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天挺日記中的西南聯大“秘聞”

鄭天挺日記中的西南聯大“秘聞”
2018年03月31日 01:26 新京報
西南聯大歷史系1943級畢業紀念,前排右二為鄭天挺。 化學系在做實驗。 學生們在上課。 《鄭天挺西南聯大日記》
作者:鄭天挺
中華書局 2018年1月
鄭天挺參與了西南聯大從建校到停辦的全過程,并自1940年起擔任總務長,主持工作。期間,鄭氏堅持記日記,自1938年記至1946年7月14日,中間僅有少量缺失。對填補西南聯大校史有重要價值。 《鄭天挺隋唐五代史講義》
作者:鄭天挺
版本:中華書局 2011年12月
根據上世紀四五十年代鄭天挺在北京大學歷史系、西南聯大歷史系、南開大學歷史系開設“隋唐五代史”課程時的授課資料和研究素材卡片整理而成。 《鄭天挺明史講義》
作者:鄭天挺 整理:孫衛國
版本:中華書局 2017年11月
根據鄭天挺上世紀30-70年代為在北京大學、西南聯合大學、南開大學講授明史所積累之卡片資料整理而成,集中反映了鄭天挺對明代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的研究成果。 《清史探微》
作者:鄭天挺
版本:商務印書館 2014年8月
本書集鄭天挺先生清史研究成果之大成,收入了鄭天挺先生清史研究及其他方面研究的47篇論文,內容涉及清朝開國史、清初史、清代制度史、明清檔案、農民起義史、考試史、邊疆史、歷史地理等方面。

  鄭天挺(1899-1981)是著名的明清史學者,建樹頗多。他早年在廈門大學、浙江大學、北京大學等校任教,“七七事變”后一度留守北平,主持北大校務,后護持學生南下,成為西南聯大的史學系教授。1940年,鄭天挺受邀出任聯大總務長,參與學校管理。

  中華書局整理出版的《鄭天挺西南聯大日記》,即詳細記錄了他在此期間生活、工作狀況。鄭天挺在日記中,曾懷疑自己日記的價值,“時事不書,個人之胸臆感想不盡書,讀書所得又別書,每日徒記起居行止,大無味也”,只希望能在“起居外略有論述,以矯己弊”。

  但在今人看來,作為學校的主要管理者之一,鄭天挺現存日記中留下了太多有關西南聯大細節,其中既有相關回憶中常見的戰時跑警報、高物價,也有大量少為人知的“秘聞”,涉及校際矛盾、學校管理,乃至教授丑聞,有助于我們全面了解西南聯大。

  鄭天挺

  (1899-1981)又名鄭慶甡,字毅生,福建長樂首占鄉人,生于北京。1924年起,任教于北京大學。抗日戰爭爆發,任西南聯合大學教授、總務長。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任南開大學教授、歷史系主任、副校長。鄭天挺在中國古代史,特別是明清史領域卓有建樹,主持北京大學、西南聯合大學、南開大學等校工作數十年,培養了大批文史人才,是我國著名的歷史學家、教育家。

  著有《列國在華領事裁判權志要》《清史探微》《探微集》《清史簡述》《中國通史參考資料》(與翦伯贊合編)《史學名著選讀》(主編)等;主要論文有《杭世駿“三國志補注”與趙一清“三國志注補”》《多爾袞稱皇父之臆測》《清世祖入關前章奏程式》《清代皇室之氏族與血系》《發羌之地望與對音》《清代的幕府》《清代的八旗兵和綠營兵》等。

  1?出掌總務,純屬無奈

  西南聯大建立后,北大、清華、南開三校依舊保留有相當大的獨立性,分別在昆明設有辦事處,處理本校事務。至于聯大整體校務,則由常務委員會(一直由梅貽琦任主席)及其下設的總務處、教務處、訓導處負責。1939年末,心理系教授沈履辭去總務長職務,并推薦鄭天挺繼任。次年初,聯大常務委員會決議:“聘請鄭天挺先生為本大學總務長”。

  鄭天挺長期任北大秘書長,具有相當豐富的行政經驗,但他在日記中早有“此次南來,決意讀書”的話,不想再在事務性工作上分心。于是鄭天挺多次向梅貽琦請辭,但常委會成員楊振聲、馮友蘭等上門敦請,并留下“斯人不出,如蒼生何”的字條。

  僵持至1940年1月下旬,周炳琳、查良釗等同仁開始以“為免引起校際間之摩擦,影響合作局面”的理由,勸鄭天挺暫時“犧牲個人”,意即身為北大教授的鄭天挺不能太拂清華校長梅貽琦的面子。同時,北大校長蔣夢麟親自承諾,總務長一職只讓鄭天挺當到暑假,然后就另聘他人。鄭天挺在日記中無奈地寫道,“當時心雖不愿,但師命又不便違”,更要“免除校中糾紛、兩校誤會”,不得不勉強受命,出任西南聯大的總務長。

  從此,鄭天挺過起“八時起”、“九時入校治事”、“十二時歸”、“三時再入校”,直至“十二時就寢”的規律生活。總務長的日常工作,如其某天日記所道,“勉仲來談購公米事,與月涵商調整薪俸事、職員懲戒事”——勉仲是查良釗、月涵是梅貽琦。

  鄭天挺被迫任職,從來沒放下辭職的念頭。1940年8月,早先約定的暑假已過,但因聯大舊校舍租期將到,遲遲沒能找著可搬的新地方,鄭天挺不得不硬著頭皮繼續做,預計“學校校舍問題解決后”,再辭總務長。同年9月,一聽說沈履有意回聯大,鄭天挺就在日記中樂觀表示“余之脫離苦海或有期矣”。然而,聯大校舍問題遲遲沒能解決,沈履也沒有再回聯大,鄭天挺期望中的辭職機會,一直也沒能出現。

  對于鄭天挺的工作,任繼愈曾有回憶,“他處理那些極瑣碎、極不起眼的總務工作,從容不迫,辦事公道”,尤其“善于處理糾紛,協調同事之間的關系,對不利于三校團結的言行不支持、不擴散,使它消弭于無形”,而“這些功勞,鄭先生生前從來不曾對人表白過”。《鄭天挺西南聯大日記》恰為任繼愈以上回憶提供了豐富的佐證。

  2?協調三校,力避矛盾

  鄭天挺為了不傷害北大、清華關系,才同意總務長的任命,他就職后,一大任務也是處理校際矛盾問題。1940年9月,梅貽琦被一些教授指摘,一度欲辭去聯大常委會主席職務。鄭天挺日記中推測,如果梅貽琦辭職,繼任者必是蔣夢麟,同時自己任總務長、樊際昌任教務長、楊振聲任秘書主任,那么“等于以北大治三校,此事之萬萬不可者”。

  為照顧三校權力平衡,鄭天挺一面向老師蔣夢麟建議,必須讓“清華、南開各任一長”;一面給梅貽琦去信,稱“先生若去,則天挺當立即離去也”。鄭天挺還代表蔣夢麟,前去挽留梅貽琦:“在三校合作局面下,一人去留,關系甚大”,才打消了他的去意。

  聯大八年,之所以一直由梅貽琦主持,除了蔣夢麟、張伯苓長期在重慶,無法再照顧昆明校務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梅校長能動用清華的中美庚款基金,補助西南聯大的經費開支。但清華人對基金的使用十分敏感,鄭天挺1941年4月的日記提及一件事,“枚蓀(周炳琳)來,晤于辦公室,謂清華大學因北大向教育部請款,部擬自從清華基金撥五十萬,甚感不平,以為北大用政治力量壓迫清華。”指責北大占用清華的庚款基金。事實上,如鄭天挺所記,北大“決無分潤或剝奪清華基金之意”,蔣夢麟也及時向梅貽琦說明了情況。

  校際爭端還從國內延伸至海外,出身清華的陳福田告訴鄭天挺,“美國北大學生甚少,清華最多,南開次之,聯大學生均參加清華同學會”,鄭天挺認為“此可注意者也”。

  1944年7月,美國副總統華萊士訪問西南聯大同時,贈送了一批物品,也是鄭天挺組織北大、清華、南開和云大四校均分,北大分得“顯微鏡二架、筆二套、刀二把、剃刀二把、刀片二盒、縫具三套、鋁條二盒、胰子一塊”,只有一些藥品統一存放在聯大。

  至1945年,戰事行將結束時,鄭天挺開始考慮善后事宜,其中有一條就是“請教育部承認北大、清華、南開之存在,一切權益與他校等”。由此可見,三校從來都是各自獨立的,聯大僅僅是如梅貽琦所言,融合了三校的原有精神。

  3?人事糾紛,耐心處理

  總務長需要處理的日常事務還有很多,比如復雜的人際關系。1940年7月,聯大會計主任和事務主任交惡,鄭天挺勉勵他們“勿因私忿誤公務”;到了8月,聯大事務組和會計師又發生摩擦,鄭天挺只好“約事務、出納、會計各主任談話,并為諸人調停。”同月,傅斯年和姚從吾發生糾紛,堅決要辭去北大文科研究所所長職務。鄭天挺想當面調解,就派車到鄉下,接傅入城。誰知傅斯年來了后,又大發雷霆。鄭天挺在日記里無奈地寫下原因,“以余之接其來而無重大之事也,以為騙之”。好在最后說服傅斯年沒有辭職。

  涉及薪資的問題更難處理。有幾個聯大職員看到文書組(總務處下屬部門)主任朱匯臣拿到教授獎助金,就給學校寫信,要求同等待遇。朱匯臣認為這些人有意針對他,憤而辭職。鄭天挺出面無效,在日記中慨嘆,“獎助金之發系由部自定,而非由本人所請。則匯臣自不負責,其欠缺處,在請審議資格時,與現任教授同呈并列耳。”

  朱匯臣走后,梅貽琦、鄭天挺幾次請聯大秘書章廷謙繼任,都被回絕。章廷謙向陳雪屏抱怨時道出原因:“學校不知其地位,此事有類侮辱”,“從前今甫(楊振聲)為秘書主任尚不能以屬下示我,現在何能聽命于總務處。”章廷謙戰前曾在北大任教,自然不愿被人看作職員。鄭天挺急忙向章廷謙申明:“個人已代為盡最大之努力”,“絕無視之為屬下之意”。

  中文系教授羅常培是鄭天挺最好的朋友,他1944年夏提出,想在新學年的上學期開四小時課,下學期不開課,僅指導研究論文。聞一多聽說后,表示:“我亦效法。”朱自清也不甘落后:“我亦不開課,或僅教大一。”鄭天挺日記中說,“國文系中,老教授惟四人,而今甫休假,此事傳于外,亦將貽人口實。”老教授們個個“偷懶”,真讓鄭天挺為難了。

  1945年2月,聯大更發生了一個有意思的事:物理系將所存的一個電表,以15萬元賣給南院宿舍。鄭天挺得知后,認為系里直接將東西賣給學校不妥,于是變通一下,在給物理系的常規經費外,多撥給15萬,給他們購買儀器。有人就此散布謠言,說庶務趙世昌勾結物理系,把電表私賣給外人,原價100萬,只收了15萬。鄭天挺當即找來造謠的兩個人,告訴他們:“凡事有不明白者,可隨時來問,不應無中生有,造作謠言。”事后,鄭天挺在日記中分析,“此事不過因不滿趙世昌之管理建筑,故為此不負責之批評,而不知其牽涉之大,影響之大,故不能不嚴格處之也。”

  4?繁忙操勞,不忘治學

  鄭天挺當初不肯當總務長,一個主要原因就是不想為這些雜事分心,以把更多的精力用在學術上。當無可奈何地被諸種雜事纏身后,鄭天挺依舊努力堅持本職工作,在教學方面,按時授課、命題、判卷;在學術方面,則利用晚間空閑讀書和研究。

  對聯大學生的學習和生活,鄭天挺也極為關心。1940年10月,聯大校區被炸,鄭天挺“遂不待商之常委,立時宣布下午發貸金一月,并設法救濟被難學生”。1943年6月,鄭天挺從蔣夢麟的女兒蔣燕華(聯大外文系學生)那里得知,“一年級考試作弊者甚多,尤以大班人多者為甚”,認為“此非深究嚴懲不可也”。對于自己所授的明清史課程,即是嚴格要求。

  在鄭天挺日記中,幾乎每天都有關于閱讀的內容,如“讀明人筆記”“檢《東華錄》”“讀《吳梅村集》”“檢校《熙朝新語》”等,即使是跑警報,在防空洞也要“攜《云南通知·俗祀》一冊讀之”。昆明戰時經常停電,鄭天挺認為,“今謂無電燈不能讀書,蓋自棄之遁詞耳”,他身體力行,點油燈也一樣讀書、撰文至深夜。

  1943年6月,鄭天挺完成《清代皇室之氏族與血系》初稿,他日記中感嘆,“此文隨輟且兩月,此可見余之棲棲終日不遑筆墨。然百忙中有此一二小文,亦差可對抗戰之大時代及國家民族也。”鄭天挺戰時所撰《多爾袞稱皇父之臆測》等,都是清史研究的奠基之作。

  同時,鄭天挺對學術虛名看得很淡。1944年5月,鄭天挺收到蔣夢麟的信,“謂學術審議會定余論文為三等獎,并云‘大著之價值,僉認為應得二等,因分量太少,故與他相較只能給三等’云。”在鄭天挺看來,“余能得三等已覺過分,絕無所怨”,但“學術論文而以分量衡量,斯所未喻,決意辭不接受。”過了幾天,有人告訴他:“教育部新定章程,送審議者論文必在五萬字以上”,鄭的文章“不及其數,故列三等”。鄭天挺頗為不解,“余文果與新規定不合,應不予獎或退還,今由二等改三等,何也?”于是拒絕受獎。

  應該說,鄭天挺是聯大學者致力學術的一個典型。為鼓勵學者開展學術研究,教育部從1941年-1946年,舉辦了六屆學術評獎活動,分別給予一、二、三等獎獲得者2000-10000元獎勵。聯大教師先后獲獎30余次,包括一等獎的周培源《激流論》、吳大猷《多元分子振動與結構》,以及馮友蘭《新理學》、陳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論稿》等。

  當然,鄭天挺也有懈怠的方面,如1940年6月,他“與介泉(潘家洵)談補習英文,余頗欲乘此暑假用功英文,余于此太差,不得不努力也”,但是后來幾年的日記中,極少看見鄭天挺學英文的記錄。相反,練拳健身和擲“升官圖”游戲的時間很是不少。

  5?身在書齋,關心國事

  在《鄭天挺西南聯大日記》中,還能看到學者們對時局的廣泛關注。如對戰爭走向,1940年5月,鄭天挺“與公超同往才盛巷,知歐戰甚激,荷蘭已降,比軍亦敗,于是知我國抗戰三年真不易也,只此已足睥睨當世”。1941年2月,鄭天挺“以日人不南進為憂。蓋深恐日不南進,不與英、美沖突,一旦德、義失敗,單獨議和,將置我國不顧也”,害怕歐洲戰事一旦結束,英、美會放任日本侵華。幸運的是,日本空襲珍珠港,將美國拉入了戰爭。

  1942年4月,鄭天挺還和文學院院長潘家洵打賭,很樂觀地預測,戰爭至第二年夏天就能勝利。鄭天挺寫下一個字據:“鄭天挺曰中華民國三十二年夏同盟國必勝,中國必勝。證明人:潘介泉。”鄭天挺當時還說:“此條可懸之國門,愿千金易一字”。過了兩天,美軍轟炸東京等地的新聞傳來,同在歷史系任教的邵循正對鄭天挺說:“如此則君昨日之預言或可驗矣。”出乎鄭天挺的預料,后來戰爭又持續了三年多才結束。

  在1944年6月左右,戰事發展真正趨于明朗。鄭天挺“見壁報知盟軍在歐洲登陸,地址在法、比交界處。歐戰結束,其真在今年乎?”在當年組織聯大學生參加青年軍時,鄭天挺在日記中很少見地表現出激昂情緒,“余實有投筆之意,但不愿借此招搖,更不愿做官。如身體及格,余愿為一名小兵……不于此時報國,更何所待?”

  戲劇性的一幕發生在1945年8月,鄭天挺在當月6日的日記里預計,“大約十月間粵漢線可恢復,其投降最遲不逾明年”,結果僅僅過了幾天,即傳來日本投降的消息。此后,鄭天挺的主要身份將從聯大總務長回歸為北大秘書長,和梅貽琦等商議如何“分家”了。

  總之,從鄭天挺所留日記,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微觀中的西南聯大,它和現在的學校一樣,不只有理想和榮耀,也有內部矛盾、人事糾紛。細節中的聯大,顯得更加真實。

  □楊津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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