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自:北京日報客戶端
“百年文學中的北京”書系由北京作協副主席、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張莉主編,這套書由《小說中的北京》(全三冊)、《散文中的北京》、《詩歌中的北京》3種5冊圖書組成,致力于收錄百年來一代代作家筆下的北京故事和北京風景,展現新的北京氣象與北京風貌。
在“百年文學中的北京”新書座談會上,張莉詳細介紹了編選過程中的考量——生動、鮮活、常讀常新,既要有深入人心的經典作品,也要有廣受關注的新銳佳作。她表示,編選這一書系的過程,是重新領略北京為何如此迷人的歷程——“百年文學中的北京”見證著北京一路繁榮、一路盛景,也是用文學作品的方式書寫著北京的百年文學史。張莉希望能為北京文學的蓬勃發展貢獻力量,同時期待有更多同行參與到書寫北京、編纂北京文學作品的工作中來。
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黨委書記周云磊表示,過去的百余年間,北京師范大學也是北京日新月異發展的重要見證者。下一步,依托北京歷史文化研究與發展創新中心,希望推動建立北京相關文學作品的數據庫,同時推動北京相關文學作品走進北京乃至全國基礎教育,作為了解北京文化、了解中國文化的重要參考。中心將與各方在文學作品的北京研究和教育等方面進行深入合作,共同為北京文化中心的建設貢獻力量。
百年文學中的北京
從2021年到2024年,經過3年的編纂,《百年文學中的北京》終于面世了。這套書由《小說中的北京》(全三冊)、《散文中的北京》、《詩歌中的北京》3種5冊圖書組成。其中,《小說中的北京》分為《京城風景》《北京故事》《新北京人》3冊。所收錄的作品遵循生動、鮮活、好看、常讀常新的原則,努力做到兼容并包、豐富多樣,既有深入人心的經典,也有廣受關注的新銳佳作。這套書致力于收錄百年來一代代作家筆下的北京故事和北京風景,展現新的北京氣象與北京風貌。
編纂這套書最深的感受是什么?我的回答是,編纂既是不斷深入了解文學中的北京的過程,更是深入思考關于何為北京味道、何為北京氣息、何為北京氣象的過程。工作中,腦海里常常冒出各種問號,比如獨屬于北京的詩情和詩心是什么,比如不同時代的詩人們關于北京的難忘瞬間如何化為詩意,以及是什么使一代代小說家們寫下如此之多的經典作品?在編纂的不同時期,我對這些問題有著不同的答案,而在編纂工作結束后,我的感慨則是,這既是關于何為真正的北京味道的解答,又是一次次不斷認識北京生活,一次次重新理解北京城的過程。北京既是有著深厚傳統和文化底蘊的古城,也是國際化的現代都市,新時代的風帶來了新鮮的空氣和生機。北京為一代代作家提供了豐厚的創作滋養,作家們則以筆墨建設著它的詩情、它的文心、它的文學氣度、它的文學氣象。
散文里的北京風景
《百年文學中的北京》中,我最早完成編纂的是《散文中的北京》。為什么首先從散文這一文體編起呢?因為散文自由、日常、隨性,是更能和時代生活產生密切關系的文體。散文強調情感的真實、事件的真實、人物的真實,而正是對真實的強調,才會使北京風貌得以在散文中更為真實地保存下來。某種意義上,正是對久遠而切近的北京的記錄,古典與現代交融、不斷發展變化的北京才得以在文字中留存,也才能引起讀者們的共情。
編纂過程中,我通讀了大量的散文作品,從老舍、廢名、郁達夫、許地山、鄭振鐸、俞平伯、沈從文、張恨水、林海音,到汪曾祺、楊朔、史鐵生;從《想北平》《苦念北平》《北平的四季》《上景山》《陶然亭的雪》,到《頤和園的寂寞》《老北京的夏天》《我與地壇》《紫禁紅》等,都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這些作品雖然起筆和側重點有所不同,但都著重講述了北京何以令人難忘,講述了北京為何如此迷人。
《想北平》是老舍的散文名篇。北平之于老舍意味著什么呢——“我所愛的北平不是枝枝節節的一些什么,而是整個兒與我的心靈相黏合的一段歷史,一大塊地方,多少風景名勝,從雨后什剎海的蜻蜓一直到我夢里的玉泉山的塔影,都積湊到一塊,每一小的事件中有個我,我的每一思念中有個北平,這只有說不出而已。”因為最初的知識與印象都得自北平,所以,老舍先生說:“它是在我的血里,我的性格與脾氣里有許多地方是這古城所賜給的。”對于他而言,北平的美好是墻上的牽牛花,是墻根的靠山竹與草茉莉,是青菜、白菜、扁豆、毛豆角、黃瓜、菠菜,也是“雨后,韭菜葉上還往往帶著雨時濺起的泥點”。遠在異鄉的老舍先生,念起的不是那些轟轟烈烈的大場景;相反,是那些北京城里尋常的風物與細節構成了他真正長久的思念。
事實上,在散文里,我們會看到,正是那些親切而又日常的風物共同構成了作家筆下的北京風景與北京記憶。林海音在散文中形容自己之于北京的情感是“苦念”。怎么能不苦念呢,“童年、少女,而婦人,一生的一半生命都在那里度過。快樂與悲哀,歡笑和哭泣,那個古城曾傾瀉我所有的感情,春來秋往,我是如何熟悉那里的季節啊!”她的回憶里盛滿春天中山公園的芍藥牡丹;夏季她喜歡看暴雨,看“雨后的紅墻和黃綠琉璃瓦”,喜歡雨后在北海劃船;秋天則是“看紅葉,聽松濤,或者把牛肉帶到山上去”,吃真正的松枝烤肉;在北京的初冬里,朋友們圍爐夜話后,買一個賽梨的蘿卜來消夜,也是她美好記憶的一部分。
與老舍和林海音不同,鄧友梅看到的是日新月異的北京。“站在高處一看,北京城高樓林立,交通道立體交叉,霓虹燈五光十色,噴氣機騰空入云,別是一番景象。不管你對舊北京外觀的改變有多少悵惘,也不能不對新北京的建設者懷有敬意。”邱華棟筆下的北京,則進入了加速度,“在這新舊交相混雜的文化氣氛中,有更新的因子在這里創造新的文化。這是一座古箏與搖滾交相混雜的城市,這種節奏讓老年人在立交橋下扭起了秧歌,讓年輕人的肉體像帶電一樣在午夜狂跳迪斯科。這就是北京,它總想把你帶到太陽出發的地方。”北京如同一個“夢想的培養基”,各種夢想“在這樣的培養基上茂盛地生長”。讀這些散文會想到,每一位作家寫北京時都有他的取景器。取景器的不同使每一位作家所見不同。于是,同是寫北京風景,觸動人心的細節和風光便也迥異。比如,對于郁達夫而言,故都的秋是好的,許地山則喜歡景山。“五月的北平”對于張恨水構成吸引力。鄭振鐸的《北平》,談起的則是沙塵暴之后的風景。誰能忘記史鐵生的地壇呢?自從《我與地壇》發表后,地壇便與史鐵生的名字永遠連在了一起。某種意義上,地壇的味道便是北京的另一種味道,幽深而讓人別有所感。正是在地壇,史鐵生成為史鐵生,他在這里有許多頓悟時刻。
在肖復興筆下,老北京最迷人的是“夏天”,老北京的夏天里有許多關于端午、關于七夕的美麗傳說,而夏天總能讓這些美麗的傳說“生龍活虎”起來;北京的夏天里有冰,“冰窖廠一直存活于北平和平解放之后,那里還在存冰、賣冰”。北京夏天的美味莫過于奶酪、酸梅湯、果子干。尤其是那家賣果子干的店家,“柿餅的霜白,杏干的杏黃,棗的猩紅,梨片和藕片的雪白,真的是養眼。關鍵是什么時候到那里吃,果子干上面都會浮著那一層透明如紙吹彈可破的薄冰”。而在《北漂記》中,袁凌則寫的是他在北京的遷徙。我尤其難忘他在京郊所看到的風景:“秋深的時候,收割機開進了苜蓿田,田野四處飄散新鮮草茬的氣息,刈割過的草地空空蕩蕩……”苜蓿是關于北京散文的作品里很少提及的植物,它來到了袁凌筆下,盛開在北京的郊外,它代表了北京味道的豐富、蕪雜和擴充。袁凌寫出了一些外地青年在北京的漂泊感。
2022年,在編纂完《散文中的北京》后,我曾經寫下過自己閱讀這些散文的真切感受:“讀這些散文,有如坐上了時光機一般,隨著作家們游覽北京,感受它的四季風光流轉,飽覽它的美食風味;來到煙火氣的四合院,見證北京生活的變遷。作為讀者,會想到不計其數的定居或旅居于此的作家們,會想到一百多年來,中國乃至全世界有那么多著名作家在這里居住、生活,你也會想到這座大城的包容性和開闊性,今天,北京與巴黎、紐約一起都構成了世界意義上的文學之都。”今天想來,感慨也是同樣的。當然,我要特別提到的是,《散文中的北京》出版兩年多來,受到了廣大讀者尤其是青少年讀者的喜愛,成為許多中學生朋友們的必讀書。甚至在一次講座結束后,一位中學語文老師告訴我,《散文中的北京》是百年來中國作家關于北京生活的同題書寫。它所產生的廣泛影響是我未曾想到的。有一次我在咖啡館里等朋友時,不經意看到隔壁桌旁一位女青年在讀這本書(因為那紅色的封面太醒目了)。那一刻,我的內心充盈了幸福之感,真希望這些散文所寫的北京風景能給她帶來愉悅,也祝愿她因為這本書對北京生活有更深的愛和體悟。
北京故事與新北京人
與散文中的北京生活相比,小說中的北京更為復雜。關于北京的作品何其多,但因為篇幅所限,我們最終收錄了百年文學史上關于北京的中短篇小說作品47篇,從魯迅、郁達夫、老舍、沈從文、林徽因、汪曾祺等現代文學史上的重要作家開始,直到當代文壇最活躍的80后、90后作家;從《傷逝》《微雪的早晨》《窗子內外》《斷魂槍》到《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轆轤把胡同9號》《安居客》,從《頑主》《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永遠有多遠》《手上的星光》到《如果大雪封門》《世間已無陳金芳》……在這些作品里,我們可以看到煙火氣十足的胡同日常、熙熙攘攘的都市生活、外省青年的奮斗與拼搏……某種意義上,我希望北京城里最為熱氣騰騰的生活在這些小說中留存。
讀《小說中的北京》與《散文中的北京》感受極為不同,一方面是因為小說是以虛構為主的文體,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它與一個個鮮活的人物及故事有關。所以,閱讀與北京生活有關的小說,既是與一座偉大、歷史悠久又日新月異的城市的不斷相遇,也是與一個個鮮活生動、具體可感的人相識與相見的過程。
今天,老舍這個名字早已和北京話以及深具審美風格的《駱駝祥子》《月牙兒》《四世同堂》《茶館》等作品連接在一起了。老舍以他的耳熟能詳的作品為北京話建造了文學的城堡,這里的北京話洪亮、清脆、好聽,有迷人的節奏感,同時也有強烈的平民特征和民間氣息。為什么《茶館》盛演不衰,為什么《四世同堂》《駱駝祥子》《月牙兒》擁有廣泛讀者?因為它們表現了平民的內在精神,發掘了北京話的內在神韻。當我們想到北京話,就會想到老舍,想到他筆下的祥子、虎妞、小福子、祁老太爺等現代文學長廊里的人物,就會想到獨屬于他們的聲音和腔調。換言之,老舍及其京味作品的魅力在于,他發掘出一種百姓語言并使之與廣闊的平民生活緊密相連,互為表里;他使北京話深具文學意義與文學光澤。《小說中的北京》收錄的是老舍發表于20世紀30年代的短篇代表作《斷魂槍》,它以北京話及北京俚語書寫了傳統武術與傳統習武者的命運。某種意義上,新文學史上的老舍與他所使用的語言之間達成了水乳交融的關系,他建立起了自己獨特的語言地標。
說起北京人,我們還會想到劉恒《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小說寫的是北京四合院里最普通的百姓生活,樂活,自在,知足。劉恒挖掘出北京人生活中的“貧”。這是速度和密度都極高的對話,劉恒加快了北京話的速度,重現了一種“貧”,張大民簡直“貧”得讓人忍俊不禁,但同時又有一種質樸、誠懇和實在勁兒,而正是在通篇的“耍貧”中,張大民和他的家人們戰勝了生活中的一個個困難而不斷向前奔。由此開始,劉恒成為廣受關注且深具代表性的京味兒作家——一方面他繼承了老舍語言中的平實、質樸、樂觀,另一方面也為這種語言提了速,從而更突顯了北京人生命中的韌性和達觀。“貧嘴”是張大民的生活方式,也是他的生活態度,他以“貧嘴”為樂,也以“貧嘴”表達愛恨,更以“貧嘴”的方式稀釋劫難,度過人生困境。《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之所以成為當代文學史中重要的中篇小說,在于劉恒由“貧嘴”入手,挖掘出了張大民身上獨有的屬于民間百姓的精氣神兒。
說起那些難忘的有關北京精神的小說,必須提到鐵凝的《永遠有多遠》。這是當代文學史上深刻探索何為北京味道與北京精神的重要作品,它雖然沒有使用北京方言寫作,但深刻描繪了北京精神。生活在駙馬胡同的“仁義”姑娘白大省,熱情、寬厚、待人真誠,以忍讓仁義為美德,但面臨著一次次背叛與失去。小說中,白大省的仁義美德與她所生長的城市以及城市的質地是共生共存的。“北京若是一片樹葉,胡同便是這樹葉上蜿蜒密布的葉脈。要是你在陽光下觀察這樹葉,會發現它是那么晶瑩透亮,因為那些女孩子就在葉脈里穿行,她們是一座城市的汁液。胡同為北京輸送著她們,她們使北京這座精神的城市肌理清明,面龐潤澤,充滿著溫暖而可靠的肉感。她們也使我永遠地成為北京一名忠實的觀眾,即使再過一百年。”小說將一位北京姑娘的故事與北京城市風貌之間進行連接,完成了深具文化意味的相互映照。《永遠有多遠》發表于1999年,正是世紀交替之際,作家所思考的,是以胡同文化所代表的仁義精神在經濟全球化時代里所面臨的處境,今天的我們如何理解傳統,如何承續傳統。
近20年來對京味文學進行過拓展的作家中,葉廣芩深具代表性。許多研究者都指出,在一系列與京劇曲牌有關的作品里,葉廣芩借用傳統京劇的曲目,將戲曲元素納入小說空間中。通過將戲里故事與人物際遇互相鑲嵌、互為鏡像,葉廣芩使久遠的京劇來到了當下和此刻,那些民間的、胡同的和大雜院的生活與久遠的皇族故事、屬于故宮和紫禁城的傳說混搭、糅雜在葉廣芩的文本里。當諸多研究者慨嘆新世紀京味文學后繼乏人時,葉廣芩以其持續不斷的寫作令人印象鮮明,念念難忘。在《小說中的北京》里,我特意收錄的是葉廣芩的《夢也何曾到謝橋》,它是以兒童視角回顧民國時期以來旗人世家金家的家族故事。新一代作家中,石一楓是最擅長以地道的京味語言將故事講得引人入勝的寫作者,他能敏銳觸摸時代脈搏,《世間已無陳金芳》讓人百感交集,那是一位北京本土作家對北漂女性陳金芳際遇的理解與思考。
京味語言是百年小說北京味道的顯在特征,另一些潛在的北京味道則體現于作品的字里行間。林徽因的《窗子內外》以“窗內”與“窗外”相結合的視角,講述了20世紀30年代的酷暑中的一天里不同階層的人生;劉紹棠《小荷才露尖尖角》書寫的是京東運河兩岸的風物與人情;肖復興的《岔路口》以一個岔路口為取景器,寫下一些被人遺忘的城市角落;劉心武的《公共汽車詠嘆調》關注的是一輛公共汽車在西單站從停靠到再次發動,小說家饒有興味地將之視為日常生活的“詠嘆調”;汪曾祺的《安樂居》則凝視“安樂居”里的食客們,為每一位普通人物立傳。讀這些書寫北京的小說會發現,這些不使用北京方言書寫的小說,也深具北京氣質,那些城市地標和北京人的生存狀態潛在提示讀者這些作品里的北京特色——寫下北京城里那些具體而微的生活,是小說家們為百年北京共同彈奏的悅耳動聽而又別具質感的時代變奏曲。
變革中的北京與新青年
京味文學的固定概念,常常使人拘囿于北京人寫北京的認知。其實,以外地人視角書寫北京,會為北京文學帶來意想不到的活力,以及生氣勃勃的氣息。北漂敘事是《小說中的北京》的重要脈絡,這些作品里,寫下了外省人如何在北京扎根、如何融入北京的際遇。或許可以把魯迅的《傷逝》作為北漂敘事的緣起。小說創作于1925年,所寫下的是外省男青年涓生和女青年子君之間愛情的幻滅。吉兆胡同里的點滴最終磨損了愛情,“愛要有所附麗”成為《傷逝》的主題。困頓之下,愛情如何時時更新,這是一百年前青年面對的愛情難題,在今天依然有現實性。《微雪的早晨》中郁達夫關注的是青年學生在北京的求學,沈從文在《生存》中所寫的則是外來青年吳勛的內心困境。
在這個脈絡里,我們看到一代代作家對于北漂人群的關注。2000年以來,徐則臣書寫了一系列外省青年在北京的故事。在《重構人與城的文學想象》一文中我曾經寫過,對于北京城里特殊人群的關注使徐則臣的北京書寫“脫穎而出”:“他的筆下顯現出了與老舍那京腔京韻迥異、與王朔式京城文化完全不同的文學想象。那是作為美好愿景的北京,那是作為攀比對象的北京,是作為奮斗目標的北京……關于北京的想象、傳說,與許多在奔跑著的族群一道,構建了徐則臣關于人與城的陌生想象。”《如果大雪封門》中,跑步的“我”和等待一場大雪的打工人林慧聰,其實都是懷揣著夢想來到北京的青年,在北京生活是他們的美好愿景與奮斗目標,小說書寫了北漂青年們的精神世界。近20年來,青年一代作家紛紛寫下了關于外地人在北京的諸種生活故事,比如付秀瑩的《花好月圓》,刻畫在茶館打工的鄉村青年女性內心的震動;馬小淘的《毛坯夫妻》聚焦那些留京工作的普通年輕人,如何一起面對生活壓力,一起過日子相互取暖;孫睿《摳綠大師》中,“我”和寶弟是影視行業的“北漂”,他們在不同的劇組之間來回奔波;蔣在的《外面天氣怎么樣》則敘述了月光族室友等北漂青年拮據的日常。這些作品深切展示了新一代青年在北京的多樣生活狀態。
20世紀五六十年代,王蒙的《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關注青年人的困惑,小說呈現了富有思考力的青年林震的成長,也寫下了新中國青年的品質與信念;宗璞的《紅豆》書寫了解放前夕北京校園里大學生戀人江玫與齊虹之間的愛情抉擇;浩然的《喜鵲登枝》則以一對好青年自由戀愛的故事貫穿始終。進入新世紀,我們的青年生活發生了何種變化?孟小書《深秋北京》寫的是電臺DJ、搖滾樂評人、影視編劇等新興職業的青年生活,以及青年男女熱烈又復雜的情感,是當下青年情感世界的斑駁影像;馬億《莫蘭迪展》以即將開幕的莫蘭迪藝術展門票售罄為契機,書寫了一位年輕男子與一位哺乳期女人在夜晚的相遇,開始了關于情感生活的反思……這些作品是我們時代青年人豐富文化生活與情感故事的鮮活呈現。
將百年北漂敘事與青年敘事并置會發現,一位青年如何在這座大城里立足,是百年來作家們所共同關注的問題。這些作品刻下的是一代代青年在這座城市的苦悶、彷徨、悵惘以及理想與奮斗。而來到北京的青年人為這座城市帶來了新氣質、新氣象,他們成為一代代新北京人。事實上,這些青年人的生活狀態和精神狀態隱在地說明北京何以寬廣與多樣,也隱在地說明了這座城市何以深具活力,何以具有無限可能。
讀這些小說,我想到一座偉大的城市與寫作者的關系。城市塑造著在這里居住的小說家們,影響他們的寫作趣味和寫作見識,同時小說家也以寫作的方式為城市賦形,書寫著這座城市的味道、氣質、氣象,勾勒著這座城市的形象。
北京的詩意與文心
如果不是編纂《詩歌中的北京》,我沒有注意到會有那么多詩人寫下關于北京生活的詩篇。對于我而言,尋找不同時代詩人對于北京生活的書寫,便是領略百年北京的詩意瞬間。從沈尹默、胡適、劉半農、康白情、徐志摩、廢名、林徽因、卞之琳、馮至開始,直至80后、90后新銳詩人……這些有關北京的詩歌佳作,有關于歷史的遐想和時代變遷的感悟,也有關于個人心境的內省與沉思。讀這些詩作,有如和詩人在百年時空中穿行;在仲夏什剎海的清晨,在云淡天高的晚秋天氣,在北京古司天臺下,在王府井,在頤和園,在東四十條,在新街口,在八大處,在懷柔,在國家大劇院,在中國美術館,在皮村,在胡同里的菜市場,在地鐵5號線上,在工作間隙……我們和詩人們共同感受那些期許、悸動、憂傷、歡笑、向往。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學,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詩心”。雖然這些詩作風格和審美追求并不相同,但都在抒寫一種思念、一種懷想、一種內省;都在寫下這座大城的古老幽靜、現代繁華,也寫下它的新銳先鋒、樸素日常。一個個有關北京的詩意瞬間,最終匯聚成的是對“北京為何令人難忘”的回答。
不同文體里的北京形象其實是不同的,如果說百年文學史是奔流不息的長河,“小說中的北京”所展現的是與北京有關的鮮活人物與故事,那是屬于長河的浩蕩與旖旎;“散文中的北京”收藏的是有聲有色、有趣有味的北京風情與風物,那是屬于長河的波濤、海浪與獵獵風聲;“詩歌中的北京”所收錄的則是北京的詩情與詩意,是長河的氣息、浪花與粼粼波光。但是,無論是小說、散文還是詩歌,共同的感受便如我在《散文中的北京》序言中所說,“北京變化太大了,是讀這些作品的最大感慨,同時感嘆變化時也會覺得內在里有些東西并沒有變。字典里或者詞條里的北京,有著它固有的內涵,而真正的北京是鮮活、生動、豐富的,也是不斷生長的,讀這些作品會看到更為真切的北京,一個亦古亦今的北京,會看到有情有義的北京,會看到有聲有色的北京,也會看到有趣有味的北京,尤其是看到浩大北京的‘毛細血管’,正是那些毛茸茸富有質感的細節的存在,比如那些花草瓜果,那些日常點滴,那些人情事理,才是北京之所以是北京的底色。”
當然,我也要特別說明,編纂《百年文學中的北京》的3年多來,我深刻意識到,書寫北京的文學作品數量龐大而編選篇幅卻總是有限的,作為編者的遺珠之憾終究無法避免。好在,關于北京的書寫是“正在進行時”,那么,編纂北京文學作品選的工作也勢必是一項未竟的事業。同時,我也期待更多人參與到這項工作中來,不斷探索和創新,將更多優秀的北京文學作品納入視野,共同推動這項未竟事業的蓬勃發展。
那么,回到前面的問題,什么是真正的北京味道?也正如我在《小說中的北京》序言里所說:“北京有它地道的煙火氣、都市氣,那味道是純正的、澄明的、清澈的,是由偉大的傳統所構建的;與此同時,北京也有它的遼闊、浩大,日新月異,那味道是豐富的、駁雜的,生生不息的,在讀小說中的北京時,我無數次想到,北京味道永遠不只是北京味道,它是中國的,也是世界的。”
(作者:張莉,系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北京作協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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