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每經專訪國家發改委宏觀經濟研究院原副院長馬曉河:“十四五”破題“三農” 需加快城鎮化和農村體制改革
每經記者 張蕊
“民以食為天。”今年以來,尤其是新冠肺炎疫情全球性蔓延和擴散的背景下,糧食安全問題多次引發世界性的關注。
黨的十九大報告指出,農業農村農民問題是關系國計民生的根本性問題,必須始終把解決好“三農”問題作為全黨工作的重中之重。
“十三五”收官在即,這一時期我國農村發展取得了哪些成效?展望“十四五”,我國在“三農”領域的規劃又該有哪些側重點?帶著這些問題,《每日經濟新聞》(以下簡稱NBD)記者對知名經濟學家、國家發改委宏觀經濟研究院原副院長馬曉河進行了專訪。
作為出身于農村的經濟學家,馬曉河是中國城鄉二元結構改革特別是農業農村改革的推動者之一。在專訪中,他細數了“十三五”時期我國農村發展中可圈可點的成就,并表示“十四五”時期我國要解決發展不充分不平衡的問題,重點還是在農業農村。
在馬曉河看來,“十四五”時期應該側重做好一個“加大”,兩個“加快”——一是加大對農業農村的支持力度;二是加快推進城鎮化;三是加快農村體制改革,包括土地制度改革、公共福利、社會保障制度改革等。
“十三五”時期城鎮化率超過60%
NBD:據您觀察研究,應該如何評價“十三五”時期我國促進農村發展的政策措施,以及這一時期我國農村發展取得的成效?
馬曉河:從宏觀上說,“十三五”時期應該說是對“三農”發展政策強度最高、力度最大的時期。無論是對農村投資還是公共服務、基礎設施力度都比較大。
從結果來看,在城鎮化方面,城鎮化率從2015年的56.1%提高到2019年的60.6%,農村人口出現凈減少,由60346萬人下降到55162萬人,凈減少5184萬人。
再看農村就業結構,2015年到2019年,農業勞動力就業占全國的比重從28.3%下降到25.1%。在勞動力結構轉換中,農業勞動力絕對量在減少,從2015年的21919萬下降到2019年的19445萬,減少了2474萬人。
城鎮化的加快和就業結構的轉換,都使得農村人均耕地規模增加,農業勞動生產率提高,而這也進一步增加了農民收入。
在農業生產條件和農業綜合生產能力上,農業灌溉面積從2015年的6587萬公頃增加到2019年的6760萬公頃,也就是說,到2019年,我國擁有農業灌溉面積超過10億畝,這有利于我們建設高標準農田。
另外,糧食產量從2015年的6.606億噸上升到2019年的6.638億噸;水產品產量從6211萬噸上升到6480萬噸,農產品產量供給比較充足,市場比較豐裕。
再看農村產業融合,發展也比較快。比如農村的鄉村游、文化旅游、生態農業、觀光農業等各地發展比較迅速。
基礎設施方面,這5年來農村基礎設施建設也比較快,比如水、電、氣、路,特別是農村環境治理在全國進展比較快。
此外,農村的基本養老、大病醫療水平也得到普遍提高。這些都是可圈可點的。
最終從農民收入看,農民生活水平得到很大提升。具體來看,農民可支配收入從2015年的11421.7元上升到2019年的16020.7元,人均收入上升了17.8%。
農民收入水平提高反映在兩個方面:一是農民消費水平提高了,過去5年按照可比價格提高了61.2%。二是農村的耐用消費品擁有量增加,比如汽車,每百戶農民的汽車擁有量從13.3輛增加到24.7輛,5年增加了11.4輛;再比如計算機,每百戶計算機擁有量從25.7臺增加到27.5臺;移動電話,從每百戶226.1部增加到261.2部,增加也比較快。
需求結構變化加快農業現代化進程
NBD:在實現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后,您認為“十四五”時期我國農村發展面臨哪些新形勢?相應地,“三農”領域的規劃應該有哪些關鍵詞?
馬曉河:從以下幾方面來看,“十四五”時期對農業農村發展是有利的。
首先,從結構轉型角度看,“十四五”時期我們的需求結構變化、產業結構變化都有利于加快農業現代化進程。
當一個國家進入中高收入階段,人均GNI(國民總收入)進入到1萬美元區間,特別是臨近高收入國家門檻時,這個國家城市的投資空間會變得越來越狹窄,這就給農村地區提供了機會。相對于城市來說,農業農村的公共投資空間比較大,因此國家公共投資要想擴張,其重點必然要轉向農業農村。
產業結構方面,目前中國產業結構正由以工業為主向以服務業為主轉換,服務業的擴張有利于農村勞動力就業。另外,城市化的進一步推進也有利于農業人口進一步轉移,對農業的規模經營、勞動生產率提高都有利。
我做了測算,如果今后每年城鎮化率提高1個百分點,到“十四五”末農村人口有望從目前的5.5億變成4.8億,這是一個重大變化。與此同時,農村勞動力有望從接近2億下降到1.73億,所以農村人均耕地會由目前的3.59畝上升到4.21畝,這有利于農業規模經營和生產率的提高。
其次,科技革命有利于農業農村現代化的加快推進。
當前生物技術、信息技術、新材料技術等給農業農村發展帶來很多機會,這些技術向農業的滲透和運用可以加快設施農業、信息農業、智慧農業發展。
再次,鄉村振興戰略規劃將會在“十四五”時期順利完成。
鄉村振興戰略規劃提出82個工程、計劃、行動,都要在2022年完成,這些工程、計劃、行動都需要大量資本和技術投入,這些投入的增加和完成,會在推進農業農村現代化方面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
當然,在政策層面,國家在“十四五”規劃中將會更加重視農業農村現代化的優先發展,補短板、打通城鄉循環、擴大內需等,都會加大對農業農村的支持。
從挑戰和問題方面看,我覺得有以下幾方面需要關注。
一是全球新冠肺炎疫情的持續蔓延,進一步導致經濟增長速度下滑,這對我國農業農村發展會帶來兩個壓力:一方面,經濟減速會給財政增收帶來壓力,財政增收困難后,由于其他領域的剛性支出,財政向農業農村增加投入的空間會受到擠壓。另一方面,經濟增速下降會影響農民就業。
二是當前的國際環境變化引起的經濟結構調整將對農業、農村、農民帶來影響。
目前有部分制造業向東南亞轉移,美國、日本等國家進行產業鏈重組,企業回遷、資本回撤等,都會導致擠壓農民就業空間。
國際市場需求萎縮也會導致中國的出口量下滑或增速放緩,進而引發國內存量中低端制造業不景氣,并影響農民就業。
此外,在新一代科技革命背景下,工業的智能化改造將造成大量工作機會被人工智能等代替,也會對農民就業帶來不利影響。
三是中國的城鎮化速度可能要慢于“十三五”時期。過去5年我國城鎮化速度比較快,平均每年增長1.13個百分點,預計“十四五”時期每年平均增長1個百分點左右,這有可能會影響到農業農村的現代化進程。
四是要關注農民收入增長的速度,關注縮小城鄉居民之間收入差距的難度是否會加大。
從2012年以來,我國城鄉居民收入的相對差距在縮小,但絕對差距在擴大,從2012年的16630元擴大到2019年的26338元,差距擴大了近1萬元。
再看農村內部,農村內部20%的高收入家庭與20%的低收入家庭的收入差額也在擴大。2013年農村內部高收入家庭人均收入比低收入多21323元,到2019年,這個差距擴大到31786元。所以在“十四五”時期,要繼續遏制城鄉群體之間的差距,可能會面臨一定的困難。
綜上,我認為“十四五”時期我國要解決發展不充分不平衡的問題,重點還在農業農村。“十四五”時期應該側重做好一個“加大”,兩個“加快”,即加大對農業農村的支持力度、加快推進城鎮化、加快農村體制改革。
“三農”應在雙循環中扮演重要角色
NBD:當前我國提出要加快形成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您認為“十四五”時期“三農”在其中應該扮演一個什么樣的角色?
馬曉河:在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中,應該把農業農村放在一個更加重要的戰略位置。
首先說城鄉循環,城市和農村的循環在整個國內大循環中是弱項。
通俗來說,地區循環中接不上城市這一塊的是農村,產業循環接不上的是農業,投資和消費循環接不上的是農民,所以在新發展格局里,應該更加重視農業農村農民問題。
其次,雙循環的核心是生產、消費、流通等環節要打通,而目前在農業方面,比如說農業生產、加工、儲備、流通等,事實上還有很多環節沒有很好地打通,比如國內農業與國際農業的打通——國際市場、國內市場兩個市場,國內農業資源、國際農業資源兩種資源都需要打通。
另外,在體制改革方面也一樣,農村體制改革跟城市體制改革也需要打通和協調。舉個例子,在土地制度方面,農村建設用地入市應該與城市的國有土地實現“三同”——同地同價同權。這些方面都很重要。
總體而言,“三農”將來會在“雙循環”格局中扮演一個更加重要的戰略角色,無論在生產、供給還是消費、投資方面,都會占據更重要的地位。
NBD:產業興旺是實現鄉村振興的基石,但實現產業興旺面臨著農村產業高質量發展不充分、核心競爭力不強、農村經營主體去精英化、農業社會化服務體系不完善等問題。針對“十四五”時期的農村產業發展,您有哪些建議?
馬曉河:我認為農村產業融合發展應該是農業產業化的高級形態和升級版。從這個角度來看,農村產業融合應該把重點放在技術進步和管理創新方面。
具體而言,當前農村產業融合應該在農業內部重組產業鏈過程中,發展那些高附加值的產業領域。比如大連的櫻桃,春節期間一斤可以賣到300多元;陜西的暖棚冬棗一斤可以賣到100多元,這些都是高附加值的產業。
其次,可以重點發展產業融合中的延伸型產業。比如藍莓賣原料價格就低,賣加工產品價格就高。當然,在加工型產品中,深度加工比粗加工價格又更高一些。
第三,可以從產業交叉融合中尋找增收點。比如農業跟旅游業交叉、農業跟康養業交叉、農業跟教育交叉中尋找發展和增值點。
此外,還要注意發展那些通過工業化的技術滲透實現增值的產業。比如通過智能化改造、AI等實現農業設施的現代化,進而使得每畝土地上的農業增加值大大增加。
舉個例子,一些養豬場通過智能化的設備改造,在十幾層的大樓里養豬,通過自動化飼喂、檢測、消毒、滅菌等,實現更高的效益。
總體而言,在農村產業方面有以下幾個建議:一要在“十四五”時期深化管理體制機制改革;二要培育新型農業經營主體;三要從政策層面支持發展一些新業態、新模式;四要協調好農民跟新型農業經營主體之間的利益關系,建立一個完善的利益協調機制;五要完善農業農村發展、農民增收的政策框架。
新形勢下應完善糧食儲備制度
NBD:土地是最重要的生產要素之一,土地制度改革是農村改革的核心。您認為“十四五”時期在進一步盤活土地資源方面還可以進行哪些探索?
馬曉河:土地制度改革實際包括兩部分:一是土地的征收、農村建設用地入市和宅基地流轉,就是通常所說的“三塊地”;二是承包地的三權分置(所有權、承包權和經營權)。
就“三塊地”中的土地征收而言,“十四五”時期應明確農村土地公益性征收范圍要進一步縮小。
公益性征地具有強制性,并且補償價格低。在農村土地征收過程中,存在著一定的“搭車”現象,就是說一些土地本不是公益性用途,比如用于城市建設的土地本來可以不占用公益性征地指標,但為降低成本而把它變成公益性征地,這些都不夠合理。
除了縮小公益性征收的范圍,還要強調公平。也就是說,公益性征地從法律上可以強制,但從經濟補償上應該按照市場原則進行,市場補償價格可以引入第三方評估。
就農村建設用地而言,應該明確只要通過法律批準、規劃允許,農村建設用地入市的原則和發展方向應該與城市國有土地執行“三同”——同地同價同待遇,可以直接進入一級市場。
就宅基地而言,應該通過漸進式方式向跨社區流轉方向改革。
將來農村宅基地應當跟城里的商品房一樣,可以流轉,可以交易,可以變成財產性收入。但是要注意改革速度不能太猛太快,可以先在鄉鎮一級跨區流動試點取得經驗后,再逐步擴大到在縣域內流轉。
就承包地(農村的耕地)而言,要進行三權分置。而三權分置的方向,我認為要進一步明晰集體所有土地的所有權歸屬問題,集體土地到底是歸鄉鎮還是歸村應該進一步明確。目前來看,有的歸屬自然隊,有的歸屬行政村,甚至還有歸屬鄉鎮的,還不統一。
第二就是穩定農戶的承包權,核心是農戶的承包權要人格化。就是說集體土地被承包以后,土地的承包權要落到個人頭上,不能虛置。
最后就是進一步放活土地經營權,也就是流轉和使用權,要按照市場原則而不能按照行政命令。
NBD:今年以來,糧食安全問題多次引發廣泛關注。您認為“十四五”時期在保障國家糧食安全方面應該有哪些考慮?
馬曉河:新形勢下,國家糧食安全戰略是堅持“以我為主、立足國內、確保產能、適度進口、科技支撐”的方針,核心要義是端牢中國人的飯碗,飯碗里主要裝中國糧。底線是保障谷物基本自給、口糧絕對安全。具體而言,一是糧食生產供給要達到一定的量,也就是要維持比較高的自給率。
目前我國的口糧自給率還是比較高的,谷物里的小麥、稻谷、玉米自給率都在95%以上,預計在“十四五”時期將繼續保持比較高的自給率。相對而言,大豆的自給率比較低。
在大豆方面,要采取差異化策略,在國內發展蛋白大豆,蛋白大豆主要以東北地區為主,通過技術投入提高大豆的產量和油脂價值。同時,進口油脂大豆,采取多元化策略,從北美、南美、俄羅斯等國家和地區進口來分散風險。
二是要完善儲備制度。
由于糧食生產有豐欠之年,為了調節豐欠之間的關系,就需要不斷完善儲備制度。按照一定的儲備率在豐年把糧食儲存起來,欠收之年放出去。同時,還要注意儲備體制改革,中央儲備與地方儲備、國有儲備與民間儲備、銷區儲備和主產區儲備等之間的關系都需要理順和調節。
三是適當進口國內短缺品種。
我國糧食從國內看有一些結構性矛盾,一些強筋、弱筋的小麥需要進口。比如做面包需要一些強筋面,做餅干需要弱筋面,這兩塊我們國內的生產還滿足不了市場需求,但這個量也不會太大。同樣還要注意進口國家的多元化,以降低風險,提高安全可獲性。
責任編輯:劉玄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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