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北電詐真相,比《孤注一擲》更黑暗

緬北電詐真相,比《孤注一擲》更黑暗
2023年08月19日 08:10 媒體滾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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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源:新周刊

  媒體人花總曾數次前往緬北,與多位“黑老大”有過深入交流。據他觀察,當地人對電詐是既恨又愛,甚至愛大于恨。

  作者 | 詹世博

  編輯 | 晏非

  題圖 | @花總丟了金箍棒

  今年,緬甸成了熱搜常客。

  前一段時間,輿論關注的主要是受害者的離奇遭遇和詐騙團伙的驚悚手段。但如今,質疑的聲音也越來越多,有受訪者對媒體表示,緬甸已經被妖魔化了。

  疑點從四面八方涌來:一些聲稱自己被騙去緬北的人,好不容易逃出來了,后來為何又回緬甸?被迷暈后一覺醒來就到了緬甸的說法,可信嗎?“噶腰子”的傳言有幾分真幾分假?緬甸為何成了電詐高發地?

  我們隨即聯系到一些孩子被困在緬甸的受害家屬。這其中,有的人因為孩子失聯而患上了重度的精神疾病;有的人雖然能確定孩子的坐標,卻被告知需要付巨額贖金,對方才肯放人;有的家長東拼西湊交了贖金,電詐公司的老板也不肯放人,有的孩子甚至被二次販賣。

  當然,也有部分家庭足夠“幸運”,盼到了平安回國的孩子。

  一位前電詐成員向我們講述了他從緬北死里逃生的故事:他被發小以“月入過萬”的“高薪工作”誘騙到緬甸,抵達后的第二天就開始接受培訓。詐騙話術共有5頁,他被罰抄了很多遍。他們只干“殺豬盤”,在小紅書、陌陌和抖音上扮演即將退役的軍官,誘騙女性與他們合伙“做生意”。

  他們必須嚴格遵守公司的4個規矩:①敢拍照就活埋;②公司的錢到了你的賬戶,就是你離死亡最近的一步(有人試圖私吞贓款,下場很慘);③不能賭博、吸毒;④不能打架,打輸了關小黑屋,打贏了罰20萬人民幣。

  前三個月他只開了兩單,騙了不到3萬人民幣。第四個月,他實在干不下去了,便用QQ聯系自己的姑姑。家人們籌了20萬人民幣,讓他得以順利回國。他已經忘記和父母團聚時說的第一句話,只記得換成泰銖的20萬人民幣,多得連兩個麻袋都裝不下。

  這是一個典型的、被騙至緬甸的中國人的遭遇。與此同時,一些來自社交媒體的碎片信息卻顯示,事情并非只如我們表面看到的那么簡單。

  有孩子被救后,反而不舍得離開緬甸;有從緬甸回來的博主在直播中失言,承認自己去緬北并非被迫;還有人提出,想從中國偷渡到緬甸,一般都需要花重金找熟手帶路。電詐公司的老板把10多萬元的偷渡費花在一個完全不知情的人身上,是不是有些不合常理?

  真相究竟是怎樣的?我們采訪了花總——一位數次前往緬北、也曾與多位“黑老大”深入交流過的博主。他的見聞和觀察,或許可以幫助我們更加全面而深入地了解緬北電詐產業。

  以下是花總的口述。

  電詐公司,比你想象的卷

  2016年,內比都議會大廈內采訪聯合國官員的各國記者。

  2015年2月,緬北果敢爆發武裝沖突。當時彭家聲領導的緬甸民族民主同盟軍想收復老街地區。3月23日我飛抵臨滄,包車去了邊境上的鎮康縣,希望能采訪同盟軍。我在南傘國門對面的賓館里等了6天,才獲準前往同盟軍營地,采訪311旅旅長和前線戰士。這成為我此生難忘的經歷。

  2016年春,昂山素季領導的民盟在大選中獲勝,我以社交媒體博主的身份申請采訪總統就職,獲得聯邦宣傳部批準前往內比都,見證了政權更替。更早時我還去佤邦首府邦康尋訪過“E租寶”在當地的活動線索。這些經歷成為我與緬甸之間的特殊紐帶。

  這些年我一直在關注緬甸。因為種種因素,現金網(電詐)這個選題一直缺少媒體深度地去做。所以我就在想,我是不是可以實地去探訪一下。

  我在仰光、撣邦和克倫邦采訪了一些從業者,還認識了兩位盤總(電詐公司老板)。得以了解了一些電詐行業的內幕。

  這些采訪有多顛覆我的刻板印象呢?舉個例子吧,IBM公司有個可視化情報分析軟件叫i2,警察可能用它來分析電信詐騙案件。一位盤總告訴我,他的手下人正在學習怎么用它。

  后來我才知道,他手下有個高學歷團隊,自稱是“博士班”。他們從特殊渠道購買超高凈值客戶的一手資料,從中篩選目標對象,然后量身定做陷阱。

  前兩年NFT很火,這個“博士班”就靠紅極一時的“土狗項目”掙得盆滿缽滿。他們和幣圈人最大的不同在于,他們未必相信區塊鏈,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在行騙,而且騙的都是真正的有錢人。

  水溝谷。

  這個團隊里,還有因為生意失敗跑路的人,他們當過老板,設計出來的話術和劇本就更真實,這就讓普通人更加難以分辨。

  他們擅長“精聊”(精神聊天),這是一種帶有PUA性質的聊天方法。“精聊”會用在各種投資和博彩騙局里,最終指向“殺豬盤”。

  開發精聊話術的老師中,有不少人從事過傳銷或保險培訓。為了“精進”,他們每年看的書可能比我還多,畢竟話術組不能一招鮮,吃遍天。采訪他們的難度是最高的,因為他們都是人精,話里夾的不是鉤子就是防彈鋼板。

  沒有足夠的料(客戶信息),這些騙局也很難玩下去。客戶資料就成了這個行業最寶貴的東西。現金網員工平時要到各種社交平臺上去釣魚,物色篩選詐騙對象。也有一些公司會從黑客和數據販子手里買料,這是一個非常大的市場。

  從各種途徑泄露的個人信息源源不斷地流向黑市。去年就曾有75萬條人口信息被人以十個比特幣的要價出售。再比如,那些金融理財機構里泄露的高凈值客戶資料,里面還有客戶經理整理的客情信息,這些對于詐騙集團來說也是非常寶貴的。

  2023年春,花總抵達臘戌機場。(圖/@花總丟了金箍棒)

  有些為有錢人專門定制的高端騙局,詐騙集團在國內的同伙甚至會近距離去觀察了解對方的日常生活。整個詐騙過程可能會持續很長時間,標的一般都高達千萬以上。

  你以為那些生意人都很精明,但每個人都有弱點,總有一款適合他的騙局等著他。為所謂的大老板設計的騙局,也都是懂行的人設計出來的,他們懂真正的投資,也了解外貿與房地產,聊起來完全就是內行,那是裝無數個反詐app也防不住的局。

  至于普通人接到的騷擾電話、詐騙短信、裸聊邀請等,都只是整個詐騙生態鏈的長尾效應。

  電詐,灰產局中的一個棋子

  縱觀緬甸詐騙問題的歷史經緯,電詐只是緬北黑灰產的一個環節,如果只在這一個環節里,你是看不到它的全貌的。

  舉個例子,它的前端有竊取、販賣各類隱私的社工庫與信息黑市,以及專門組織人員偷渡的“走線”;后端則有專職洗錢的“水房”。

  對于電詐公司來說,洗錢是最大的成本之一。大部分水房是外包的,少數是自己的。水房的任務是把大額資金快速化整為零地轉移、提現。

  他們會從“卡農”(出租、出賣銀行卡的人)的手里拿到很多銀行卡,騙到錢后迅速分流到二級、三級賬號,然后取現,這個流程稱之為“跑卡”。他們還會安排人去買黃金首飾、茅臺、高檔手機、勞力士等,然后由“車手”去銷贓。

  相比“跑卡”,現在“跑碼”(微信和支付寶的收款碼)的比例更高。“跑碼”會通過專門的跑分平臺放單。很多年輕學生貪圖小利,在這些違法平臺上幫人刷單、充值,結果成了洗錢的幫兇。很多平臺甚至本身就是騙局,直接就把這些小韭菜給割了。

  2015年花總采訪同盟軍。(圖/@花總丟了金箍棒)

  緬甸的電詐公司沒有網上說的那么多,即便是巔峰期,整個緬北的“從業人員”也就不到20萬人。

  在緬甸搞黑產,其實并不輕松。現在電詐已經卷得很厲害了,就像盤總,他還和我探討過AI技術和生意結合的可能性。大部分公司都希望招聘有經驗的熟手。也會有一些新盤冒出來,這些新公司招不到人,就會用各種花招去拉人頭。

  這個產業發展了很長時間,可以說是“百花齊放”,有些公司業務綜合性強,但也有只做單項業務或配套服務(比如跑分)的。有些團隊確實在規模、模式、管理、效率上更勝一籌,甚至還搞團建。差一些的公司可能連資源(詐騙用的QQ號和微信號)都要員工自己掏錢買。

  和我聊的這位盤總,現在想的是怎么樣把員工福利和企業文化做好,讓大家能夠安心在這個地方詐騙。他一直覺得自己是企業家,只是行業特殊。當然,不管他們怎么包裝、標榜,本質上都是在做傷天害理的事情。

  他們一直很關注網絡上的輿情,但他們真正在意的不是形象,而是輿論導致的外部風險變化。就像盤總,他的辦公室里放著一只日默瓦手提箱,里面放的是從國內偷運出來的父母的骨灰。作為一個“孝子”,他隨時都準備帶著父母跑路。

  “大部分人上了賊船就沒想下來”

  我所見到做這一行的大部分人,都是自愿的,他們本來就想撈偏門。為了不被邊檢攔截勸返,他們往往會憑第三國的旅游簽出境,有些頭鐵的還會從海上偷渡。為了發點歪財,他們也算前赴后繼了。

  有些人入職后發現錢不好掙,可能會想換公司、換園區。但殘酷的現實是,大部分人上了賊船就沒想下來。有沒有真被騙過去,然后想逃的呢?可能有吧,但多數是沒掙到錢又脫不了身,才想逃的。

  園區的老板(房東)有時會對入駐的盤總說,不要逼得太狠,要細水長流。可是對絕大部分盤總來說,現金網業務已經過了發展巔峰期,要攫取暴利,就離不開對底層員工的壓榨。很多公司的上班時間,都是早8點到晚上11點。

  有些公司招人時套路特別多,比如返傭、月漲薪、接賠付,實際待遇往往不行。但入職后才后悔,已經遲了。大一點的園區里什么都有,工作生活一條龍;有些小園區其實就是一棟樓,住宿搞不好還要打地鋪。所以“狗推”們(殺豬盤里的業務員)也會建群,互相提醒哪些公司和園區“口碑很差”,盡量繞著走。

  有賠付在身的,一般只能在園區內活動。賠付主要是前期公司墊付的費用,包括但不限于機票、食宿與簽證。如果你是偷渡過去的,那賠付有可能就很高。疫情期間,云南邊境“走線”的費用一度高達十幾萬元,甚至有人專門騙電詐公司路費。

  即便是現在,把人從昆明運到西雙版納再送境外的費用還是不低。現在云南邊境管得非常嚴,“走線”被攔截查獲的風險很高。

  如果你背了幾萬元賠付,不干個百萬元業績,肯定是走不了的。有些公司會開出半年甚至幾個月免賠付的條件來吸引人。當然,也有不少公司會販賣人口。

  電詐之惡被熱議的當下,依舊有網友在某軟件上發布關于緬北的“求職”信息。

  現在過去的基本都是男性。即使在緬甸聯邦政府都控制不了的緬北,也是有當地的司法體系的,如果有受害者出來揭露,那地方武裝就會承受壓力。

  中國的民意對當地是有影響的,因為他們需要中國的電力、物資、疫苗,要靠邊貿養活人民,也需要中國調停與緬甸中央政府的關系。

  黑產內部肯定有奴役與毒打的現象。越是處在產業鏈的底層或末端,越不把員工當人。但黑產能存在幾千年,并不是靠暴力維系,而是靠巧取豪奪的暴利與隱秘而縝密的運行。這個和日本的社團是一個道理,暴力更多時候是一種威懾。

  我也聽說過很多血腥的故事。“盤總”們和主管為了壓榨員工出業績,會懲罰那些“后進生”。有些園區守衛真的會向逃跑的人開槍。柬埔寨那邊經常有中國人非正常死亡,應該也都和電詐有關系。

  緬甸內亂,黑產之源

  面對電詐這個產業,緬甸當地人的情緒其實很復雜。賭與詐,確實給當地創造了GDP,在一定程度上帶動了基礎設施建設。但大部分“發展紅利”,其實是被少數勢力或家族瓜分的。

  搞電詐的這些人,還間接推高了當地的物價。在邦康叫外賣,一份豬腳飯也要30元,一碗柳州螺絲粉25元,不比深圳上海便宜。

  很多年輕的緬華(緬甸華人)會選擇去園區上班。2016年,我在內比都采訪時請的翻譯人員,現在就在苗瓦迪工作。畢竟緬甸其他地方的工資太低了,只有七八百到一千塊。而且現在緬幣貶值很厲害,官方匯率和黑市價差了40%,在園區反而有機會掙到人民幣和美金。

  邦康當地外賣的價格。

  從這個角度講,當地人對電詐是既恨又愛,甚至愛大于恨。前幾天在苗瓦迪,蘇奇督司令還請了幾十位緬甸僧人替佘智江(早前在泰國被捕的KK園區首腦)搞祈福法會,共有幾千名水溝谷村民虔誠地參加。我們眼里的惡魔,在他們心中竟然是英雄。

  雖然他們堅持認為自己只是在上班,但接觸黑產久了,價值觀也必然會受到影響。我在臘戌五保結識了一位小學老師,他剛去勐能上班的時候還挺單純,打算掙點錢就回來結婚。結果不到一年,已經學會了“溜冰”(吸毒)。

  另一方面,電詐和人口販賣其實極大影響了緬甸的國際形象。當地人包括緬華都很氣憤,在他們看來,明明是一些中國人騙中國人,為什么要他們緬甸來背鍋?這種情緒相當普遍。

  然而根據果敢特行處和佤邦司法委偵破的一些案件,不少當地人也參與了綁架勒索中國人的案件。毒草是會蔓延,最終破壞生態的。

  普通人合法進入緬北,只能走云南的幾個口岸,需要有邊境通行證,不是邊民幾乎辦不下來。如果是持護照簽證入境,目前是不允許前往緬北的。今年5月以后,連臘戌都不讓外國人進入了。

  正常人如果只在仰光、曼德勒或者內比都、蒲甘這些地方活動,和陌生人保持距離,大體還算安全。但目前緬甸內亂尚未平息,很多地方有宵禁,國際制裁也對緬甸國內經濟與生活水平造成了很大影響,何苦去那里呢?

  今年境外電詐的討論度越來越高了。一方面,我們和泰國、緬甸、老撾這幾個國家開了好幾次高級別的會,商討怎么聯合打擊電詐,網越收越緊;另一方面,國內輿論鋪天蓋地,“盤總”們感受到了空前壓力,也在考慮轉型或者挪個地方。

  以前他們從菲律賓跑到柬埔寨西港,又從西港跑到老撾和緬甸。除了在當地能找到保護傘,很重要的原因是運營成本低、服務和生活配套完善,而且和中國幾乎沒有時差。沒時差這點非常重要,有些園區在迪拜,和國內差了四個小時,你就得跟著中國時間走。

  龍城、DIP、雙子鳳凰這些中東園區已經有很多公司了。如果緬甸不好待,這些人要么繼續在東南亞流竄,要么還是得去迪拜。

  黑產絕不是今天才出現的。作為人類社會不見光的另一面,它和主流文明一起存在發展了幾千年。“撈偏門”的復雜程度,只會比大家都熟知的“正道”更高。

  它的背后自有一套嚴密的生態體系與運行邏輯,暴力與恐怖反而是很表面的東西。電詐能在一個地方生根發芽,一定是那里的生態需要這棵毒草,或者說黑產與當地形成了互相滋養甚至互為依存的關系。

  拿最臭名昭著的KK園區來說,這個園區位于緬甸邊境上,與泰國湄索只有一河之隔,由克倫邊防軍保護。克倫邊防軍這個組織,名義上歸緬甸國防軍領導,實際上是一支半獨立的民族地方武裝。它要在內戰亂局中生存、發展,就需要大量軍費支撐。

  電詐恰恰屬于“風險比販毒小、利潤比販毒高”的業務,邊防軍司令蘇奇督就是KK等多個園區的股東。像邊防軍總部所在的水溝谷,如果去到那里,你會發現當地發展得就和國內小鎮差不多,中文招牌遍地都是,甚至有vivo手機店,比苗瓦迪市區還更有人氣。

  水溝谷。

  沒有電詐這棵毒草輸血,緬甸的很多勢力早就熬不過疫情,彈盡糧絕了。要取締黑產,當地能愿意嗎?拉閘斷電、斷網甚至斷卡,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打擊電詐,但要徹底解決這個問題,還得對那些地區進行深入的“生態改造”。

  勸說當權者不要飲鴆止渴容易,但具體怎么騰籠換鳥,恐怕短期內誰都拿不出方案來。就像勐拉、果敢和佤邦,當年放棄種大煙(罌粟)搞替代種植,背后其實是一個非常艱巨、浩大的工程。

  滅一個KK園區容易,可只要生態沒變,就還會有千千萬萬個園區冒出來。2021年6月底,佤邦聯合黨中央也發過通知,要求全邦清理整頓、逐步退出電詐業務。實際進展如何,大家都心知肚明。

  悲觀一點說,緬甸內亂一日不平息,黑產和它的保護傘就不會放棄火中取栗,各方合作打擊犯罪的努力就會事倍功半。

  我現在看到的這些,最后會做成一部新的片子,名字我還沒想好,最終能走到哪一步,能呈現什么,我心里還沒有底。我所見到的黑產就像臺風眼,臺風的中心區域可能云淡風輕,但它掩蓋的是無底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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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馮體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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