。”

  穆總爽朗一笑,說:“我還是叫你鄭華兄弟吧。我聽簡威說,你在省政府研究室工作?”

  鄭華說:“是啊,我一直都在研究室工作。在湖北是在省政府研究室,現在到了海南還是干老本行。”

  穆總搖搖頭,說:“不一樣。湖北省和海南省不一樣。我更感興趣的是,海、南、省、政、府、研、究、室,”他一字一頓,以示強調,“海南是最年輕的特區,中央的政策、市場的需求、省里的計劃,所有這些信息,誰了解得最清楚?”

  一語點醒夢中人,鄭華、文濤、簡威三人恍然大悟。鄭華說:“平時我接觸的還真都是這些內容:政策啦,需求啦,應對措施啦……只是沒往生意這方面想。”

  穆總看到想要的效果達到了,便對鄭華說:“南方集團是做生意的。我想拜托鄭華兄弟,先申明一下,我可不是讓你做違反法律的事情。只要你及時告訴我政府決策和市場需求信息,怎

  么樣?”

  鄭華也覺得這些并不涉及泄密,政府決策和市場需求信息遲早都會公之于眾的,便一口答應下來,拍著胸脯說:“我以后肯定會多留心,有什么情況第一時間告知穆總。”

  鄭華一旦上了心,還真有不少收獲。他在一份內參上看到了南方(廣東、福建、海南三省)因為道路、橋梁等基礎設施的加快建設導致鋼材急缺的現狀,特別是深圳經濟特區和海南經濟特區,由于房地產投入加大,急需鋼材和水泥。內參上還特別強調:“希望中央計劃重點保障南方,或者允許南方幾個省份利用沿海優勢,能夠多獲得些東南亞的進口指標。”

  鄭華大喜過望,好不容易等到下班,便直奔南方集團,把內參上看到的內容向穆總簡要復述一遍,說:“這份內參資料顯示,現在海南最缺的應該就是鋼材了。”

  穆總猛地一拍桌子,說:“果然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前段時間我們還到處找鋼材來著,只是當時沒往深里想。現在海南到處都在建設,又沒有鋼材廠,可不就是鋼材最緊缺嘛。只是要在海南籌建鋼廠,難度應該很大吧?”

  鄭華說:“這一點我不了解。但是,如果我們現在能搞到一批鋼材,不就有利潤了嗎?”

  穆總說:“只要手上有鋼材,奇貨可居,肯定能賺錢。可是我們去哪里搞到鋼材呢?”他思索片刻,按鈴把秘書叫了進來,說:“小伍,你現在就去把潘經理、馮經理、王經理、簡經理和文經理他們都請到會議室,我們五分鐘后準時開會。”

  很快,穆總麾下五員大將都到了。穆總先簡要說明了一下情況,讓大家各自談談看法。馮經理率先說:“鋼材生意確實不錯,可我擔心的是,我們有條件做嗎?首先要面對的難題是我們到哪里去買鋼材。”他說話也不兜圈子,一下子點到了命門,鋼材確實太緊俏了。

  穆總問:“大家想想,看各自手頭有沒有這方面的人脈關系能夠用到。”

  馮經理問鄭華:“不知鄭先生在北京那邊可認識什么人?”

  鄭華搖了搖頭,說:“我在北京不認識什么達官貴人。我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處長,又是從湖北調過來的,哪有什么關系!”

  馮經理、潘經理、王經理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癱在椅子上。

  簡威想到了一個名字,說:“東明不是在北京嗎?他不是一直在中央研究單位?他應該能幫上忙吧。畢竟現在建設新海南,找上面批一點鋼材應該不是難事。”

  穆總頓時兩眼放光,說:“你們還有同學在中央研究單位!那個同學,你們和他的關系怎樣?”

  簡威頓覺沒底氣,說:“按說應該沒問題。我們是老同學,當年一起在武大還組織過跨學科沙龍,影響很大……”他停頓了一下,補充說:“可惜畢業之后我和他就再沒有聯系過。”

  穆總眼睛里的光亮瞬間暗淡了。

  鄭華高興地說:“我怎么把東明給忘了?我和他是老鄉,畢業后一直有聯系,隔段時間還會通一次電話,談論國內的經濟形勢、經濟政策。我每次到北京都是住在他那里的。”

  穆總的臉色馬上陰轉晴,用力一揮手,說:“既然如此,你趕快聯系他,我們馬上飛北京。現在就去我辦公室,給他打長途電話。”說著,穆總也不顧其他人,把鄭華拉往自己的董事長辦

  公室。

  伍秘書在里面打開門,可能沒想到穆總會把鄭華直接帶進辦公室,略微有點慌亂。鄭華瞥見辦公室里居然有一張行軍床,在豪華的辦公室里特別醒目。看來這個穆總是個工作狂,定然經常加班,習慣以公司為家,吃睡都不離前線,估計他以前當過兵,舉手投足都帶著軍人風范。

  穆總看到鄭華有些不自然,便介紹說:“伍秘書你見過了,她其實是我的姨妹,我們是一家人。”鄭華這才放心給陳東明打電話,大致說明了海南這邊的情況。放下電話后,鄭華對眼巴巴等結果的穆總說:“東明這兩天會先去了解一下情況,找到對接的人后就會通知我。”穆總很高興,問:“鄭華兄弟,你覺得成功的概率大不大?”鄭華對陳東明的能力還是很了解的,陳東明既然在電話里答應想辦法,肯定能辦成,不然直接就拒絕了。他連忙寬慰穆總說:“穆總,您先別著急。武大同學里我最佩服兩個人,陳東明便是其中之一。”

  穆總聞言大喜,摟著鄭華說:“鄭華兄弟這么說,我就放心了。走,我們現在去喝酒,吃魚翅鮑魚。你真是我們南方集團的大福星,我要好好敬你一杯。”他又對小伍說:“你通知一下簡威、文濤,讓他們直接去星光海鮮城。你也一起去!跟我們鄭主任多接觸、多交流、多學習!”

  這次點的菜品特別豐盛,幾乎所有大菜都端上來了。簡威小聲對鄭華說:“穆總雖說對員工都很大方,但他在生活中一直很樸素低調,像這樣請客吃飯,我還是第一次看見。”

  鄭華突然覺得壓力好大,有種“上船容易下船難”的不祥預感。更何況這艘船上還有好兄弟簡威和文濤,他即便想抽身離開也是不能夠了,只盼著陳東明那邊能一切順利,他也好向穆總

  交差。

  人一旦有了心事,再好的佳肴嘗起來便也是土滋味泥氣息,倒是旁邊的小伍頻頻勸酒布菜,讓鄭華有些心猿意馬。穆總都看在眼里,宴請結束的時候,說:“小伍,你開我的車送一下鄭主

  任吧。”

  鄭華連忙婉拒:“穆總,不用了,我可以和簡威、文濤一起

  回去。”

  簡威連忙對文濤使了個眼色,說:“你不是說東明今晚有可能打電話過來嗎?你留給他的是你辦公室的座機吧,那你得守著電話加班了。我和文濤待會兒還有點事,不能陪你去省政

  府了。”

  他們也看出鄭華對小伍頗有好感。小伍名義上是穆總的秘書,實際上頗受重用,如果能夠玉成兩人,對鄭華來說也是一樁美事。他們熟悉鄭華的感情史。原來曾文瑩畢業后即去法國留學,起先和鄭華還有書信聯系,但畢竟隔著大海,兩個人的關系漸漸也就淡了。鄭華申請調離湖北,也有這方面的原因。

  穆總大手一揮,說:“小文、小簡,你們叫輛車先回去做事,鄭華兄弟這邊你們不用擔心,小伍會安排好的。”

  簡威、文濤很快叫了輛出租車離開了。

  話說到這份兒上,鄭華也不好意思再拒絕了。他跟著小伍上了一輛白色的現代牌轎車。這款車型在當時的海口很打眼。鄭華坐在副駕駛上,對小伍說:“真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小伍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說:“您見外了,鄭主任幫了我們公司大忙,我送您是應該的。”

  鄭華一時找不到話說,車里一片沉寂。海口的街道并不寬敞,路上跑的車子卻很多,不時響起嘈雜的喇叭聲。可能是晚上酒喝得太多了,盡管小伍開車很平穩,鄭華還是覺得隱隱有些反胃,只能拼命忍著。小伍見狀,關切地問道:“鄭主任是不是有些不舒服?我是直接送您回辦公室,還是去海邊散一下酒?您來海南不久,工作繁忙,應酬想必也不少,估計還沒看過海邊的夜

  景吧?”

  鄭華被她說得有些心動,同時也不想這樣醉醺醺地去辦公室,怕門衛看到傳出去影響不好,便點頭同意。

  夜風習習,清涼撲面,確實讓酒意消去好幾分。只是小伍穿著裙子,顯得有些單薄,鄭華很過意不去,說:“我們就在這邊站一會兒吧。在海邊吹吹夜風確實挺舒服的。”小伍說:“這可還沒到海邊哪。再往前走十來分鐘,便能聽到海浪的聲音,那個時候的海風才真的沁人心脾。”

  小伍的頭發被風吹起來,那種繚亂便有些撩人,鄭華問:“伍小姐,看來你對海邊挺熟悉的,經常來嗎?”小伍悠悠嘆口氣,說:“世界上最寬闊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寬闊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寬闊的是人的胸懷。鄭主任,您覺得是這樣嗎?”這是雨果寫在《悲慘世界》里的名言,聽到小伍隨口背出來,鄭華頓覺不簡單,他說:“你先回答我的問題,然后我再回答你的問題吧。”

  小伍莞爾一笑,說:“我確實經常來海邊,看看藍天下的大海,看看大海上的星空,就什么煩惱事都沒有了。”

  鄭華接口說道:“伍小姐問我的問題,伍小姐自己已經回答了。”

  小伍很驚訝,轉過頭來看著鄭華,問:“鄭主任是在打趣我吧?”

  鄭華認真地解釋:“你看,碧海藍天可都沒有裝著什么煩惱事,只有人心里生出諸般苦惱,但也能消化這些苦惱,可不就是人的胸懷最寬闊嗎?”

  小伍點點頭,說:“鄭主任果然是高人高見,小伍佩服。”她望向遠處海天相接之處,陷入沉思。鄭華從側面看過去,覺得星空和大海都倒映在小伍美麗的雙眸中,忍不住問道:“伍小姐的苦惱,可是因為感情問題?”

  小伍收回目光,說:“鄭主任不著急回去的話,我們再沿著海灘走一會兒吧。”

  兩個人并排往前走,小伍說:“鄭主任有興趣聽一個故事嗎?一個真實的,但也俗不可耐的故事。”

  鄭華隱隱有些激動,說:“十萬人才過海峽,不畏前路寫春秋。如果這是發生在海南的故事,肯定不平凡。”

  小伍苦笑了一下,說:“鄭主任別急著反饋,先容我把故事講完。有一對姐妹,她們愛上了同一個男人,因為他既能干,又有魄力。男人最終娶了姐姐,妹妹默默退出,只在心里一直默默祝福他們。婚后,由于姐姐個性也很強,夫妻倆經常發生爭執,最后姐姐憤而離家獨自創業。妹妹不忍看到姐夫日益消沉,好不容易闖出來的事業一落千丈,便主動過來幫忙,后來……”

  鄭華一下子緊張起來,失聲問道:“后來怎么樣?”

  小伍沉默了一會兒,淡然說道:“還能怎么樣?后來他們就在一起了。鄭主任,這個故事狗不狗血?”

  鄭華的心情如同眼前的海面,隱在黑暗中的海浪好像突然被冰封住了。小伍玲瓏的身材,美麗而倔強的面孔,風中飄逸的長發,依舊令他怦然心動。對小伍萌生的朦朧好感,有點抓不住,但又不愿輕易放手。他唯有沉默著,半晌沒說話。

  “這么狗血的故事,讓鄭主任失望了吧?”她轉過身,正對著鄭華,“我不愿意隱瞞,更不想騙您、害您。穆總的意思,我相信您也能明白。我只希望自己在您面前能做一個真實坦誠的人。”

  鄭華一時不知如何作答,他沒想到小伍如此直接,也許奔赴海南開發處女地的人都更加果敢決絕。他有些感動。他也受過感情的傷害,本以為自己早已經心硬如鐵,沒想到此刻重新變得柔軟,忍不住上前一步,輕輕拍了一下小伍的肩膀,鼓起勇氣說:“這個故事里的妹妹,如果是在現實里,相信會得到很多人的祝福。”他想起了曾文瑩,苦笑了一下,“感情的事,談不上誰對誰錯。特別是在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眼里看來,妹妹的表現其實更難能可貴,她不僅做出了犧牲,還邁出了勇敢的一步。”

  小伍笑了,眼眸中沾有一點星光,說:“謝謝鄭主任。您現在胃里舒服些了嗎?要不我們回去吧。”她不露痕跡地輕輕擺脫鄭華搭在肩上的手,率先向前走去。

  兩人返回車上,小伍把鄭華送到了省政府辦公樓門口。鄭華說:“你放心,穆總的事我一定會放在心上的。我現在就去守著北京的電話。”

  小伍恢復了笑靨如花,說:“鄭主任辛苦。那我在車里等你。”

  鄭華說:“不用了。辦公室里有張沙發,今晚我就睡這里了。已經很晚了,你還是回去好好休息吧。”

  鄭華回到辦公室,洗了把臉,這才冷靜下來。他要好好捋一捋這幾天發生的事情,他怎么突然就卷進了南方集團的業務,特別是小伍的故事里姐姐、妹妹和男人的關系,真是剪不斷理

  還亂。

  陳東明的電話是第二天下午打來的。鄭華為了等電話,連中午飯都沒有出去吃。“鄭華,你交代我的事,總算不辱使命。”這句話讓饑腸轆轆的鄭華一下子忘記了饑餓,“給你們找到了一萬噸的鋼材指標,算是支持特區建設。接下來讓你們省政府開介紹信,找機構過來拿批條吧。”

  盡管陳東明說得輕描淡寫,但鄭華知道這張批條一定來之不易,他難抑激動,問:“真有你的,東明!你是怎么把這個指標找來的?”

  陳東明自豪地說:“你別忘了,我是在中央研究單位工作。去找計委要點鋼材指標支持特區建設,不是很正常嘛。不過我要強調的是,指標千萬不能給什么皮包公司。你們省政府要開張路條,帶著介紹信來,才能領到指標。”

  有了陳東明前面的鋪路,后面的推進都很順暢,只在開具介紹信的環節上遇到一點麻煩。鄭華請自己的頂頭上司薛主任幫忙,薛主任還兼任著辦公廳副主任,滿口應承,只提出一個要求,讓南方集團提供五十萬元贊助費給研究室主辦的雜志《特區之窗》。這真是獅子大開口,穆總卻毫不猶豫,馬上對鄭華說:“鄭華兄弟,你轉告薛主任,錢不是問題。但我們只能給二十五萬元。二十萬元贊助雜志,五萬元是對他的酬謝。”

  鄭華心里直打鼓,一方面是五十萬元轉眼打了個對折,價砍得未免太厲害了,另一方面給薛主任的錢他不知道怎么開口,只說了穆總同意贊助二十五萬元,沒想到薛主任居然毫無異議,估計他一開始就知道對方會砍價。

  從省政府辦公廳拿到路條和介紹信后,穆總讓小伍陪著鄭華去北京。也許是離開了地面的原因,登機后小伍顯得更放松了,兩人找到很多共同的話題,圍繞著生意、生活、閱讀等內容聊了一路。原來小伍畢業于東北一家師范學校,還做過一年老師,后來才出來做生意。穆總的生意一開始做得很順,之后遇到惡性競爭,沖動之下犯了事,被判了一年。穆總的夫人失望之下去了北京。穆總出獄后則帶著原來的一幫手下來海南打天下。

  從機場出來后,兩人直奔陳東明的辦公室。陳東明看到鄭華旁邊的小伍,眼睛一亮,說:“鄭華,弟媳來你也不說一聲!一會兒我請你們去吃‘東來順’涮羊肉。”

  鄭華剛想要否認,小伍卻很大方,說:“謝謝陳大哥。”

  陳東明撓撓頭,說:“下午還有正事要辦。中午我先請你們吃肯德基,晚上我們再去吃涮羊肉。”

  鄭華說:“大名鼎鼎的肯德基,我還從來沒有吃過。”

  陳東明說:“王府井大街那邊可是中國第一家。吃完了肯德基我們再去辦事兒。”他因為經常去王府井書店,對王府井一帶很熟悉。

  下午的事情辦得很順利。他們來到國家計委的一個辦公室,鄭華交出介紹信和請示報告,對方當場就開出了一萬噸的鋼材。任務完成,大家都很放松,早早來到“東來順”。陳東明因為好久沒見鄭華了,提議喝瓶牛欄山二鍋頭。他口口聲聲稱呼小伍為弟媳,小伍也沒有糾正,還主動喝了一杯白酒。陳東明幫忙解決了鋼材問題,作為南方集團的工作人員,小伍自然要表示感謝。她長得漂亮,人又玲瓏,很會勸酒,雖然是三個人的小聚會,卻也顯得很熱鬧。

  席間,鄭華告訴陳東明:“除了我,簡威和文濤也在海南,兩個人都在南方集團做經理。要不是他們,我也不會認識穆總和小伍。”陳東明看著小伍,笑著說:“鄭華,你怕不是因為簡威和文濤才幫穆總這個大忙的吧。”鄭華有點心虛,連忙轉移話題,說:“東明,田路也下海創業了,他和他的幾個研究生同學成立了一家生化制品公司,聽說已經闖出了名頭。”陳東明很吃驚,說:“我還記得在報紙上看到他漂流長江上游的新聞。他可真是雷厲風行啊。”想到田路,陳東明不由得面露微笑。

  鄭華問:“你在笑什么?”他以為陳東明還在打趣他和小伍。

  陳東明正色說:“這個田路,確實是條漢子,我很佩服他。他讀完研究生,卻放棄了要做縣委書記的夢想,看來他是樹立了新的目標。”

  鄭華也想到田路仗義為自己出頭的那幕,說:“你和田路是我最佩服的兩個人,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是。”

  陳東明苦笑了一下,說:“人貴有自知之明,過去和現在我都不及田路。就看以后吧。他已經征服了長江,我們只能看誰先征服滄海了。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不過,鄭華,我可有個建議給你。早點到北京來,北京是首都,各方面資源不一樣。”

  鄭華說:“我才到海南落腳,剛適應。”

  兩個人碰了一下杯。陳東明看著笑意盈盈的小伍,對鄭華說:“弱水三千,獨取一瓢飲。鄭華,你初到海南,便抱得大美人歸。這種艷福,也頗讓人羨慕。”

  從“東來順”出來,陳東明便在附近給他們找了家招待所。分別前,陳東明重重拍了拍鄭華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好事須成雙,送佛送到西。鄭華,良宵一刻值千金,你可不要辜負啊。”看來,陳東明已經洞悉鄭華和小伍還未“生米煮成熟飯”。

  送走了陳東明,兩人走進招待所。小伍站在一旁,似乎已經亮明態度,今晚鄭華是最大的功臣,可以行使一些特權,但鄭華還是默默地開了兩間房。拿到鑰匙后,兩個人之間略顯尷尬的氛圍重新變得輕松起來。小伍說:“陳先生說晚上的王府井很熱鬧,要不我們一會兒下去觀光一下?”鄭華用力點點頭。

  北京的夜晚,華燈璀璨,王府井因為離天安門很近,又坐擁百貨商場和新華書店,逛街的人很多。路過商場的時候,鄭華試探了一下:“我們進去逛逛吧。我想送件禮物給你。”小伍很警惕,說:“無功不受祿。鄭主任準備送我什么呢?”鄭華想了想說:“衣服可以嗎?”小伍沒有松口,繼續問道:“鄭主任準備以什么理由送呢?”鄭華有點泄氣,說:“我們是朋友吧。朋友之間送套衣服,總歸沒問題吧。”小伍沒有否定,說:“以后吧。”

  兩人最終沒有進入百貨商場,只在街頭漫無目的地閑逛。進入泥人張、內聯升、瑞蚨祥的店鋪,小伍都會迸發出小姑娘般的興奮,流連忘返,鄭華扮演護花使者,須臾不離左右。最后在稻香村,兩人都買了一些點心,準備帶回去讓穆總、簡威和文濤他們嘗嘗。

  15

  從北京回到海口后,鄭華受到了英雄般的禮遇。穆總居然把車子直接開進機場,停在了飛機舷梯下。他們一下飛機,就看到穆總居首,后面站著五位經理,還有兩位手捧鮮花統一著裝的女同事。鄭華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陣勢,有點震驚。小伍熟悉穆總的作風,輕聲說:“沒事兒,穆總對有功之臣向來都是很講排場的。”

  他們直接來到星光海鮮城,在最豪華的包間舉行了慶功宴。穆總提議說:“這次北京之行,鄭華兄弟和小伍珠聯璧合,為集團打了一個大勝仗,我們先敬他們一杯。”一杯喝完,穆總又說:“簡經理和文經理也是有功之人,加上鄭華兄弟,我們再敬武大三位高才生一杯。”大家喝完了第二杯。穆總這才笑著說:“今天是南方集團特別重要的一天。我們是不是要請鄭華兄弟和小伍喝一杯交杯酒?”大家起哄叫好。小交杯喝完,鄭華已經酒不醉人人自醉,最后喝得爛醉如泥,被簡威和文濤攙回了宿舍。

  鄭華住在南方集團那棟大樓里,上午上班,下午下班,都會經過辦公樓層,他好幾次想去見小伍,苦于找不到合適的借口,真有點“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感覺。

  直到第四天,簡威打電話到鄭華的辦公室,說:“你今天能不能早點下班?穆總請你過來開會。”

  鄭華一頭霧水,說:“你們公司開會,我去干什么?”

  簡威說:“穆總說要請你來,應該是有什么好消息要宣布吧。”

  鄭華本不想湊這個熱鬧,他并不是南方集團的職員,參加會議反而尷尬,可轉念一想,既然穆總召集公司職員開會,他去了自然能見到小伍,就說:“好吧,我馬上過來。”

  穆總看到鄭華進來,馬上站起來說:“我們的英雄、恩人、領導來了,大家鼓掌歡迎!”

  大家都仰慕地看著鄭華,掌聲響起來,鄭華卻糊涂了,卻見小伍含著微笑望向自己,眼光柔和恬靜,這才鎮定下來,連忙說:“不敢,不敢。”

  穆總解釋說:“這三天來,我帶著潘經理、馮經理,還有小伍,找遍了海口,也喝遍了海口,想盡辦法,終于成功地把一萬噸鋼材指標賣出去了!”

  穆總話音一落,大家更起勁地鼓起掌來。

  鄭華這才反應過來。陳東明千交代萬囑咐,指標不能賣給皮包公司,可沒想到根本不用費勁去找皮包公司,南方集團就是一個皮包公司,他只能苦笑著說:“賣指標?我們不是要拿指標進購鋼材,再賣給海南的建設單位嗎?”

  穆總說:“那樣太慢了。先不說把一萬噸鋼材提回來要多少錢,單說把它賣給建設單位,就需要花費很長時間。賣指標才是最劃算的。”

  鄭華有點擔心,問:“如果我們這樣賣指標,不就成了投機

  倒把?”

  穆總趕緊安慰他:“鄭華兄弟,現在哪有什么投機倒把,那都是舊皇歷了。我們現在賺的是,”他指著自己的腦袋,“‘智慧’的錢。這一筆指標已經順利賣出去了,每噸賣了五百元錢,你算算我們賺了多少?”

  鄭華頓時目瞪口呆,他沒想到穆總只是倒手了一下批條,便凈賺五百萬元。

  穆總更高興了,說:“如果不是南方集團資金緊張,想要盡快回籠資金,樹點威名,我肯定會把這些鋼材囤著,那就不是五百萬元的事,而是五千萬元的事了。”

  馮經理和潘經理紛紛點頭,附和說:“老板英明。”

  穆總拍著鄭華的肩膀,說:“鄭華兄弟,你大可放心。這批鋼材在我們手里也好,轉給別人也罷,都是在建設海南。”

  簡威和文濤也醒悟過來。穆總說是這么說,可是指標出手之后,那些買到指標的人,他們把鋼材運回廣東廣西福建,也是極有可能的。三人你看看我,我望望你,知道“三個臭皮匠不如一個諸葛亮”,他們終究還是被穆總利用了。鄭華心里暗暗叫苦,他可算是見識了穆總的手腕。只是這樣一來,他怎么向陳東明交代呢?這指標是用來建設海南的,國家計委一旦追究起來,可就麻煩了。卻見穆總拿了一個包出來,往會議桌上一放,說:“鄭華兄弟,咱們親兄弟明算賬,這是你該得的,二十五萬元。”

  鄭華完全蒙了,他全年工資不到五千元,不吃不喝工作五十年才能掙到二十五萬元。他的第一反應是拒絕,說:“我也沒做什么,給我這么多錢干什么?”

  穆總笑了,把錢推送到鄭華面前,說:“這是你該得的。江湖上有江湖上的規矩,江湖規矩不可破。我行走江湖,縱橫四海,靠的正是本人這點信用和江湖規矩。”

  鄭華看看簡威和文濤,他們也蒙了,又望向小伍,小伍微笑著點頭,示意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收下這筆錢。鄭華咽了一口唾沫,他現在心里有點數了,但還是問道:“什么規矩?”

  “我們賺了五百萬元,你就該拿五十萬元,百分之十的抽頭。這么多,”穆總伸出五根手指比畫給鄭華看,“但是你們薛主任之前讓我贊助了二十五萬元,扣除掉這筆錢,你就只能拿二十五萬元了。鄭華兄弟,我這是按江湖規矩出牌,你可不能覺得我在算計你。”

  鄭華說:“我是個國家干部,真不能收這個錢。再說,這件事情上我并沒有出什么力,只不過打了幾個電話,跑了趟北京而已。即使不是穆總,換成簡威、文濤和小伍,我也會幫這個忙的。”

  穆總很感動,說:“鄭華兄弟,我知道你有情有義,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但朋友歸朋友,生意是生意,這是你的酬勞你必須收下,不然傳出去了我就沒臉再在江湖上混了。”

  簡威知道雙方的個性,趕緊過來解圍,說:“穆總,要不這樣,我先幫鄭華把錢拿著。鄭華,這錢穆總既然給出了,絕對不會收回去的。不如先放我這里,以后你有什么打算,咱們從長計議。”

  鄭華的事情解決后,穆總開始對公司職員論功行賞,去北京取到批條的小伍和找到路徑倒賣指標的潘經理,獎勵得最多,每人五萬元,其他經理每人兩萬元,經理以下的員工三五千元

  不等。

  這樣一來,鄭華、簡威、文濤三個人手里就有了額外的二十 九萬元現金,他們決定在宿舍喝酒慶祝一下在海南的旗開得勝。鄭華還沒見過這么多現金,一時喜憂參半,心情極為復雜。簡威和文濤也很興奮,開始籌劃這些本金在海南能做什么項目。

  簡威一直對娛樂場所情有獨鐘,他覺得海口雖然不缺娛樂場所,但高級的會所卻寥寥無幾,這是一個巨大的商機。他分析說:“你們想一下,穆總宴請我們鄭主任,每次都去星光海鮮城,好像除了吃海鮮,海口就沒有其他拿得出手的消費了。海口現在商人、領導大把抓,那些娛樂場所只對馬仔的胃口,大老板、大領導怎么會看得上?不符合他們的身份嘛!我要開一家高級的娛樂場所。”

  文濤說:“這個想法倒是不錯。可以叫會館,會館顯得很牛氣。”

  鄭華說:“以前清朝各地商人在北京的落腳點都叫會館,比如我們湖北商人在北京的落腳點就叫湖北會館。會館顯得有點舊,不如叫‘海天會’。海南是天涯海角,有海又有天,天涯海角來相會。”說到這里,他的腦中驀然跳出小伍的倩影,確實如雨果所言,比大海和天空更寬闊的是人的胸懷。

  三個兄弟越喝越興奮,最后娛樂場所的名字定下來就叫“海天會”。為了實現簡威的夢想,鄭華愿意把這筆錢貢獻出來用作籌建“海天會”的本金。

  第二天,鄭華醒來時已經十點多,他決定先去找簡威和文濤一起吃中飯,然后再去上班。薛主任現在對他很是關照,他們上班時又經常外出辦事,上午不去辦公室也沒事。經過二樓穆總的辦公室,他想起小伍,忍不住逗留了一下,卻聽到辦公室里有人在說話,越說嗓門越大,居然是穆總和小伍。鄭華想趕緊離開,突然的哭聲讓他的心不由得一緊。

  “你就不能懂點事兒嗎?”鄭華沒想到穆總的聲音還能這么溫柔。

  “我要怎么做才算懂事兒?”小伍的抗議里夾雜著大大的

  委屈。

  “小鄭是一個能幫大忙、能起大作用的人,我讓你跟他多接觸,對我們有什么不利嗎?而且這個小伙子確實優秀。”

  “你不要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了。我們都很清楚,你讓我去接觸他,抱著什么目的。”

  “我能有什么目的?你們兩個都是年輕人,交往難道是壞

  事嗎?”

  “那你是什么意思?那我成了什么人?”

  “我不是說了嗎,你們是年輕人。”

  “那我跟你又是什么關系?”

  穆總嘆了一口氣,然后說:“燕子,你能不能不要這么任性?”

  在北京住招待所的時候,鄭華接過小伍的身份證,看到她的全名是“伍燕妮”。穆總平常喊“小伍”的時候還不覺得有什么,此刻他壓低了聲音喊“燕子”,鄭華卻感到自己的心燒灼一般。他不想再停下去,快步下樓,直奔自己的辦公室。

  下午六點,同事們紛紛下班走了,辦公室就剩下鄭華一個人,他這才抓起電話,撥通了陳東明辦公室的號碼。

  陳東明打趣說:“我有直覺,今天有人要打電話給我,所以下班就在辦公室多留了一會兒。”

  鄭華說:“明人面前不說暗語。你不是經常晚下班嗎?趁辦公室里沒人寫東西。”

  陳東明笑了,說:“還是老兄弟了解我。對了,你們回去后一切都還順利嗎?鋼材都進回來了吧?”

  鄭華很失落,說:“甭提啦。”

  陳東明關切地問:“感覺你的情緒很消沉,這是怎么回事?”

  鄭華避而不答,卻問:“上次你建議我來北京發展,是真心的嗎?”

  陳東明說:“當然了。我覺得你應該來北京發展。如果有幾個老朋友、好同學都在北京的話,互相之間有個照應、有個幫襯。我們這一屆分在北京的同學還是太少了,在首都的中央機關,多幾個好朋友情況會完全不一樣。”

  鄭華咬咬牙,說:“東明,實不相瞞,我已經決心離開海南了。”

  陳東明似乎明白了什么,說:“那好,我在北京等你。”

  (本文作者介紹:卓爾創始人,長篇小說《武漢之戀》作者。)

責任編輯: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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