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爾創始人閻志所著的長篇小說《武漢之戀》(五卷本),時間跨越近四十年,起筆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的武漢,落筆于改革開放四十周年前夕。講述了改革開放以來傲立于時代潮頭的那些弄潮兒的成長經歷及其情感故事。
第一部:梅花落 櫻花開(之三)
11
自從在老通城吃了豆皮后,林靜對田路不再像以前那樣充滿反感和敵視。其實,他們在學校里碰面的次數并不多。暑假臨近,大家都忙著復習,準備期末考試。劉道玉校長在武漢大學率先推行學分制,雖然讓學生有了很大的自主選擇權,但想要順利修完足夠的學分,還是要付出足夠的努力和汗水。從漢正街回來之后,田路只在跨學科沙龍上見過林靜兩次,雙方互相點頭示意,并沒有特別的表示和進一步的聯系。
在一次沙龍上,大家就舉辦一次有規模上檔次的“中國經濟改革討論會”,進行了專門的討論。時間初步擬定在十月中下旬,籌備小組也由讀書會全體成員擔任,只有與會嘉賓的名單尚不能敲定。會上同學們熱情高漲,紛紛獻言獻策,散會后很多人還在邊走邊討論。
田路是最后一個走出教室的,在走廊里卻被陳東明叫住了。陳東明說:“田路,我們星期天去東湖邊騎自行車吧。快放假了,我們搞點活動。”陳東明的邊上站著他的小老鄉,經濟系的鄭華,還有林靜。
田路有點猶豫,陳東明說的這個“活動”,讓他下意識覺得不僅僅是活動這么簡單。陳東明走過來,先拍了一下田路的肩膀,又在他肩膀上捏了一下,眼睛還眨了眨,嘴巴朝站在旁邊的鄭華努了努。
這是什么狀況?難道和鄭華有關?田路也懶得去猜測,就說:“你就直接說唄,什么意思你直說,不要用暗示,我看不懂。”
陳東明壓低聲音,有點神秘地說:“非要我直說不可嗎?我們的鄭華同學愛上了外文系的一個女生,叫曾文瑩。鄭華現在正在發起愛情的攻勢,我們支持一下他,搞一個活動。順便我們也去散散心,放松一下。”
話說到這份上,當事人鄭華又站在邊上,田路也只能答應了。他想了想,又問:“還有哪些人一起去?”
陳東明說:“我把林靜也叫上了。”
田路一聽,有點后悔了,心想:你早說的話,我就不答應了。
他們約好了先在學校西門集合。
星期天天氣不錯,田路到西門時,陳東明、鄭華、林靜,還有兩位女生已經先到了。陳東明對田路說:“鄭華和林靜就不用介紹了,在沙龍都見過。”指著其中一位女生說:“她叫曾文瑩。”他用嘴巴朝鄭華的方向點了兩下,暗示曾文瑩就是鄭華要追求的女生。這個意思,田路倒是懂了。曾文瑩眼睛圓圓的,身體微胖,個子也不矮。看到田路在打量自己,曾文瑩大大方方地回了一個微笑,看起來很和善。田路心想,這個鄭華艷福不淺。曾文瑩雖然比起林靜遜色了點,但也是個美女。他還沒回過神來,陳東明又指著另一位女生介紹說:“她叫于真,是中文系八〇級的。”又向其他人介紹田路:“他叫田路,哲學系的,現在可是我們沙龍的活躍分子啊。”
互相介紹完畢,陳東明對大家說:“今天的活動,我們男生要發揚紳士精神,照顧保護好同行的女生。我負責照顧林靜同學,鄭華同學保護曾文瑩同學,田路同學陪好于真同學。”
田路在心里冷笑,這個陳東明,看來是想撮合自己和于真了。也不奇怪,六個人,三男三女,擺明了不就是三對嗎?陳東明或許是出于好心,但田路偏偏不愿意領這個情。特別是他看到在陳東明說完后林靜還笑了一下,心里頓時一陣絞痛,但事已至此,也不能掉頭不參加活動,只有硬著頭皮騎上自行車。自行車有的是他們自己的,有的是找同學找老師借來的,有“永久”牌,有“鳳凰”牌,有新車,有舊車,在陳東明的帶領下,一起往水果湖方向騎去。都是年輕人,一路上歡聲笑語一片,歌聲更是伴著鈴鐺聲響徹天空。
騎到水果湖,經過水果湖百貨商店,陳東明掏錢給每人買了一瓶“二廠”汽水。總共六瓶汽水,兩瓶檸檬汽水,兩瓶橘子汽水,兩瓶荔枝汽水。喝完汽水,大家又騎上車,經過雙湖橋,路過東湖賓館,朝田路最熟悉的東湖風景區騎去。
東湖是武漢最美、最大氣的所在,碧波蕩漾,幾座大橋和長堤,把湖的南北兩岸連在一起。長堤的兩邊多是垂柳,微風拂來,柳枝搖曳,令人心曠神怡。周末和節假日,年輕的戀人們都喜歡在長堤上或者騎自行車或者散步,感受東湖風景區如畫美景。
就像陳東明請大家喝汽水,兩個人喝同一款,顯示著良苦用心,騎行也一樣,林靜和陳東明領頭并排騎在一起,隔著五六米,鄭華和曾文瑩騎在一起,最后面是田路和于真騎在一起。想來,這就是陳東明所謂的照顧和保護了。田路想騎快點,超過鄭華和曾文瑩,追上林靜,但看到陳東明和林靜在一起有說有笑的,又覺得自討沒趣。于真一直跟著他,他快她也快,他慢她也慢,還不停找他說話。
“我有個老鄉,也在你們哲學系讀書。”
田路“哦”了一下。
“他跟你一級的,還可能跟你一個班呢。”
田路心不在焉,又“哦”了一下。
田路心不在此,于真也察覺到了,找了個新話題:“我在寫小說。”
輪到田路不好意思了,他只好接住話,問:“什么小說?”
“就叫《珞珈情思》。”
田路有點好奇了,畢竟珞珈山是武大的標志,問:“這個你都敢寫進去?”
“文學創作嘛,哪有什么敢不敢的,我都已經快寫完了。”
田路發自肺腑地說:“寫完了一定要讓我拜讀一下。”
“好啊,到時請師兄多提寶貴意見。”
一路上,田路開心不起來,于真卻很開心。
到了東湖邊,大家停下來后也沒有聚在一起,依然是陳東明和林靜推著車邊走邊聊,鄭華和曾文瑩推著車邊走邊聊,田路和于真也推著車邊走邊聊。
看到林靜和陳東明一路上有聊不完的話題,看到兩個人的穿著也很般配,都是白襯衣、藍褲子,反觀自己,穿得一點都不講究,田路越發自慚形穢,跨上車,一句話也沒說,就發力沖到前面去了。
除了于真,其他人并沒有注意到田路騎遠了。于真也不好意思喊田路慢點騎,只能跨上車追了過去。
他們還以為田路和于真之間來感覺了。陳東明甚至還在后面喊:“好啊,騎快點。”
田路越騎越悲傷,也沒有注意到于真在后面追過來了。東湖風景區這一帶,他太熟悉了,閉著眼睛也不會迷路。加上年輕氣盛,他七拐八繞,竟然一口氣騎回了學校。到了寢室,除了陳寶林,熊志一、老潘都在,他顧不得擦滿頭滿臉的汗,說:“走,我們去喝酒。”
熊志一、老潘一聽有酒喝,也來精神了,雖然他們并不知道田路為什么要喝酒。等三個人走出宿舍樓,于真居然也騎到了。她滿頭大汗,臉上紅撲撲的,還在喘著粗氣。看見田路,她沖過來就說:“你這個人怎么這樣!騎得這么快這么猛,也不等等我,真是一點紳士風度都沒有。”
熊志一和老潘看看田路,又看看于真,兩人相視一笑,恍然大悟。田路也有點驚訝,沒想到體形嬌小的于真,竟然能有這么大的能量,居然騎車追上了自己。要知道武大里面有好幾處上坡路,很多女生是只能推車上坡的。
田路畢竟豁達,看到于真性情率真,更加覺得歉意,就說:“你太了不起了,居然能騎車趕上我。走,跟我們去喝酒。”
于真也爽快地答應了。
四個人走到宿舍旁的小館子,點了兩個菜,要了四瓶“行吟閣”啤酒,便喝了起來。
老潘真名叫潘冬。之所以叫他老潘,是因為人長得老成,年紀又是全年級最大的,上學的時候已經結婚了,家里還有個女兒。老潘是過來人,似乎看穿了田路的困擾,也清楚田路與于真的關系。
坐下來后,田路給他們互相做了介紹,還特別強調了一句:“于真可是個女作家哦,她正在寫《珞珈情思》。”
老潘舉起酒杯,說:“女孩子不應該喝酒,喝酒的事交給我們男人。來,我先敬于作家一杯。”說著,老潘一仰頭把一杯酒干了。
大家準備拿起酒杯喝的時候,老潘又給自己倒了一杯,二話不說又干了。幾個人都愣住了。
田路說:“老潘,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兒?”
老潘已經把第三杯酒舉到嘴邊,愣了一下,又一口喝干,把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摜,嘆了口氣,說:“沒什么事兒。”
熊志一說:“得了吧,就你這表情,在座誰都看出來了,你就是有事兒。說吧,出了什么事兒,兄弟們都在,我們會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的。”
老潘又長嘆一聲,說:“這事兒吧,你們還真幫不上忙。”
熊志一不相信,說:“什么天大的事兒,把我們兄弟都撇在一邊了。”
田路也說:“說吧老潘,都是兄弟。說出來我們一起想辦法。”
“你們都知道,我是結了婚再考大學的。”
這事兒,哲學系的同學差不多都知道。
“我來上學的時候,其實家里面不同意,她家里更是不同意,認為我這么一出來讀書,肯定就是個陳世美,不會再回去了。何況我讀的還是武漢大學,更不會愿意回我們那個小地方了。”
田路說:“那你后來還不是出來讀了嗎?”
老潘說:“我家那位后來還是咬著牙答應了,說她相信我。我也肯定不是那種人,肯定會負責到底,就算以后分配到了城里,也會把她接出來。”
田路說:“這樣不是很好嗎?”
“頭兩年還挺好的,今年不知道是怎么了,我家里和我老婆非要我回去不可。”
田路好奇了,問:“這個時候回去干嗎?”
老潘有點害羞,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生孩子啊。”
熊志一剛喝到嘴里的一口啤酒差點噴了出來。
田路很不解地問:“你不是有個女兒了嗎?還生什么孩子啊?”
老潘說:“生兒子啊。”他嘆了口氣,解釋說:“現在國家開始抓計劃生育了,都抓到我們鄉里去了。大家都說,再不回去抓緊生個男娃傳宗接代,那以后就沒辦法生了。”
一桌子人再也沒人能接上話了。
于真大概是想打破悶局,說:“喝酒,我也想喝酒,剛才騎自行車太累太渴了。”說著便拿起啤酒瓶,直接對著嘴喝。這下連老潘和熊志一都愣住了,他們沒想到這位于作家這么豪爽。
于真放下酒瓶,說:“唉,田路你還沒告訴我呢,你為什么突然脫離群眾,返回學校來了?”
田路苦笑了一下,說:“我是生氣。”
于真不解,問:“你生什么氣啊?你又是生誰的氣啊?”
這兩個問題還真把田路難住了,特別是面對于真,他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
于真又補了一句,說:“別人跟你沒什么關系,你憑什么生氣?”
熊志一反應快,拿起酒杯碰了一下田路的酒杯,說:“于作家說得有道理。跟你沒關系,你憑什么生氣。”
田路只好苦笑,點點頭說:“是我錯了。不關我的事兒,真跟我沒什么關系。”這句話回答得也有點莫名其妙,但是老潘、熊志一都懂。于真好像也懂,但她沒有再追問下去。
晚上參加沙龍時,田路才知道,他和于真離開自行車隊后,長堤上又發生了一件事情。陳東明和鄭華、林靜、曾文瑩繼續騎騎停停,有時兩兩聊天,有時四個人一起聊天,不知不覺騎到了東湖路上。東湖路兩邊高大的水杉矗立,空氣清新。六月底的武漢已經很熱,但畢竟在湖邊,心情舒暢,覺得空氣格外涼爽。
東湖有時候像海,煙波浩渺,一眼望不到邊;有時候又像是屋后的小池塘,觸手可及,可以看到柳樹條輕輕撥動湖水,形成羞怯的漣漪,慢慢擴散,消弭無形。
四個人正在東湖邊緩慢騎行時,后面一隊自行車騎了過來,鈴聲大作。有五六個男生,騎得飛快,好像是在比賽,又好像是在趕時間。沖在最前面的一個人,看到有人,邊拼命地摁鈴鐺,邊喊道:“讓開讓開!快點散開!”
曾文瑩騎在四個人的最后面,慌亂之下竟然失去平衡,從自行車上摔了下來。鄭華趕快停下自行車,過去扶起曾文瑩。后面沖上來的人依舊不管不顧,徑直騎了過去。
鄭華很生氣,情急之下脫了自己右腳的涼鞋,朝騎在最后面的人直接扔了過去。只聽“砰”的一聲,鞋子還真打到了那人的頭上,然后掉入湖中。那人被鞋子打到,很生氣,猛地剎住車,對他們高聲吼道:“他媽的是誰扔的鞋子?是誰扔的?”
曾文瑩在面前,鄭華也不愿意認,說:“是我。”
沒想到那人把車一推,直接沖過來,一把揪住鄭華的領口,舉起手就要打。陳東明也趕過來了,急忙上前把他推開,說:“你憑什么打人!”
“他憑什么扔我!”那人說,沖過來還要打。鄭華的個子不高,動起手來肯定討不到便宜。好在陳東明挺身而出,把那個人阻止住了。
這時候,沖過去的那隊人又轉回來了,看到他們正在爭吵,一路叫嚷著:“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陳東明馬上聲明,說:“首先是你們沖過來,速度太快,讓我們的同伴受到驚嚇,摔跤了,你們也沒道歉。我朋友這才拿鞋子扔過去。”
陳東明幾句話就把前因后果解釋清楚,那群人也不好意思胡攪蠻纏,氣焰不再囂張,但仍圍了過來。
從穿著打扮上看,那群人應該也是大學生。陳東明問:“你們也是大學生嗎?”
那群人說:“是啊。”
陳東明說:“我們是武大的。”
那群人說:“武大了不起啊?我們是水院1的。”
陳東明說:“我不是這個意思,大家別誤會。”
局勢稍有緩和,這時候那群人里面有一個人突然喊起來:“吳愛軍,要打回去,他們憑什么拿鞋子扔你?自己騎自行車摔跤了,關我們什么事兒?”其他幾位也跟著起哄:“是的,打!打
回去!”
原來這人叫吳愛軍。他可能本來只是想找回一點場子,但是架不住同學在旁邊起哄,就不得不動手了,捏起拳頭直接朝鄭華臉上打過去。鄭華趕緊把頭一偏,這拳沒打到臉上,打在了脖
子上。
曾文瑩嚇壞了,哭叫起來:“你憑什么打人!”
林靜也在旁邊說:“你們太不應該了,居然動手打人。”
陳東明擔心場面失控,會誤傷到兩位女生,就沖上去一把推開那個叫吳愛軍的人。吳愛軍那群人中也有人站出來充做和事佬,把兩個當事人拉開,說:“算了算了,到此為止吧!”
吳愛軍那群人呼啦散開,騎上自行車揚長而去。曾文瑩忙走過去看鄭華,問:“你沒事兒吧?”陳東明、林靜也都過來關切地詢問。
鄭華揉了揉脖子,訕訕地說:“還好。”畢竟是當著大家的面挨打了,臉上一時很掛不住。他跨上自行車,作勢要去追。陳東明把他拉住,說:“算了,我們畢竟人少。”
鄭華想想也是,對方五六個人,即使追上去,自己加上陳東明,也討不到什么便宜。他的一只鞋子已經掉入湖里,一氣之下把另一只鞋子也甩到了湖里,赤腳騎上自行車。陳東明為了不讓鄭華尷尬,也把自己的鞋脫下來,夾在自行車的后座上,陪著鄭華赤腳騎車。兩個女生默默地跟在后面騎,一路無話。
晚上的沙龍,陳東明和林靜還是正常參加了。曾文瑩和鄭華都沒來。沙龍結束后,陳東明過來問田路,下午他和于真騎車去哪兒了。田路說:“我們有事提前回學校了。”陳東明就把東湖路上的爭執講給田路聽。田路很生氣,問:“他們沒對女生動手吧?”
陳東明說:“這倒沒有,但是沖撞的時候是不是帶到了,我就不知道了。應該還好吧。”
田路氣血直沖,問:“那個帶頭打人的人叫什么?”
陳東明說:“好像是叫吳愛軍。”
田路是個直性子,手一揮,說:“走,我們去找他。”
陳東明想要息事寧人,說:“要不,還是算了吧。”
田路不答應,說:“你要是個兄弟,你就去把鄭華喊上,我回去再叫幾個人。我們在西門集合,然后一起去水院,去找那個吳愛軍。我先走了,等會兒我們就在凌波門等你們。”
就這樣,田路喊上熊志一、陳寶林、老潘三個兄弟,陳東明叫了鄭華、簡威,再加上沙龍的另外兩個男生,一行九人浩浩蕩蕩地朝水院進發。
到了水院,因為是晚上,他們又是外校學生,門衛攔著不讓進去。田路攔住一個進校的水院學生,對他說:“同學,能不能麻煩你把你們學校一個叫吳愛軍的同學叫出來。”
那個學生說:“吳愛軍?我不認識啊,他是哪個系哪個班的?”
田路看看陳東明,陳東明搖搖頭,他也不知道。田路只好說:“我們也不知道,但我們有事情要找他。”
那個學生很是警覺,一看苗頭不對,就不再搭理他們,自行進了水院。
田路、陳東明他們只能站在校門口干等,想要找機會混進去。過了一會兒,有一群人從水院里面出來了,領頭的居然就是吳愛軍。看來是有人進去報了信。吳愛軍身后這次跟了十多個同學。
他們出了校門,吳愛軍望著田路和陳東明,說:“聽說有人在校門口找我,是你們嗎?怎么了,你們找我有什么事兒?”
田路沒有在氣勢上被壓倒,站出來說:“你憑什么打人?”
“他知道憑什么!”吳愛軍用手指著鄭華說。
田路一把推開吳愛軍的手,說:“你指什么指!”
吳愛軍的同學忍不住了,紛紛往前沖。田路這幫人也頂上去了。雙方毫不退讓,開始推搡起來。
這時候有人大叫一聲:“大家住手!”
雙方都愣住了,再一看,原來是簡威。
簡威說:“我們都是大學生,都喝東湖水,有必要為這點小事打架嗎?”
田路愣愣地看著簡威,心想這個簡威怎么了,胳膊肘竟然往外拐!吳愛軍他們也望向簡威,心想這人明明是武大的,怎么幫著水院說話!
簡威見大家都停手了,這才慢條斯理地說:“大家都騎自行車,誤傷很正常。”他這么一說,陳東明和鄭華心里就明白了,簡威其實是做了鋪墊,繞個圈子回來,還是要為鄭華說話的。
吳愛軍覺得這話無從反駁,只好聽簡威繼續說下去。
果然,簡威很快點到了正題,說:“但是動手打人就不對了。我們都是新時代的大學生,都是文明人。”
吳愛軍也不是吃素的,回問了一句:“既然都是文明人,那你們今天晚上興師動眾地來找我做什么?”
簡威說:“我們只是想讓你道個歉。”
吳愛軍很倔強,說:“我憑什么道歉?”
簡威說:“大家都在珞珈山下學習,低頭不見抬頭見。今天是你們人多,這不假。保不準你哪天人少落單,突然出現幾個人,不分青紅皂白,把你打一頓。你說,你要不要人道歉?”
吳愛軍還耍狠,說:“誰敢?”
簡威說:“那可說不準。”
吳愛軍帶出來的同學中,也有個年紀大些比較成熟的人,說:“可能都是誤會,不如各退一步。誰動的手都對不起。算了算了。”
簡威也見好就收,說:“好,既然你們已經道歉了,那大家就算了吧。不打不相識。”這么說著,簡威把田路、東明、鄭華往回拉,說:“走吧走吧,既然對方都道歉了,我們就回去了。”
吳愛軍這才反應過來,心想,不對啊,誰道歉了?他還想說什么,被那個年紀大一點的同學拉住了。
一段小插曲過去了,東湖重歸平靜。
田路他們一行人,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在回武大的路上。涼爽的夜風吹過,心情也是分外高興。一路上歡聲笑語不斷,還有人吹起了口哨,像打了一場勝仗的士兵凱旋。
回到學校,鄭華很感謝大家出手相助,堅決要請大家吃夜宵。鄭華還專門到老齋舍女生宿舍叫上了曾文瑩和林靜,一群人邊吃邊聊,回顧剛才到水院找吳愛軍理論的英雄氣概,田路首倡要去找說法,自然受到更多贊揚。
鄭華拍拍田路的肩膀,說:“田路夠哥們!是個爺們。”大家紛紛應和。
田路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嘿嘿”干笑了兩聲。第一次,林靜贊許欣喜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好一會兒,讓他無比受用。因為這兩道目光,田路當天晚上就失眠了,第二天補了一天的覺,課也沒上。
12
熊志一愛情、事業兩不誤,整個人容光煥發。他和簡威、文濤的精品屋已經開業了,生意還不錯,每天都能賺到幾塊錢。一天幾塊錢,一個月下來就是一百塊,那可是一筆大收入。三個男生從來沒有賺過這么多錢,每天盤點完都忍不住要慶祝一下,去館子里要幾個炒菜,喝一點小酒。
熊志一志得意滿,感慨地說:“真是人生得意須盡歡啊,沒想到這么容易就發達了。”
另一邊,熊志一的愛情似乎也加速步入了正軌。兩人相識兩周的時候,就去了電影院。熊志一在宿舍里主動坦白說,看電影的時候,他大著膽子摸了劉越蘭的手。他還補充說,不要看劉越蘭有些瘦,但是手上還是蠻多肉的,摸起來又柔軟又溫暖,很舒服。
宿舍里除了老潘之外,其他兩位還都沒碰過女生的手,羨慕之余,也很好奇,還非常激動,甚至比熊志一本人更激動一些,紛紛問:“摸女生的手,到底是什么感覺?”
熊志一于是美滋滋地回味起來,說:“一開始就像被電了一下!”
田路、陳寶林異口同聲地“啊”了一聲,好像真被電著了。
“她躲閃了一下,但我很勇敢地把她的手緊緊抓住,她就沒再掙扎,任由我握著。可是,我手心的汗越來越多,只好拿回手來揩一下。等把手心的汗抹掉,再想去抓她的手,她已經把手插進口袋了。”
田路、陳寶林只能邊想象邊嘆氣,說:“早知道會這樣,你就不要去揩什么汗了。”
熊志一也滿臉懊惱地說:“是啊,我到現在還后悔著呢。”
除了老潘,大家都笑了起來。
看到老潘悶悶不樂的樣子,兄弟們也不好意思繼續沉浸在摸手的細節中了,田路問:“老潘,怎么,你還在為回不回去生兒子的事情苦惱呢?”
老潘無奈地點了點頭。
熊志一也恢復了一本正經,說:“可從來沒聽說過一個大學生不讀書,回老家去生兒子的啊。再說了,現在不是一直強調生男生女都一樣嗎?你堂堂一個武漢大學哲學系的高才生,可不能成為一個生孩子的機器。”
田路拍了下熊志一,說:“你少說兩句,行不行。”
老潘說:“不要緊,我沒事兒。我已經打定主意不理這茬兒了,我還是要用心讀好我自己的書。”
田路說:“是的。把書讀好,以后分配個好的工作。然后你把嫂子照顧好,把女兒培養好,把父母孝敬好,這比什么都強。我們是大學生,可不能有小農意識,好好的書不讀了,回去生兒子,那真是得不償失,而且還會成為笑柄。回頭我們幾個也一起幫你勸勸嫂子。”
老潘被田路的這番話感動了,他用力地摟了一下田路,然后默默地爬到自己的上鋪睡了。
劉越蘭是一個開朗、陽光的女孩子,自從和熊志一戀愛后,她便經常到他們宿舍來。劉越蘭的父母均在武大任教,她在華師外文系讀書,隔三岔五就從華師來武大看熊志一,有時還拎著一個保溫壺,里面裝著五根冰棒,和熊志一他們一起分享。她和這些男生聊得很開心,寢室里經常會傳出她銀鈴般的笑聲。
大家對這個小個子外文系女生的印象越來越好,反過來都勸田路說:“田路你折騰什么啊,你看看人家熊志一,隨便一找就找到這么好的女朋友。”
田路不得不服氣地點頭應道:“是,是。”
熊志一倒是很坦然地接受了大家對他的“恭維”和對劉越蘭的稱贊,他靠在枕頭上,心滿意得地說:“感情這種事勉強不得,那得有緣分,另外還要能擦出火花才行。”完全是一副過來人的驕傲樣子。
13
終于漂流到了陽邏,陽邏是個鎮,位于長江北岸,在江上便能看到岸邊的房子和行人。陽邏鎮有幾處碼頭,經常有船只來往停靠。也因此,陽邏鎮很熱鬧,鎮上小餐館還不少,熊志一找了一家“河南風味”小館子,準備在這里為田路正式壯行。
不一會兒,田路就看到了那幾個好兄弟。他們都站在岸邊等著他,不知道誰的手里還舉著一桿紅旗,在那里用力揮舞。
田路精神一振,游了過去。上岸后他才看到旗子上還寫著幾個字:“長江第一漂”。
田路苦笑了一下,心想:這個標語都給打出來了,這下真是不能打退堂鼓,只有接著漂下去了。
老潘說:“兄弟們,我們去吃一頓,讓田路好好補給一下。”
熊志一說:“都準備好了,餐館那邊菜都炒好了。”
于是,老潘替田路扛著輪胎走在前面,一群人簇擁著田路,往餐館走去。于真和另外兩位同學在店里等著,菜早就點好了,大家一入座,菜就開始源源不斷地端上了桌。
熊志一提議先喝一杯,被田路打斷了:“等一等,先讓我吃幾口飯。”于真趕緊從廚房捧出一碗熱乎乎、香噴噴的米飯,田路搶過就吃,風卷殘云,幾口就吃完了。田路又喝了一大口啤酒,這才真的緩過氣來。
老潘舉起酒杯,說:“大家一起敬一下田路吧。為我們的漂流英雄和民族英雄干杯!”
大家開始起哄,齊聲說:“敬田路!為我們的漂流英雄和民族英雄干杯!”
田路雖然知道大家是在開玩笑,還是感到有些臉紅,連忙說:“大家不要起哄,我只是一個漂流的新手,談不上什么英雄。”
于真一直盯著田路,這時才問:“我一直想問你,你到底是為什么漂流?”
田路撓撓頭說:“去年九月的時候,我不是說過我要完成長江第一漂嗎?”
“那個我知道,我想問的是,”于真揪著不放,繼續追問,“你為什么要完成長江第一漂?”
陳寶林覺察到苗頭不對,連忙舉起酒杯,說:“哎,先不說這些了,喝酒喝酒。田路自己也不知道是他自己主動想漂,還是被人推下去的呢。”
田路也回過神兒來,站了起來,說:“對啊,我還沒問你們,到底是誰推我下去的?”
大家面面相覷,過了一會兒,陳寶林指了指熊志一,大聲說:“就是他。”
熊志一連忙擺手否認,解釋說:“我可沒有啊。是你自己大義凜然地跳下去的。我們可不要污蔑英雄。我心中的田路,就是一個大英雄,是他自己跳下去的。來,讓我們為田路的英雄氣概干杯!”
大家又紛紛舉起了杯子。在一陣紛紛擾擾中,于真挑起的話題就此掩蓋過去了。
14
田路記得很清楚,他為什么在去年九月提出要完成長江第一漂。
暑假前他們一幫人到水院去“伸張正義”,田路收獲了林靜贊許的目光,并因此失眠。不久學校放暑假,田路也回了家。
暑假對田路來說,實在是太過漫長了,他沒有一天不是在對林靜的想念中度過,而且隨著想念越來越深,年輕的田路變得越發煩躁不安。整個暑假他都魂不守舍,一心只想著盡快見到林靜。這種渴望折磨著他,讓他吃不下,睡不著。可惜的是,林靜也回家過暑假了。林靜的家在哪里,他也不知道。幸好不知道,否則的話,他肯定要生出翅膀飛過去了。他打算找點事來消磨時間,分散注意力,于是就拉著熊志一、陳寶林,一起去了老潘家,理由是要幫老潘勸解一下他的老婆。
老潘家人看到他的大學同學來了,倒是非常熱情,趕緊騰出了一個房間,擺上三張竹床,讓三個人住下來,每天都是好菜好飯招待他們。吃飽喝足,三人倒沒有忘記此行的使命,鄭重其事地開導老潘的父母:“現在改革開放了,生男生女都一樣。”又指著老潘的女兒,夸獎說:“你看看這小侄女多可愛,長大了肯定有出息。”
熊志一還補充說:“像老潘這樣,畢業以后肯定是要當干部的。在城里當了干部之后,”還對著老潘的老婆說,“嫂子你以后就是官太太了,那就風光啦。老潘是個講感情的人,肯定會讓你享福的。”
他們這樣連續灌輸了兩三天,一會兒國家政策,一會兒孝心人品,到底還是取得了效果。老潘的父母也開竅了,表態要全力支持兒子,先在大學學好本事,畢業之后再做一番大事業。老潘的老婆聽說丈夫以后能當官,自己以后能做官太太,心情也大好,絕口不提讓老潘放棄讀書回來生兒子的事了。
田路趁機提議:“嫂子在家里做出這么多犧牲和貢獻,老潘應該帶著嫂子出去旅游一下,看看祖國的名山大川,散散心。”
熊志一和陳寶林也趕緊附和,說:“嫂子在家照顧老人和孩子,很辛苦。老潘確實應該拿出實際行動來。”
老潘的老婆自然喜出望外,說到底她擔心的是老潘外出讀書后變成陳世美,把母女倆給拋棄掉。至于生兒子傳宗接代的事,只要自己的公公婆婆想得開,不給自己施加壓力,她當然是聽老潘的話。原本,她還以為田路他們三個不速之客,會讓她難堪,沒想到他們這么細心會說話,不僅打消了自己的顧慮,還說動了自己的公婆。
老潘也很高興,他沒想到哥幾個真的解決了他的后顧之憂。他認真聽取了田路的建議,決定帶著妻子,和三個兄弟一起出去游覽一下祖國的大好河山。第一站,他們選擇了首都北京。不到長城非好漢,他們自然要去爬長城。第二站,他們來到了曲阜。曲阜有孔子,孔子是萬世師表,讀書人自然是都要去拜謁的。到了曲阜,不爬東岳泰山的話,也實在說不過去。
泰山有“五岳之首”之稱,氣勢雄偉磅礴。他們五人一路徒步上去。田路他們幾個男生走在前面,老潘的老婆因為體力不支,老潘便陪著她慢慢登山,約好在南天門集合。早早爬到南天門的田路回望來時的路,逶迤曲折,云遮霧罩。他想起遠方的林靜,突然“蕩胸生層云”,索性對著空曠的山谷大聲號叫起來。
熊志一很不屑地說:“你看這人,病得很厲害。”
陳寶林說:“你是飽漢不知餓漢饑。”
老潘也趕到了,他用力拍了拍田路的肩膀,說:“兄弟,我能理解你。但是有些事不要勉強,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
田路不愿在此時一訴衷腸,他選擇了挑戰自己,腳步不停一氣不歇地繼續登山,才花了一個多小時,就登到了泰山山頂,而落在身后的陳寶林和老潘他們,早已經看不見人影了。
沿途松柏巍峨蔥郁,溪泉清澈靈秀。縹緲變幻的云霧,給泰山披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造成“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的幻境。山路兩邊有不少廟宇和碑文石刻,大多詩情畫意,也有的充滿禪意。有一塊石頭上寫著“果然”兩個字,而且筆墨很重。田路初見之下便愣住了。果然什么?我果然愛上了林靜?還是林靜果然不愛我?或許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帶著這樣的思緒,田路在山頂俯瞰,體會到杜甫“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感覺。
“在看什么風景,發什么愣呢?”老潘的聲音叫醒了恍惚中的田路,原來老潘他們一行人也趕上來了。這時接近下午五點,大家也都爬累了,決定就在山頂等日落,俯瞰夜幕下的泰安,然后趕在天黑之前抓緊下山。
沒過多久,太陽開始往西沉,像一顆被油浸染了的咸蛋黃,也像一塊背面滿是光亮的橙黃色圓形幕布,照得人睜不開眼。
田路望向南方,心想:林靜此刻是不是就在這個方向的某一個地方?他站在那里,把對林靜的想象和思念全部傾注到了對南方的眺望里。不知怎的,看著這落日余暉,田路又想起了“果然”二字。
也許是靜默時間太久了,陳寶林過來拍一下他的肩膀,提醒說:“這里是泰山之巔,你可不要想不通!”
老潘也過來了,手上拿了個本子,還拿了支筆。
“泰山的這些石刻真的太有意思了,”老潘說,“我把它們都抄下來了。”
“老潘,你還真是個有心人啊,”田路問,“哪一個石刻對你最有啟發呢?”
老潘說:“果然!”
田路一時如遭棒喝,忍不住也跟著重復了一句:“果然!”他先是點點頭,繼而搖搖頭,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
明白。
上山難,下山易。下山的腳程很快,加上大家都累得不想說話,一直專心趕路,花了不到四個小時就到了山腳下。
從泰山回來后,田路的心境略微平靜了一些,每天只在東湖邊游蕩,看看湖水拍打湖岸,看看柳條被風吹起。似乎又什么都沒有看見,因為滿腦子還是林靜。他很后悔,在放假前應該問清楚林靜的家庭住址,那樣的話,他就不用這么苦受煎熬了。
整個暑假,田路幾乎都是在渾渾噩噩中度過,終于熬到了
開學。
報到的第一天,田路就直接沖到外文系,沿路碰到一兩個熟悉的同學,也只是點點頭,不愿意停下腳步寒暄。他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盡快來到林靜的班上,盡快看到久別的林靜。同學會怎么想,陳東明會怎么想,林靜會怎么想,他已經全然顧不得了,四十多天的煎熬,已經把他折磨得可以不顧一切了。
林靜不在班上,田路又往老齋舍趕去。滿心滿念,他只想馬上見到林靜,一分鐘都不愿意耽誤。
快走到老齋舍的時候,田路眼前一亮,因為林靜正迎面走來,瞬間又黯淡下來,因為林靜不是一個人,她的旁邊是陳東明。兩人并排走著,陳東明的手偶爾會碰一下林靜的手,兩個人的手時而會很自然地握在一起。
僅僅幾秒鐘的時間,田路就從對天堂的滿懷期待墮入到了無邊的地獄中。還沒等他回過神來,陳東明就熱情地打招呼:“田路,到學校了?”
田路漠然地點點頭。
林靜則朝他粲然一笑。因為她的身邊是陳東明,田路并沒有感到陽光普照,反而覺得像掉到冰窟一樣。他傻傻地問了一句:“你們……?”
陳東明很幸福地笑了,說:“我們,在一起了。”
可恨的是,林靜居然沒有否認,反而甜蜜地羞怯地笑了笑。
田路已經忘了自己是怎么跟他們道別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寢室的。他在寢室里蒙頭大睡,不吃不喝不說話。一天一夜之后,他才吃了一個熊志一帶回來的饅頭。兩天兩夜之后,他才強打精神下床,抹個臉上課去。
同寢室同班的好兄弟,已經知道發生了什么。兩天兩夜他們都強忍著沒有勸他,因為這種事情無從勸起,當然也沒心思取笑他,看到他現在這樣的狀態誰還忍心呢。
到了教室,班上的團委書記正在那里讀報。這是哲學系的一個傳統:一大早要么由班長,要么由學習委員,要么由團委書記,拿著當天的某份報紙讀政治大事、經濟大事、重大科技發明,或者是與哲學相關的學術話題。
田路麻木地在座位上聽著,這是一則關于漂流的新聞:美國漂流隊在完成了美國密西西比河的漂流后,準備挑戰巴西的亞馬孫河和中國的長江。新聞最后強調說,目前世界上只有中國長江尚未有人完成首漂。有些同學忍不住開始交頭接耳地討論起來:“中國的長江怎么能讓美國人來漂啊?”“漂流多大點事?”“中國長江應該首先由中國的漂流健兒自己來征服!”
田路猛地站起來,宣布說:“我要去完成長江第一漂。”他的聲音很洪亮,不像是兩天兩夜沒起床的人。
全班同學都把目光轉到了田路身上,有的帶著懷疑,有的帶著驚奇,有的帶著敬意。田路又強調了一遍:“我就是要去漂流。”
過了三四秒鐘,教室里掌聲一片。田路向大家點了點頭,英雄一般地走出了教室。
剛才發生了什么,田路好像都記不清了,只覺得渾身輕飄飄的,腿也不聽使喚,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了大半個珞珈山。突然一個女同學的聲音傳來:“田路,你在干什么?”
原來是于真。田路點點頭,對于真說:“你好。”
于真問:“暑假你到哪里去玩了?”
出于禮貌,田路回答道:“去了長城、泰山,然后大多數時間就在家里待著。”
于真說:“你們真厲害,一個暑假可以去這么多地方。”
“你們?”田路愕然了,“還有誰?”
“陳東明和林靜啊。他們在暑假也去了很多地方。”
聽到陳東明和林靜這兩個名字,田路馬上清醒了,問道:“他們去了哪些地方?”
于真說:“他們幾個人搞了一個什么社會實踐活動。陳東明帶著他們去了農村兩個灣子和一個鄉鎮工廠,做了好幾天的調研,還寫了調查報告。”
田路心想,這個陳東明還真是個有心人。
于真又補充了一句:“你還不知道吧。他們就是因為一起參加社會實踐,才確定戀愛關系的。因為陳東明對林靜一路上都很照顧,林靜已經答應和陳東明談朋友了。”
雖然早已知道結果,聽到這里田路還是心如刀割。原來如此。果然如此。
于真好像沒有注意到田路情緒上的變化,說:“有本文學刊物發表了我寫的《珞珈情思》,我想送給你看看。”
雖然受到巨大的打擊,田路還是為于真的成就感到高興,由衷地贊道:“你真了不起。祝賀你,我一定會認真拜讀。”
于真很開心,拉著田路的手,說:“走,到我們老齋舍宿舍樓去,我現在就把刊物送給你。”
田路沒想到于真這么爽快,這么大方,便跟著于真去了老齋舍。
在老齋舍門口等于真的時候,田路看到林靜和曾文瑩從外面走過來。田路此刻雖然面如死灰,但還是忍不住心怦怦直跳。
林靜和曾文瑩也看到了田路,林靜好奇地問:“田路,你在這里做什么?”
如果是以前,林靜能用這么好的態度和自己說話,田路一定會欣喜若狂,但是現在田路已經知道,此刻的林靜只是把自己當作陳東明的好朋友,不再像以前那么討厭自己而已。
田路直截了當地說:“等人哪。”
曾文瑩一臉壞壞的笑,問:“那你是等誰呢?”
還沒等田路回答,于真就過來了,她手里拿著一本刊物,遞給田路,說:“你可要認真看啊,提提意見。”
林靜和曾文瑩頗有深意地相視一笑。
田路想說些什么,又不知從何說起。
倒是于真更大方了,扯了一下田路的手膀子,說:“一言為定,你一定要認真讀啊。”語氣中還有一點撒嬌的意思。于真說完,就和林靜、曾文瑩一起往回走。
田路一個人孤獨地離開了老齋舍,回到寢室果然認真地讀起了于真的小說《珞珈情思》。
這是一部中篇小說。田路花了三四個小時,很安靜地一口氣讀完了。這期間陳寶林喊他去打球,熊志一喊他去圖書館,他都沒有反應。晚上大家回來,問他:“你在看什么?看得這么認真!”
田路說:“看于真寫的《珞珈情思》。”
“啊?這么了不起,發表啦?”熊志一說。
田路說:“是啊,這個女孩太了不起了。”
熊志一笑了一下,說:“難得田路會這么評價一個女生。”
陳寶林也跟著起哄,說:“田路情傷已愈,又有了新目標。”
田路懶得搭理他們。但是消息不脛而走,不到兩天時間,半個哲學系都知道田路有了新女朋友,叫于真,剛剛發表了一部
小說。
15
田路和同學們在陽邏飽餐一頓后,好好睡了一覺,做了長江漂流的第一次休整。第二天一早,田路戴著一頂草帽,背著一個帆布書包,拿著輪胎,仍從上岸的地方下水。這次準備得充分多了,帆布書包里用油紙包著大家湊的一百多塊錢,還有兩件換洗的衣服、一條毛巾、一把牙刷、一支牙膏和一個瓷缸。于真還給他準備了三盒包裝嚴密的餅干,讓他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救急。
從陽邏下水之后,此后每四五十公里就得上岸休整。每天天放亮后下水,天快黑的時候上岸休息,休息點盡量選擇居民點、城市或者集鎮,也有個別很荒涼的地方,只能將就著對付一宿。在城鎮和城市還好一點,可以在車站或者靠近碼頭的房子里面借住,遇到些好心的人,還會讓他在家里留宿,能吃到可口的飯菜。如果是在荒無人煙的地方上岸,就只能吃點餅干,從附近的河水里用缸子舀點水喝,找個避風、暖和些的地方就地睡下。
大約到了第七天傍晚,田路游到了南京。他在快進城的郊區上了岸。岸邊有一個堆煤的場子,上面搭著兩個工棚。他走到其中一個工棚前,發現門是開著的,里面很昏暗。他敲了下門,問:“有人嗎?”
問到第三聲時,才有回應:“有啊。你是哪個?來這里干什么?”
田路說:“我是從武漢漂流過來的,想在這里借個宿。”
里面的人“咦”了一聲,隨后走了出來。
這個人的個子不高,臉也比較小,倒顯得和身材很相稱,一頭濃密的頭發略微有些長了,搭在額前遮住了眼睛。那人又問了一句:“漂流?”
田路說:“是啊,漂流。我是一名大學生,我從武漢開始漂流,準備漂流到上海,完成長江的第一漂。”
那人更好奇了,走上前來拉住他的手,說:“來來來,坐坐坐。你給我好好講一講,怎么個漂流法?”
一路上田路還很少見到這么熱情的人。他坐下來,開始詳細介紹漂流是怎么回事,解釋自己為什么要漂流:“中國之前還沒有人在長江完成漂流,如果這次不漂,過一段時間美國人或其他外國人就會來完成首漂。作為一個中國人,怎么能眼睜睜看著母親河的首漂讓外國人來完成呢?會覺得羞恥啊,所以我就開始漂了。”
那人問:“那你是漂了多久才漂到這里來的?”
田路答:“漂了七天。”
那人又問:“那你帶了多少錢呢?”
田路答:“一百多塊錢。我要一直漂到上海,然后再從上海坐車回武漢。”
那人又追問:“你做這個漂流,國家會給你錢嗎?”
田路答:“國家沒給錢,這些錢還都是我們同學湊出來的。”
那人本來是坐在床上的,因為工棚內唯一的一張凳子讓給田路坐了。這時他跳下床,過來拍一拍田路的肩膀,說:“了不起,兄弟,你太了不起了!今天晚上你便住在我這里,我請你喝酒。我就佩服你這種人。”
那人果真炒了兩個菜,從一個壺里倒出兩大碗白酒,兩人開始喝了起來。邊喝邊聊,田路這才知道,這位紀大哥,并不是煤場的老板,只是一個常住煤場的保管員。兩人把兩大碗酒喝完后,基本都醉了,就勢躺在床上睡著了。
第二天田路醒來時,紀大哥已經起來了,說:“你先洗漱一下,我們馬上吃早餐。”說是早餐,其實很簡單,就是一碗咸菜,一個缽子里放了三四個饅頭。紀大哥又去舀了兩個半碗酒。
這是七天以來第一次有人這么真誠地對田路,他很是感動,于是接過酒繼續喝起來。
喝完酒,又到出發的時間了。田路說:“紀大哥,我要繼續漂游了,謝謝你的招待。”又遞上五毛錢,說:“我身上錢帶得不多,只能是個意思。”
紀大哥把錢一推,說:“兄弟,你這樣做就不對了,我怎么能收你的錢呢?你做了一件讓中國人揚眉吐氣的事情,我應該支持你,而且我看你這人很直率,我們兩個很投緣。你要是不嫌棄的話,從現在起我們就是兄弟了。”
田路也就沒有再堅持,收起了自己的五毛錢,說:“紀大哥,你這個大哥我認定了。現在時間不早,我要出發了。”
“兄弟,你等一等,”紀大哥從被褥下摸出一張十塊錢的紙幣,說,“錢不多,算是我的一點心意,支持你漂下去。”
“這怎么行?我吃你的喝你的,怎么還能再拿你的錢呢?我看得出來,你的生活也不容易。”
紀大哥說:“你就收下吧。”
田路感受到了紀大哥發自內心的、真心誠意的支持,于是不再推辭,收下了這十塊錢。他用力摟了一下紀大哥,背起書包,拿起輪胎,再度來到了江邊。
(本文作者介紹:卓爾創始人,長篇小說《武漢之戀》作者。)
責任編輯: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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