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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倫的強勢美元政策
作者: 管濤
美元指數自去年3月底起見頂回落,已從高點下跌10%以上。一時間,市場上看空美元指數進入中長期貶值通道之聲四起。1月19日,美聯儲前主席珍妮特·耶倫在被提名第78任財長的參議院聽證會上表示,美國不會追求貨幣貶值以獲得出口競爭優勢。這引起了市場對于美國政府重回強勢美元政策的諸多猜測。
盡管筆者并不認為美元必然進入了中長期貶值周期,但依然覺得由耶倫不刻意追求弱勢美元的表態,得出美國政府將阻止美元貶值的結論可能是市場想多了。
強勢美元政策不等于美元升值政策
對此,筆者早于去年12月8日在《第一財經日報》專欄文章《聊聊強勢人民幣的那些事兒》中介紹了強勢美元政策的背景及內涵。為保證內容的完整性,在此再簡單介紹一下。
1995年初,出任克林頓政府第二任財長的羅伯特·魯賓提出“強勢美元符合美國的利益”,并采取措施扭轉美元頹勢,美元開啟了長達七年的升勢。強勢美元政策的背景是1985年廣場協議之后美元對外持續走弱,損害了市場對美國金融體系的信心,影響了美元在國際貨幣體系的地位。到1994年底,美指較1985年9月20日(廣場會議前夕)回落了37%。在魯賓作為第70任財長任內(1995年1月10日至1999年7月2日),美指累計上漲17%。強勢美元壓低了通脹,為貨幣寬松贏得了空間。同時,強勢美元吸引外國資本流入,彌補了美國經常賬戶逆差。
雖然強勢美元政策起始于美元指數由弱轉強,但其后不管美國經濟形勢和美元指數走勢如何,美國支持強勢美元的表述都未發生根本性變化。即便2008年金融危機前后,美國成為危機發源地,時任財長亨利·保爾森和其繼任者蒂莫西·蓋特納也一再強調“強勢美元符合美國的國家利益”。其實,當時正值美元2002~2008年的大貶值周期。面對國際上指責美聯儲放水、競爭性貶值,時任美聯儲主席本·伯南克辯解,實施量化寬松是為了穩定美國經濟和金融,美元貶值是結果而非貨幣政策目標,而美國好了,世界也就好了。
可見,強勢美元政策并非追求美元匯率只漲不跌的政策,而是堅持經濟強貨幣強、美國好世界好。這與中國關于做好自己的事情,加快構建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的提法異曲同工。
不要高估政策對于美元指數走勢的影響
廣場協議被認為是西方聯合成功干預,引導美元對日元、德國馬克等貨幣大幅貶值的經典案例。但早在廣場會議之前,上世紀80年代上半期美聯儲高利率反通脹引發的美元泡沫已開始走向破滅。廣場會議前夕的1985年9月20日(周五),美指從同年2月15日的高點已回調了15%。1985年廣場會議后的剩余時間里,美指只下跌了12%。因此,與其說是廣場協議導致了美元調整,還不如說是協議迎合了市場趨勢進而加速了市場調整。
1987年2月22日,西方又在巴黎盧浮宮開會,議題之一是各國加強政策協調,將匯率穩定在現行水平上。其背景是廣場協議之后,美指到1987年2月20日(周五)累計下跌29%,影響了國際金融穩定。然而,盧浮宮協議沒有改變弱美元,直到1992年9月2日創下此輪美元貶值周期的低點,較盧浮宮會議前夕又下跌了21%。由于盧浮宮會議在外匯聯合干預上無功而返,故基本被世人選擇性地遺忘了。
魯賓的強勢美元政策也并非立竿見影。到1995年4月18日,美元指數較魯賓上任之日的1月10日回落了9%。直到他出任財長一年多之后的1996年5月底,美指才漲回他上任之初的水平。
重商主義的特朗普政府痛恨強美元。他堅稱歐洲央行的負利率是在搞競爭性貶值,因此,一直在積極慫恿美聯儲降息乃至引入負利率。但其任內(2017年1月20日至2021年1月19日),美指累計下跌11%,遠低于以往美元匯率周期動輒調整40%以上的水平。而且,他任內美指漲漲跌跌,去年3月19日還創了他任內的新高,直到5月中旬以后才跌至100之下。
如前所述,匯率是美國經濟政策的結果而非目標。這是由現行美元本位的國際貨幣體系的內在邏輯所決定的。美國可以憑借美元囂張的霸權對外轉嫁危機,即便2008年金融危機由美國次貸危機引發,美元仍扮演著傳統避險貨幣角色,美國仍可以用零成本向市場融資。
但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美國為此付出的代價是N-1問題。一方面,世界其他國家可以選擇貿易順差還是逆差,唯有美國只能是貿易逆差,作為全球最后消費者向全世界提供國際清償能力。另一方面,其他經濟體都可以選擇本幣對美元匯率升貶值,唯有美國不能選擇美元對其他貨幣匯率升貶值。現實中,其他貨幣對美元的雙邊匯率升值了就叫升值,而判斷美元對外升貶值卻要看多邊匯率如美元指數。
當然,這并非說美國政府對美元匯率走勢無能為力,它最大的利器就是美國經濟政策強大的溢出效應。尤其是存在國際清償能力硬約束和本地金融市場欠發達等“原罪”的新興市場和發展中國家,就在美元強弱周期轉換中被反復地“剪羊毛”。當美元步入弱周期,即美元低利率、美元指數走弱時,新興經濟體面臨熱錢流入、本幣升值壓力。此時,它們要么接受本幣升值,損害出口競爭力,要么接受外匯儲備增加,為美國提供低成本融資。當美元轉入強周期,即美聯儲加息、美元指數走強時,新興經濟體面臨資本外流、本幣貶值壓力。此時,它們要么接受本幣貶值,增加對外償債負擔,要么接受外匯儲備下降,刺激更多資本外流甚至外逃。
美元作為美國對外經貿交往主要的國際計價結算貨幣,美國無懼美元匯率波動風險。況且,浮動匯率總是有漲有跌的,匯率漲跌都是有利有弊的,故美國更不存在新興市場和發展中國家普遍存在的匯率浮動恐懼。用小型開放經濟體的心態,去揣摩美國人對匯率波動的市場感受及政策響應,有可能離題千里。
不要高估耶倫阻止美元匯率調整的決心
1月19日的參議院聽證會上,耶倫積極支持拜登政府推出1.9萬億美元的抗疫紓困計劃。盡管這被認為會影響美國政府債務的可持續性,但耶倫表示,針對新冠肺炎疫情,在未來幾個月里必須進一步采取行動,加大財政支出,以推動分發疫苗、開放學校、保障社會秩序正常運轉。長期來看,美國經濟需依靠加大基礎設施、科學研發等方面投資應對日益激烈的全球競爭,若目前缺失更大的財政紓困資金,將對美國經濟造成持久創傷。
至于理論上美國財政赤字擴大,可能損害美元國際信譽,進而引起美元走弱,更不可能動搖耶倫力主財政刺激的決心。因為如果美國經濟不能順利度過今天這個黑暗的冬天,何談享受更美好的明天?事實上,拜登政府的巨額財政刺激計劃披露后,美元不僅沒有進一步走弱,市場反而興起了所謂經濟反彈、通脹上升的“通脹交易”,推高了美債收益率,推動美元指數反彈到了90以上。
耶倫的強勢美元政策表態,只是對外宣示美國財政部重新拿回了匯率政策管轄權。不同于中國,美國是財政部持有外匯儲備資產(紐約聯儲被委托經營外匯儲備)并擁有匯率政策管轄權,財政部每半年發布一次國際匯率政策評估報告。除美國財長外,其他官員包括總統原則上都不對匯率問題發表意見。前總統是極個別的例外,不但評論股市也評論匯市,市場不勝其擾。候任財長耶倫的最新表態,其實是告訴市場,美國還是以前的美國,美國政府將回歸傳統對美元的不干涉態度,美元匯率走勢仍由市場決定。況且,投資者也不希望有一只強大的有形之手時常游走在外匯市場上。那不是驚喜,而是驚嚇。
口惠實不至的強勢美元政策,一定程度上也有安撫市場的作用。去年,前財長保爾森曾經坦言,美國政府大規模赤字融資,本需要市場幫襯,但前總統四處挑釁,把國際上的大金主們基本都得罪光了,結果美債只能砸在美聯儲手上。去年全年,美聯儲新增持美債2.36萬億美元,相當于新增美債未償額的52%。全年,美聯儲持有美債市場占比全年上升了6.9個百分點;相反,前11個月外國投資者市場占比下降了3.8個百分點。
現在,耶倫重申強勢美元,盡管短期內與美元走勢強弱關系不大,但如果市場繼續相信強勢美元政策背后“經濟強貨幣強、經濟穩貨幣穩”的邏輯,則仍有助于增強投資者持有美元資產的信心。
(作者系中銀證券全球首席經濟學家)
責任編輯:李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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