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屬于一個地方縣的宏偉敘事，它承載著方言、尊嚴和榮耀，這和經濟發(fā)展沒有半毛錢關系。

　　口述 / 吳曉波（微信公眾號：吳曉波頻道）

　　李老板平時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他只做一些棺材生意，87%出口到日本。他經常開著一輛二手的大眾，日復一日，甘愿當一個時間的奴隸。

　　今年是他的本命年。

　　得知我們是前來調研的外縣人，他突然畫風一變，驕傲地談起了縣城和他這幾年的發(fā)展。這一聊，就聊了大半天。

　　我們僅僅是萍水相逢。臨別時，他喊住我們：“來我家吃個飯吧。”

　　這里就是“宇宙中心”——曹縣。

　　曹縣城北人民公園和四季河公園

　　今天的曹縣實在太火了，也不知道是怎么火起來的。

　　前段時間，杭州蕭山特別火，因其盛產贅婿，而蕭山原本是蕭山縣。再往回推，獨山縣特別火，只因建造了一系列魔幻的仿古“爛尾樓”。

　　城市發(fā)展太快了，或許是出自鄉(xiāng)愁，我們竟開始關注小縣城的一切。

　　在漫長的中國歷史上，縣是一個非常古老的行政地理名詞。

　　縣作為地方行政機構，并出自秦朝的郡縣制，它最早誕生于周。《說文解字注》中記載：周制，天子地方千里，分為百縣則系于國，秦漢縣系于郡。

　　你可能不知道，“縣”字本身是一幅殘酷的畫面。

　　“縣”原是“懸”的本字，即懸掛的意思，二者都寫作“縣”。這個字在金文（大篆）中怎么寫的呢？

　　左邊是一根木頭，右邊是一根繩索，掛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也就是一種古老的刑罰——梟首示眾，以起到殺一儆百的作用。

　　梟首示眾與“縣”的金文寫法

　　因此“梟首于掛于木上”的“縣”，象征著一種統(tǒng)治權威，也代指國家暴力機構和行政機構。這是“縣”作為行政單位的起源的一種說法。

　　從西周到春秋戰(zhàn)國，縣的誕生千奇百怪。有的縣是大國吞并小國而設立的，有的是從貴族那里瓜分了土地，有的則是幾個鄉(xiāng)合并一起而形成的。

　　到了戰(zhàn)國秦孝公時期，商鞅變法廢除分封制，設立三十一縣，縣成為直屬中央的行政單位。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后，在全國推行郡縣制，郡下設縣。縣也由此成為大一統(tǒng)王朝最小的官方行政細胞。

　　在后來中國兩千多年的歷史中，不管高級行政單位是變成了州、道，還是省，縣始終是最堅挺的基本行政單位。

　　在古代，縣是農村和城市的紐帶。古人來到了異鄉(xiāng)，往往自稱來自“某某縣”，縣是地方歸屬感形成的基礎。

　　清代科舉金榜

　　至于縣太老爺，他是中央委派的。但是初來乍到，對一個縣的基本情況并不了解。有人就想了個辦法，找人編了一本當?shù)氐陌倏迫珪?，把歷史、人口、山林、物產、民俗等等都寫得清清楚楚。這本百科全書被稱為“縣志”。

　　從此，小地方也擁有了自己歷史的書面載體，其內容甚至比歐洲小國的古代史都來得精彩。

　　直到有一天，縣迎來了最大的競爭對手——市。

　　在很長時間里，市是市集的意思，是一個商品交易場所。

　　漢代長安曾設“東西九市”。隋唐時期，長安城設東市和西市，日中而市，東市賣漢人的商品，而西市因離絲綢之路起點開遠門較近，所以胡商聚集，酒店業(yè)發(fā)達，李白就常?！靶θ牒Ь扑林小?。

　　所以今天我們把購物稱為“買東西”，就是從東市、西市演變而來的。

　　北宋《清明上河圖》中的集市

　　中國古代重農輕商，市受到了嚴格管理，所以地位低下。而中華民國以后，工商業(yè)取代了農業(yè)，人員流動更頻繁，這要求行政機構需要更強的組織能力和管理能力，縣老爺就有些捉襟見肘了。

　　于是，市作為新的行政機關出現(xiàn)了。1921年，廣州建市，成為中國首個行政意義上的市。

　　今天，如果派你到一個地方去當行政長官，你選擇當縣長，還是愿意當同等級的市長呢？

　　想必不少人毫不猶豫選擇當市長，因為二者在角色定位、行政財權和招商引資等方面是完全不一樣的。

　　第一點是名。縣一般以農業(yè)為主要產業(yè)，市則重點發(fā)展工商業(yè)或者服務業(yè)。今天，種地的哪有辦企業(yè)搞服務的聽上去“洋氣”。

　　第二點是權。縣獲得的上級政府轉移支付或者專項扶持資金，一般只能用在農業(yè)相關領域。而縣級市可以把這筆錢用在城市建設的眾多相關領域，還可以開征并使用城市維護建設稅，縣長就沒有這個權力。

　　另外，縣市同在一個等級的行政單位，縣歸地級市直管，縣級市歸省政府直管，它上頭的地級市只行使代管職能，因此縣級市的行政管理權限就要比普通的縣大一點。

　　第三是錢。縣級市的定位是發(fā)展工商業(yè)，容易爭取到項目和資金，繼而能夠促進當?shù)氐陌l(fā)展和人才的聚集。而縣長想弄點招商引資，頭就容易大。

　　怎樣，當縣長是不是“又土又憋屈”？于是，在上世紀80年代，國家提出“以大中城市為依托，形成各類經濟中心”的目標后，中國掀起了一輪城市化運動：

　　撤縣改市。

　　在這一時期，不管是經濟數(shù)據(jù)灌水，還是亂占耕地，總之不少縣城為趕上這班車，拼命地達到縣改市的標準。

　　1983年到1988年，累計建市192個，平均每年32個。即使后來國家提高了標準，1994年到1996年，依然冒出了95個縣改市。

　　像浙江義烏、安徽桐城、四川峨眉、湖北黃岡等地方縣長們，搖身一變，成為了市長。

　　而今年以來，才過去5個月，全國就有7個縣改名為市。

　　與之對應的是，縣城卻越來越少。

　　1949年，全國有2067個縣，66個縣級市；

　　1997年，全國有1520個縣，442個縣級市；

　　2019年，縣的數(shù)量繼續(xù)下滑，只剩下1323個，縣級市也跟著下降到387個。

　　為什么縣市都減少了？因為除了撤縣改市，還有撤縣市改區(qū)。

　　比如兗州市變成了濟寧市兗州區(qū)，紹興縣變成了紹興市柯橋區(qū)，邯鄲縣劃歸到叢臺區(qū)、邯山區(qū)和復興區(qū)，直接被改沒了。

　　杭州蕭山區(qū)，原是蕭山縣，經濟以農業(yè)為主。改革開放以后，隨著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崛起，蕭山成為了一個制造業(yè)強勁的縣級市，一度排名全國百強縣的前三位。

　　到了1987年，蕭山縣就改為了蕭山市，其經濟實力能秒殺杭州的幾個市轄區(qū)。

　　當然，杭州人和蕭山人經常隔著錢塘江噴口水，相互看不起，本來二者的語言和文化也并非同宗。

　　但是，在之后的十多年里，蕭山卻一度被“肢解”：西興、長河、浦沿三鎮(zhèn)劃入杭州，設濱江區(qū)。

　　到了2001年，杭州市為“跨江發(fā)展”，又把蕭山市直接改為蕭山區(qū)。蕭山市長一下子變成了區(qū)長，蕭山的產業(yè)功能和城市定位也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撤市縣改區(qū)肯定是讓人不爽的。

　　本來你可以對外自稱來自XX縣、XX市，在網上還能套用一下“我大XX如何如何”的句式，突然有一天，你的家鄉(xiāng)“消失”了，你不僅有可能為鄰居輸血，還成為了一個文化意義上的流浪人。

　　在這方面，湖州長興縣人民可要剛得多。

　　2013年，長興縣面臨撤縣改區(qū)的“危機”。長興是個旺縣，曾花了20億人民幣打造“全世界第一縣衙”。

　　當撤縣改區(qū)的消息出來后，數(shù)千名長興人民冒雨前往市民廣場抗議，拉橫幅、寫“血書”，逼得長興縣委副書記當場宣布暫停決議。

　　長興人民抗議“撤縣改區(qū)”

　　原因很簡單，長興縣的財政歸省直管，原本只需上交20%到省里，80%留給自己，一旦縣改區(qū)，長興區(qū)就得交50%給湖州市。

　　想必換做是你，也不會同意吧。

　　今天，中國城市發(fā)展基本上是以超級城市為核心，進行大幅度的外延式擴展。而城市的規(guī)模和競爭力的提升，都需要經歷一次又一次行政區(qū)劃的調整。

　　今天，“北上廣深”的縣已經消失了，武漢、南京等新一線城市，也基本實現(xiàn)了“無縣化”。無論是撤縣改市，還是撤市縣改區(qū)，背后都是在城市化的鋼鐵洪流中，星巴克、肯德基、火車站、飛機場和大型醫(yī)院拔地而起的喧囂。

　　這確實是歷史的進步。

　　唯一傷感的是什么？

　　是“縣志”將被丟進了圖書館或載入電子檔案，是最原始的“我是XX縣人”的身份被殺死了。

　　人永遠該為家鄉(xiāng)自豪，小地方的人也有小地方的血氣。

　　獨山縣人民不會厭棄自己的“世界第一水司樓”，長興縣人民會為自己花20億打造的縣衙而自豪，曹縣的李老板還是一邊吹著家鄉(xiāng)的牛逼，一邊悶聲不響地造棺材。

　　因為這是屬于一個地方縣的宏偉敘事，它承載著方言、尊嚴和榮耀，這和經濟發(fā)展沒有半毛錢關系。

　　蒙古人說，我的故鄉(xiāng)是那片草原。此時你很想說，咱們的故鄉(xiāng)是那座縣城。但是，你欲言又止，你也對新區(qū)沒有感情，你和你的后輩們，只能在一座沒有草原的偌大巨籠中，做一個沒有根的流浪人。

　　是的，中國人的根在縣城。

　　但是，前面兩家都在中途退出了，南非的戰(zhàn)略基金MIH卻成為了現(xiàn)在騰訊最大的股東，這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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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思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