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長途大巴車漸行漸遠

超長途大巴車漸行漸遠
2021年02月15日 14:50 財經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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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行一客 ,作者施智梁團隊

  公路仍然占中國旅客運輸量七成以上,但新一代人旅行和春運記憶,正從長途、尤其是超長途大巴車,慢慢升級為高鐵和民航,惟有那份在20世紀90年代開始和超長途大巴車綁定的記憶,并不會被輕易遺忘

汽車站售票大廳(郭宇 攝汽車站售票大廳(郭宇 攝

  文|《財經》實習生 郭宇 記者 王靜儀

  編輯|施智梁

  好久沒拉過這么多乘客了,停好大巴車,司機江師傅拿起右手邊的木糖醇,倒了兩粒嚼了起來,這是他結束長途駕駛后最享受的時刻。

  此時是一月末,2021年的春運時分。六小時前,這輛載著四十多名乘客的大巴車從重慶巫山縣駛出,終點是450公里外的重慶主城區的重慶北站南廣場汽車站。這是一年中少有的接近滿客的情況,臨近春節,放假的學生和各地的打工人填滿了這輛大巴車。

  春運的熱鬧卻掩蓋不了這條汽車班線蕭條的事實。“最大的感受就是人少了,工資少了嘛!”江師傅告訴《財經》記者。

  隨著重慶至萬州高速鐵路的開通,更多人在重慶-萬州段乘坐高鐵,萬州-巫山段乘坐短途大巴車,時間縮短了將近一半,江師傅跑的這條班線旅客流量已經較高鐵開通前減了近70%。C字頭的渝萬線全程不到100分鐘。

  不止是客流減少,一些超長途大巴車班線甚至直接消失了——2020年,河南已率先取消800公里以上的客運班線,這是對長途大巴車告別的開始。

  一直以來,相關部門和業界對于長途大巴車的“長途”并沒有明確定義,僅規定了800公里以上為超長途,但這不妨礙大家對長途大巴有一些約定俗成的共識:可以是行駛時長超過四小時,可以是距離超過三四百公里,也可以是跨省或跨市。

  能確定的是,這是一種乘坐體驗并不舒適的交通方式,“第二天早上到了家得睡一天,不然身體緩不過來 。”王月在每年春運時,都往返于上海和家鄉河南信陽潢川縣,坐上一夜的車。

  坐長途大巴,似乎成了縣城鄉鎮的專屬——那些高鐵或飛機到不了的地方,公路完成最后幾百公里的接力;或者中轉麻煩,不如睡一覺就直接到家;也有一些,是買不到火車高鐵票后的無奈選擇;當然,低廉的票價更是潛在的理由。

  作為特定歷史時期的產物,長途大巴正在逐漸消亡。但對那些乘客來說,這是他們最后的選擇,也構筑了屬于自己的集體記憶。

  最后的選擇

  從新疆伊犁到重慶巫溪,長途大巴是向陽近60個小時回家路上的最后一次中轉。

重慶北站南廣場汽車站(郭宇 攝重慶北站南廣場汽車站(郭宇 攝

  在來到重慶北站南廣場汽車站候車之前,向陽已經在火車上待了將近48小時,測了六次體溫,從新疆伊犁坐到了重慶西站。出站時臨近下午1點,為了趕上下午2點50分開往重慶巫溪縣的大巴車,他放棄了4元錢兩個小時的公交車,花了50元打車到這里。

  “我們巫溪不通火車,只有一個高速公路,還是五年前剛通的。”向陽告訴《財經》記者,往年春節回家要么火車,要么飛機,但無論哪種都逃脫不了最后被大巴車支配的命運。

  恰恰是懼怕中轉換乘的麻煩,王月和武江民選擇了家鄉和所在地兩點直達的長途大巴車。

  王月是一名在上海工作的美甲師,由于到家鄉河南信陽潢川縣沒有直達的高鐵,中轉換乘的高鐵+大巴組合又太過麻煩,她往往會選擇長途大巴車,前一天晚上7點50分發車,第二天早上7點就到了縣城大巴站,離自己家很近。

  武江民的第一次長途大巴之旅是2015年八月底,大一新生開學的頭一天。從家鄉山西長治到大學所在地大連沒有直達火車,需要在北京中轉,考慮到自己第一次出遠門,行李太多不方便,和家人商量后,他最后選擇了直達的大巴車。

  除了連接縣城,有時長途大巴也是對買不到火車票的屈服。

  2020年1月20日,馮炎至今還記得這個日子,這是她唯一一次坐長途大巴,從北京到河南省周口市。“那個過道的寬,還不抵一根油條長!”

  馮炎是一名俄國留學生,當時臨近春節,又恰逢兩門考試間隙,加上在圣彼得堡沒有聽到任何關于疫情的風聲,便決定回家過年。

  即便下了飛機就去買票,馮炎也錯過了合適的高鐵和火車臥鋪,最后只能選擇了臥鋪大巴車。在支付寶下單支付了240元之后,馮炎“躺”上了這輛長途大巴,12個小時后,這輛大巴車駛進了周口客運中心站。

  從90年代駛來

  等待檢票的旅客(郭宇攝 

  2020年,河南率先取消800公里以上的客運班線。但是上世紀90年代,正是長途大巴承載了無數人南下淘金的夢想,滿是汗臭的車廂,將人們帶到滿是奶與蜜的地方。

  以周口客運中心站為例,這個坐落在人口大省河南的汽車站,在長途班線最豐富的時期,曾開通過南至溫州、義烏、福鼎;北至北京、大連、煙臺;西至銀川等地的線路。

  上世紀90年代,高速公路和火車高鐵未全面普及,長途大巴是很有競爭力的交通工具,速度不錯,價格也不高。要知道那個時候,向陽第一次外出打工,從重慶奉節到江蘇南京,坐輪船花了整整6天。

  有需求就有創新。既滿足長途的舒適度,又要在有限的空間容納和硬座差不多的人數,臥鋪大巴車應運而生。上世紀90年代末,臥鋪大巴在長途客運班線中逐漸鋪開,尤其是800公里以上的超長途班線。

  打工人在哪里,長途班線就開到哪里。同地打工的同鄉們一度熱衷直接包車往返家鄉和工作地的出行方式:大家約定好方便上車的地點,不需要再跑到車站,可以一口氣坐到家,不再中轉換乘。

  五年前,向陽開始更多地嘗試火車+大巴或飛機+大巴的組合出行方式。差不多相同的時間,重慶-巫溪段實現全程高速,以往需要行駛十幾個小時的山路被壓縮成五個多小時的高速路。

  不過,對于臥鋪大巴車和800公里以上超長線路的爭議從未停止。

  臥鋪大巴車雖然兼顧了舒適性,但一旦面臨緊急情況,車內人員大多處于昏睡狀態,加上過道擁擠,安全出口少,難以及時避險。

  交通運輸部科學研究院綜合運輸研究中心戰略室主任劉振國認為,800公里以上班線運行時間比較長,面臨的道路運行環境復雜,而且駕駛員約束相對較小,相較于一般的中短途線路風險點偏多,包括駕駛員風險、車輛安全風險、企業運營管理風險 、道路環境風險等。

  十年前有關部門就出臺過相關“封殺令”。2011年,工信部和公安部聯合發布的《關于進一步提高大中型客貨車安全技術性能加強車輛〈公告〉管理和注冊登記管理工作的通知》顯示,自2012年3月1日起,相關企業應暫停生產、銷售臥鋪客車產品,工業和信息化部暫停全部臥鋪客車產品《公告》,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暫停辦理臥鋪客車注冊登記。

  2014年8月,《交通運輸部辦公廳關于全國道路客運、危貨運輸安全生產整治實施工作的通知》規定:嚴格長途客運班線管理。不再審批新的800公里以上長途客運線路,不再審批新的臥鋪客車,加快淘汰已進入市場的臥鋪客車。

  在國家政策的加持下,一些省份和部分地區相繼行動起來。據《財經》記者了解,在河南省2020年全面取消800公里以上客運班線之前,湖南、新疆、山東、福建泉州和福州等省份或地區已經宣布將不再審批新的800公里以上長途客運線路、不再審批新的臥鋪客車。

  對于那些800公里以下的長途大巴來說,雖然沒有被規定絆住腳步,但也被它的市場競爭對手——高鐵、私家車和網約車們扼住咽喉。時間的長短和乘坐舒適度正在成為更優先考慮的因素。隨之而來的,就是班次的減少和日常票價的降低。

  “客車經營者不掙錢,營業期滿就不會換車了,這條線的班次自然就逐漸較減少甚至消失。”周口客運中心站負責調度工作的李先生向《財經》記者解釋道。

  “再也不想坐下次”

  乘坐長途大巴,和舒適絕無關系。對于唯一一次的長途臥鋪大巴體驗,馮炎只留下“一言難盡”四個字。

  上一秒還在慶幸終于搶到票能回家過年了,下一秒,馮炎就被臥鋪大巴車里的景象嚇到了,連個衛生間都沒有。

  馮炎的鋪位在大巴車的最后一排,是人擠人的通鋪。一米六的她躺在那很難伸得開腿,每個鋪位配的“棉絮發烏”的小毯子也讓她難受。馮炎覺得,這大概是自己對杜甫的“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里裂”最有體會的時刻。

  這不算最差的情況,在山城重慶坐大巴車,所有的感受都會成倍放大。比如,暈車和嘔吐。

  向陽是個坐車四五天都不會暈車的人,但以往重慶的山坡轉彎讓他很惱火,“就算你不暈車也被晃吐了”。暈車藥、葡萄糖、貼到太陽穴的暈車貼等等,向陽見過各種五花八門的防暈車方法。

  向陽告訴《財經》記者,以往重慶-巫溪班線還在走十來個小時的山路時,車上是不提供塑料袋的,要是實在想吐,只能把窗戶打開,吐到外面去。

  和暈車相比,安全性是張紅坐大巴時最看重的。購買大巴車票必須要買一份六七塊的保險,這是她最后的倔強。

  因為超載、超速、疲勞駕駛、乘客司機矛盾等原因致使長途大巴車發生意外的新聞屢見不鮮,尤其是春運期間。

  公安部交通管理局統計數據顯示,2011年,800公里以上客運班線營運客車肇事約占重特大事故的27.5%。近年雖然沒有相關具體數據公開披露,但是負面報道從未停止。

  在張紅的記憶中,有段時間關于大巴車女乘客被拐賣挾持的報道特別多,她專門準備了辣椒水用來防身——全程把手放進包里,緊握著辣椒水。張紅還會在腦海中提前演練逃生技能,比如用鑰匙割開繩子,比如怎么跑到門口最快。

  但長途大巴也變得越來越規范。2009年,一輛湖南邵陽開往廣東深圳的大客車核載人數為43人,卻硬是塞進了103位乘客,超載100%以上。如今長途大巴面臨平日坐不滿的困擾,偶爾超載,大約只在10%。

  國家發改委綜合運輸研究所研究員樊一江表示,隨著高鐵網的織密和私家車的普及,長途客車已完成使命,退出歷史舞臺是大勢所趨。

  沒落的車站

  讓馮炎一言難盡的周口-北京班線的臥鋪大巴車,已經停運了。

  “光2020年下半年,我們單位就已經停了19輛了。”周口客運中心站負責調度的李先生告訴《財經》記者,這些停運車輛包括臥鋪大巴車和800公里及以上線路的所有班車。

  2019年12月9日,河南省人民政府辦公廳公布了《關于加強道路客運企業和車輛管理的實施意見》,河南將全面取消800公里以上道路客運班線。“政策是2019年的,2020年省廳下了整改文件,要求年內必須停完。”李先生補充解釋道。

  重慶北站南廣場汽車站相關負責人告訴《財經》記者,目前站內800公里以上的班線很少了,基本只會在春運期間開通。此外,臥鋪大巴也越來越難覓蹤跡,還在運營的基本是在國家政策出臺前就已經購買了,如果中間沒有意外情況,會隨著使用期滿自然淘汰。

  長途大巴正在離場,最直觀的變化是錢少了、人少了、車少了。

  在重慶北站南廣場汽車站負責調度工作的羅先生告訴《財經》記者,在他的印象中,2015年成渝高鐵開通之后沒兩年,汽車站的情況就大不如前了。

  這一印象也得到了重慶北站南廣場汽車站相關負責人的印證,這位負責人告訴《財經》記者,整個重慶主城區的各大汽車站整體營收最好的時候是2016年,此后便一直下滑,2020年,負責經營重慶主城區各大汽車站的運營公司首次出現虧損。

  由于客流不足、疏解城區交通擁堵,近年間全國不少車站被關停,名單越列越長:四川成都五塊石客運站、江蘇蘇州市汽車北站、廣州汽車客運站(流花車站)……

  車也少了。交通運輸行業發展統計公報顯示,截至2019年末,中國大陸共擁有公路營運載客汽車77.67萬輛,其中大型客車30.31萬輛,全年完成營業性客運量130.12億人,完成旅客周轉量8857.08億客公里。自2014年開始,中國公路客運量和客車數量結束多年增長,開始雙雙下降,每年維持幾個百分點的降幅。

  圖:過去十年中國公路客運行業發展狀況

  (《財經》記者基于交通運輸部年度行業發展統計公報制得此表。另注:2013年其客運量改變統計口徑,故前后年份數據相差較大。)

  車站開始減損自救。被行業內稱為“大換小”的大巴車變成小型商務車的辦法正在更多的汽車站嘗試運行。

  這一舉措在規范文件中被稱為“班線客運定制服務”或“定制客運”。2020年交通運輸部最新頒布的《道路旅客運輸及客運站管理規定》中提到,國家鼓勵開展班車客運定制服務,開展定制客運的營運客車核定載客人數在7人及以上。

  上述負責人解釋稱,一是乘客需求不一樣了,小車速度快,舒適度更高,還能不定點不定時上下車;二是旅客減少,開大巴浪費空間,也消耗資源。此外,車站還推出了旅游業務,例如成立旅行社,將客運大巴變成旅游大巴等等。

  高鐵過處,長途大巴“寸草不生”

  司機們的收入不如從前。長途短途都開過的重慶大巴車司機李師傅告訴《財經》記者,目前他和周圍同事的工資水平是五千多元,好一點能拿到六千多,“七八千塊錢是前幾年的工資水平了”。

  2007年以前,李師傅還是一名貨車司機。當時大巴車比貨車生意好,身邊很多貨車司機轉行開起了大巴車,李師傅也是其中的一員。如今十幾年過去,情況顛倒了過來,轉行開貨車、掛車成為了最新潮流。據他了解,目前身邊轉行開貨車的,工資起碼能拿到一萬二左右。

  對于大巴車的現狀,李師傅看得很開,“交通方便了嘛,社會在發展,這個沒辦法。”不過他也告訴記者,五千塊錢是自己的底線,工資再低的話就考慮轉行。

  這背后,是人們的交通出行正在轉化成鐵路、民航的事實。

  《財經》記者查閱國家統計局的相關統計數據發現,2015年至2019年期間,公路旅客運輸量和旅客運輸周轉量持續出現負增長。2015年,公路旅客運輸量為161.9億人次,約占當年旅客運輸總量的83.3%,到了2019年,公路旅客運輸量為130.1億人次,約占當年旅客運輸總量的73.9%。

  “武廣高鐵的開通,拉開了我省長途客車走下坡路的序幕。”湖北省運管局表示,湖北省長途客車在2009年達到最高峰,有3000多輛,絕大部分縣市的客運站都有長途客車,運營路線集中在北京、上海、廣州、深圳等發達城市,但隨著武廣高鐵和漢宜鐵路的開通,高鐵所到之處,長途客車幾乎“寸草不生”。

  對于客運大巴的未來,目前主要有兩種聲音。一種是與高鐵無縫對接,重點發展縣域、鄉鎮路線,實現班線公交化運營;一種是與旅游結合,推出相關服務。而后者,在2020年交通運輸部最新頒布的《道路旅客運輸及客運站管理規定》也有所提到:客運站經營者在不改變客運站基本服務功能的前提下,可以根據客流變化和市場需要,拓展旅游集散、郵政、物流等服務功能。

  河南最大的公路客運企業鄭州交運集團副總經理張濤在近日接受《河南商報》采訪時表示,集團對于客運的下一步布局將圍繞鄭州中心城市、綜合交通樞紐建設的需求。此外,利用原有的車站場所打造鄭州旅游集散中心,涉及文創產品發布、景區線路推介、景區直通車等服務。

  最近,家在重慶市云陽縣的張紅告訴《財經》記者,自己家鄉的高鐵站修了兩三年終于快要修好,以后就可以高鐵往返了,自己很開心,再也不用坐大巴車了。

  有分析人士認為,到2022年前后,全國多個省市將實現市市通高鐵、縣縣通快速鐵路,屆時,長途客車將基本退出市場。

  或許不再乘坐長途大巴了,但那份和大巴車綁定的記憶永存。就像外出求學的武江民,那時他18歲,第一次離家。

  臨近發車,他爬上二層的鋪位,拉開窗簾,開始在送行的人群中尋找姐姐的身影。姐姐看見了他,招了招手,然后短信提示音響起,是姐姐發來的:民民,一路順風啊,爸爸媽媽沒來送你,你別多想,他們身體不好。上大學以后就得靠自己了,到了大連告訴家里一聲。

  武江民迅速拉上窗簾,身子側向內側,不敢發出一點聲音,眼淚在擁擠又潮濕的長途大巴上流下來。

  長途大巴變了,離家與歸鄉的情感始終如一。

  (文中向陽、王月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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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悠然 SF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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