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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Q專題·通往未來之路 | 劉慈欣×潘石屹:人類正活在技術的安樂窩里
來源:GQ報道
身為中國最杰出的科幻作家,劉慈欣在《三體》之后陷入了漫長焦慮。新作的誕生遙遙無期,他的苦惱不只是靈感難尋,還有對科幻文學發展方向的困惑——他覺得如今受人追捧的作品大多向內收束,關注人的現實境況,卻喪失了科幻黃金年代磅礴遼闊的氣韻,不再探索星辰大海,不再激發人類的好奇心和創造力。
劉慈欣的困惑并不局限于科幻文學,背后指向的是對科技發展趨勢的憂慮。互聯網、人工智能、虛擬現實等技術,正以超出大多數人想象的速度升級演進,很可能讓人類世界發生根本性改變,但——不一定是變得更好。
“你會發現,讓人宅的那些技術發展得都很快,開辟新世界的技術發展得都慢。這很危險,對人類來說這是不是一個陷阱?”
劉慈欣的疑問,指向了技術對人類命運的沖擊乃至顛覆:它們將改寫人類的工作內容、生活方式、情感狀態,重新分配財富、權力、階層,甚至消解一部分人作為人類的基本價值與尊嚴。 或許在很多人看來,這一天的到來還過于遙遠。但現實事例表明,技術革新的效應已然迅速滲入了日常生活,在人們視而不見之處,改寫了許多個體的現實處境。技術的進步一方面給我們帶來了更大的便利與自由,另一方面卻又在某種意義上使我們喪失了自由,技術日益為少數人所控制和運用,更廣大的人受到技術的改造與支配,卻很可能對此渾然不覺。
在這個專題里,我們將目光聚焦于那些被新技術飛速發展改變的人群——每天更新數百個自媒體賬號的山東農村婦女、為人工智能識別技術提供數據標記服務的河南年輕技工、每周接受虛擬現實戒毒訓練的上海吸毒人員……
關于科技如何改寫人類未來的理論文章,數不勝數。但相比于把“人類”作為一個宏觀整體概念來分析談論,我們更愿意關注的是一個個活生生的個體。正是這個星球上無數個體的現實處境,而不是宏大艱深的概念術語,共同構成了人類社會的現在,也預示著它的未來。
采訪 / 修新羽、何瑫
撰文 / 修新羽
編輯 / 何瑫
攝影 / 潘石屹
微信編輯 / 尹維安
“你會發現,讓人宅的那些技術發展得都很快,開辟新世界的技術發展得都慢。這很危險,對人類來說這是不是一個陷阱?誰也不知道。”
說完這番話,場子靜了幾秒。劉慈欣表情羞澀地搓搓手,“等會兒,麻煩幫我拍張證件照?隨便拍拍就行。”大家一聽都笑了,劉慈欣變得更不好意思,連忙解釋道:剛接到電話,說簽證照片不合格,必須重拍,正好就請您幫忙順手給拍了。
潘石屹聽了哈哈大笑:當然沒問題,必須拍。
潘石屹不是開玩笑。跟劉慈欣見面,就是為了給他拍照片。過去一年潘石屹迷戀上了人像攝影,馬云、雷軍、茅于軾、張維迎、鄧文迪、崔永元、黃渤……連拍了四百多人。
見劉慈欣,潘石屹除了拍照,還有別的打算。《三體》是近幾年占據他閱讀時間最多的一本書,書皮都翻爛了。他驚訝于《三體》寫科幻世界卻頻頻指向現實,想弄明白劉慈欣是怎樣在故事里鋪設與現實世界的對照的。
《三體》廣受企業家和互聯網圈的追捧,衍生出大量文章分析其中的“海量隱喻”,甚至總結出“三體互聯網戰略”、“三體管理學”之類的概念。劉慈欣早就知道,但知道是一回事,認同是另一回事。面對潘石屹的提問,他搖搖頭說,所有與現實相關的解讀都是讀者額外的聯想:“所有另有所指的都不是科幻,科幻的目的就是科幻本身。”
兩人聊起劉慈欣新的作品。劉慈欣擺擺手,“下一部要寫什么,我現在也不知道。”前幾年他曾有一個創意,已經寫了十幾萬字,卻在某個清晨醒來的一瞬間里令他感到“完全失去信心”,繼而徹底推翻。
除去靈感的枯竭,更令他感到困惑的,是整個科幻文學的風格轉向:不再樂于探索外太空的星辰大海,不再描繪人類對外探索的進取精神,而是在向內轉、向里收,關注人的現實處境,變得越來越內斂、越來越人文,也越來越不像科幻。
劉慈欣覺得,這不僅是科幻小說面臨的困境,也是人類科技發展正在面臨的陷阱——互聯網、AI、VR……種種技術的高速發展在滿足人類各種需求的同時,也在消解人之所以為人的基本價值。“整個人類文化將失去活力……你不要寄希望于說人類任何的生存需要都能得到滿足了,就會自發地追求更高的藝術和科學,有一小部分人會這樣做,但大多數人不會,大多數人自我滿足了就不會再有創造力了,只會沉淪和墮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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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滿足了就不會再有創造力了
潘石屹:我記得你以前發表了一個觀點,給我印象特別深刻。你說計算機技術和航天技術,起步的時間差不多。計算機技術現在已經非常巨大地改變了人類的現實生活,但是航天技術感覺它的發展速度并沒有那么快。
劉慈欣:有三項技術都是在1944年誕生的,第一臺計算機出現在賓夕法尼亞大學,一個月以后,NASA美國航空航天委員會成立,核能的話,費米創造的人類第一個可控核能反應堆也是在那會兒出現的。三項有可能改變人類未來命運的重大技術:核能、計算機、航天,幾乎同時出現了。
按當時的預測來說,真正改變人類未來的兩項技術,一個是核能,一個是航天。至于計算機,當時的科學家說,全人類有幾臺就夠了,5臺都用不了。結果呢?現在計算機把我們的生活徹底改變了,航天和核能現在對生活沒有太大影響。
這種局面有很多原因,其中有一個原因很有意思。你看,一說太空,一說航天,你想到什么,中國航天局,美國的NASA,蘇聯的航天局。一說計算機你想到什么,你會想到倆字,“車庫”,感覺所有的相關發明都是在車庫里弄出來的,或者說是在民間發展起來的,而航天則是有強烈的國家色彩,這個民間的創造力它比國家要強。所以說現在航天沒發展起來,可能在于它沒有民營化,而IT技術一直是個高度民營化的產業。我覺得這很可能是一個原因,或許還有更深的原因,但我只是個寫科幻小說的,我也不知道。
我現在的感覺是,計算機技術當然很重要,但是它要是一直發展,它就根本是個陷阱。當我們什么都能用VR得到了,我們宅在家里,哪兒都能去了,太空也能上了,我們干嗎還要爭著去上太空,這是IT技術很危險的地方。也許正是因為這種潛在的影響,現在的科幻作品也相應地把目光從外太空那種很遙遠的世界給收回來了。
從發展速度來說,IT技術發展特別快,航天技術、核能特別慢,航天技術慢得簡直讓人無法忍受,到了現在,航天發動機和60年代那會兒沒有多大區別。當時我見奧爾德林(第二位登上月球的人類),我們私下里談起來,奧爾德林說,剛登上月球那會兒,任何一個NASA工程師你去問他,我們什么時候能登上火星?都說二十年之內。現在你問他們什么時候能再登上月球,說二十年也上不去。
核能也很慢。核聚變有個五十年定律,和芯片的摩爾定律正好相反,就是你任何時候問核聚變的科學家,多長時間核聚變才能實現?都是告訴你五十年,過二十年再問,還是說五十年,永遠是五十年。
你會發現,讓人宅的那些技術發展得都很快,開辟新世界的技術發展得都慢。這很危險,對人類來說這是不是一個陷阱?誰也不知道。
潘石屹:所以你對現在特別火的這些概念,VR或者AI,怎么看?
劉慈欣:本質上都一樣,都是讓我們在技術的安樂窩里越住越舒服,真的,越住越舒服,將來你哪兒也不用去,你就宅在家里,啥都有了,有人會給你送吃的,送玩的,你根本就不需要出去了。這是很危險的趨向,真的很危險。
但是為什么發展到這個狀況呢?很難說,現在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理論,叫Great Filter,大篩選理論,它就說宇宙中的生物,從低等的生物發展到能夠持續地延續下來的高等文明,中間有好多道篩子,你必須把每一道篩子都過去才行。
第一道篩子是自我復制的分子細胞,第二道篩子可能就是核戰爭,這道篩子咱們過去了,基本沒有危險了,冷戰的時候蘇聯、美國對抗,那是一道篩子。還有一道篩子最難過的,很可能就是AI技術。
現在一說起AI的危險就是它要把你們的工作都代替了,你們都沒工作了,你們干什么?其實最大的危險根本不是這個,而是這個的反面。假如有一天AI把我們的工作代替了,我們又找不到應對辦法,整個社會亂七八糟,新路德派每天砸毀機器,那倒不是最危險的。
最危險的是人們找到一個新的社會機制,那個新的分配機制,把這個社會理順了,就是我們不工作也啥都有了,這個對人類的打擊可能是毀滅性的,這個坑你很難爬出來。你要不工作,不奮斗,什么都會有,整個人類文化將失去活力,這是AI將來給我們帶來的最大的一個陷阱。這個陷阱目前最可怕的是根本沒有讓人覺察到,現在覺察到的都是說害怕AI搶了工作,我們沒飯吃了,其實沒飯吃沒事,人類一直就是吃不飽的,老餓的,反而不工作就能吃得好,那就完了,真就完了。你不要寄希望于說人類任何的生存需要都能得到滿足了,就會自發地追求更高的藝術和科學,有一小部分人會這樣做,但大多數人不會,大多數人自我滿足了就不會再有創造力了,只會沉淪和墮落下去。
潘石屹:這種思考會寫到新書里嗎?
劉慈欣:我還不知道新書是什么樣的。只能說,按我們的心態,按照傳統的科幻小說價值心態,包括我也好,阿西莫夫也好,克拉克也好,心態都是一樣的。我們希望人類是一個開放的種群,我們要不斷地去探索新世界,不斷地去開拓新世界。而不是每天宅在這兒,不是這個樣子,我們應該不斷地去開拓新的空間。這是我們認為能給人類帶來光明前途的一個方向。否則的話任何一個選擇都不可能有光明的前途,我們必須不斷地想問題,不斷地開拓。
但是現在的大趨勢發展就不一樣了,你沒有辦法。回到科幻,現在的科幻,美國科幻已經感覺不到黃金時代的那種生命力了,那種激情,沒有。但是文學上他成熟了很多,寫得很好,說實在的,像阿西莫夫那個文學水平,用評論家的話來說就是初中作文水平,但他就是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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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關注的問題越來越小了
潘石屹:《三體》我讀了三遍。
劉慈欣:這就是本科幻小說,大概看看就行,沒必要讀那么多遍的。
潘石屹:里面的黑暗森林有科學依據嗎,還是你自己創造的?
劉慈欣:就是小說情節,沒有科學依據,現在既沒法證實,也沒法證偽。它邏輯上的漏洞很多,不能把它當一個嚴格的科學結論。而科學上的問題不該問我,我只是個寫科幻小說的,應該去問科學家,去問學者。
潘石屹:應該很多人都會對《三體》有不同的解讀,然后找你來求證,或跟你討論。
劉慈欣:其實大部分人解讀出來的東西,我以前都沒想過,所以說我不敢跟大家交流這個事,我能說什么話呢?其實作家真正在寫作的時候,他90%的精力是放在怎么構建這個故事上,怎么讓人有一種感覺,有一種震撼,至于說這個故事表達出什么東西來,不光是我,我相信很多別的作家,他并沒有想太多,這個東西至于說解讀出什么來,那個就是讀者的事情了。
比如說最可笑的,我去烏鎮參加區塊鏈發布會,人家說《三體》是反映了區塊鏈的概念。可是區塊鏈是二零一幾年才進入中國的,我寫《三體》的時候是2006年,還沒有區塊鏈呢。但這種解讀也很正常,因為如果有一個好的小說、好的故事,只要你看這個故事,你感覺很好、很興奮,總能從中間解讀出一些東西。反而是那種真的想把某種他認為很深刻的思想放到作品里面,那種概念先行的寫作,可能很難成功。
潘石屹:去參加區塊鏈大會,有什么感受?
劉慈欣:我不懂區塊鏈,它很專業。
潘石屹:你寫作比較早期的時候互聯網沒有這么普及,但是現在完全變成了一個互聯網社會了,這種變化對創作有什么影響嗎?
劉慈欣:我們寫科幻的,它隨時受著科技發展最前沿的影響。最直接的影響吧,你很可能下一次寫就不是太空,不是外星人了,很可能就是IT技術、互聯網了。更深層次的影響就是,還是一個感覺問題,對我們來說那種星辰大海的科幻,那種精神上的那個傾向,它慢慢被削弱之后,科幻已經變得越來越不是那么宏大了,關注的問題越來越小了。
同時,它還讓科幻在文學上發生一個很深刻的變化,越來越關注于個人內心的感覺,而不關注于人類作為一個整體的感覺。從我自己來說,我也不可能不受這個影響,就是我堅持寫這種星辰大海的科幻,大家都不愿意看了,沒有辦法。
潘石屹:你覺得科幻應該關注的是什么?
劉慈欣:關注我們世界之外的世界,關注這些并不存在的世界,對吧?
潘石屹:那你打算順應科幻寫作風氣這種變化呢,還是繼續堅持自己的風格?
劉慈欣:首先我寫作不是為自己寫作,我是為讀者寫作,沒有讀者我不認為我的作品能成功。你不可能不受讀者的影響,你必須寫他們感興趣的東西。大家對太空外星人都不感興趣了,那你只能去寫大家感興趣的。所以說你也只能順應,但是你的精神內核總是不會變的,其他方面你沒有辦法,也只能是這樣。
現在科幻的大趨勢就是這樣,咱們心目中的那種科幻,我們老科幻迷心目中的那種科幻已經變得邊緣化了,不太主流。像現在我的這種寫法已經很邊緣化了,國內也好,國外也好,你看看別的作家寫的東西,像我這樣的已經不多了。
潘石屹:你這么在乎讀者,為什么還會覺得《三體》的暢銷是一個意外呢?
劉慈欣:《三體》是一個意外,不光對我,對出版商,對誰都是一個意外,確實不知道它為什么這么暢銷。說它是個意外,有一點可以證明,就是它對我其他的書,包括頭兩本,對它的銷量沒有任何帶動,不是帶動小,而是沒有任何帶動。所以說《三體》它是一個特例,再重復它是很難的,包括前天《球狀閃電》剛在美國首發,大家都期待著奇跡,都在盯著亞馬遜上那個排名,開始可能有個慣性效應,后來很快就直線跌下來了,沒有奇跡。
潘石屹:《三體》為什么會成為一個特例呢?
劉慈欣:這個不知道。不光我不知道,我曾經和一幫書商們吃飯,我說你們跟我說一句實話,你們知不知道有些書為啥能暢銷?他們都說不清楚。至于說《三體》為什么能暢銷,我可以很負責任地跟你說我也不清楚,我不能謙虛地說和它的內容沒關系,肯定有關系,但是內容和機遇的關系它不是X+Y的關系,是X×Y的關系,一個為0的話就全為0,這個書就這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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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注現實不是科幻的任務
潘石屹:但你非常信賴科學,崇拜科學,你算是科學主義者吧?
劉慈欣:不算是科學主義者。因為我覺得作為一個寫科幻小說的人,應該讓自己的世界觀處于一種飄忽不定的狀態。如果有太明確、太堅定的世界觀的話,寫出一個作品來是不好看的。因為科幻小說它本來就是表現一種人面對宇宙的迷茫。
那種有特別明確、特別堅定的世界觀的人,我覺得他寫出的東西很難好看,他能寫出的角度就少。所以說我的世界觀很模糊,不太堅定。唯一堅定的一個世界觀就是,我是個無神論者,這個完全堅定,除此之外沒有什么堅定的。
潘石屹:讀其他人的作品會對你的寫作有什么影響嗎?
劉慈欣:有啊,比如阿瑟·克拉克。他對我算是啟蒙了,我曾經說過一句話,就是我所有的作品都是對他《2001太空漫游》一個拙劣的模仿,我這個說法不過分。《2001太空漫游》幾乎奠定了以后科幻小說的基本結構,就是從現實起航,有一段上升期,然后到達很空靈的一個高度。
后面很多科幻小說也逃不脫他這個結構,很難的。后來的很多電影比如說《火星任務》、《星際穿越》都是他的結構。當然最早的啟蒙,所有中國人在科幻方面的啟蒙都是一個人,就是凡爾納,這個人也很厲害。但是凡爾納的科幻小說,那個形式的科幻小說以后再也沒出現了,也沒人模仿,也沒有人再出現了。
潘石屹:你怎么看科幻小說的現狀?
劉慈欣:在美國,科幻規模很大。科幻大會其實它現在不是美國科幻的全部,相當多的美國科幻,都在科幻大會的視野之外。其實美國最近這幾年,對于我們這些科幻讀者來說,最好的科幻小說絕對不是科幻大會上的那些。比如說我認為最好的一個,還拍成過電視劇的,叫《無垠太空》。
現在的雨果獎,坦率說,已經變味了。每次雨果獎獲獎的包括提名的,長篇、短篇、中篇,我都從頭看到尾。感想是,看到尾部的時候,前面那些就都忘了,內容都特別平淡,也沒有什么看頭。而且他們關注的東西早就不是科幻了,你比如最近得獎的這位黑人作家的三部曲我全看了,從頭到尾只有一個感覺———“憤怒”,她就在表達一種極端的憤怒、對壓迫她的那些人的憤怒。這個我當然不能說不正當,但是科幻畢竟不是干這個用的。
潘石屹:很多作家都文以載道,他們的小說首先是揭露社會問題。
劉慈欣:那是對的,現實主義文學是對的,但是科幻它顯然不是現實主義。
潘石屹:在分析《三體》的時候,很多人會把里面的內容跟現實中的很多事情對應。
劉慈欣:確實是有很多人在尋找對應關系。然而美國有個著名的評論家叫詹姆斯·岡恩,他說過一句話特別深刻,他說區別一個作品是不是科幻很簡單,不是看它里面有多少個科技內容,而是看它后面是不是另有所指,所有另有所指的都不是科幻,科幻的目的就是科幻本身。另有所指的科幻,很簡單,比如像《1984》、《美麗新世界》,這不是科幻,它的目的不在科幻,在別的方面。
潘石屹:所以咱們的評獎體系還在遵從西方的體系。
劉慈欣:這是很要命的一點,最近自從有中國人得了雨果獎以后,雨果獎的作品成了中國各方作家的風向標了,大家都照著那個勁兒去寫,關注性別歧視、種族歧視,包括對少數邊緣族群的歧視,很多人都在寫這些東西。而美國以前黃金時代的科幻關注的是太空、外星人、機器人、星球大戰這些事情,而現在的這個科幻就好像變味了。至少對我這樣的科幻迷來說,或者說對大多數科幻迷來說,我們肯定不是沖著科幻要揭露社會什么東西才看的,那不是科幻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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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們這個時代周圍都是科幻
潘石屹:感覺有兩類作家,一類作家直接寫故事,另一類作家他們其實先寫的是人物,由人物推動故事走下去。
劉慈欣:主流文學主要是后一種。
潘石屹:你主要是寫故事嗎?
劉慈欣:我連故事都不是,比故事還要后退,我的小說核心是科幻創意,由創意再產生出故事來,再由故事出現人物,所以人物已經到了最底下了。人物其實在我心目中,他是一個類似于工具的東西。
我其實不提倡這種寫作的方法,這會嚴重損害作品的文學性,但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首先是科幻本身的特點,即便長篇小說,字數也是有限的,比如說《三體》的第三部,就刪掉了4萬字,都是描寫人物性格,得控制字數啊,科幻小說介紹科學背景就把大量字數占據掉了。再者就是一個很實際的原因——我不是出于對文學的熱愛來寫科幻的。我不能說不熱愛文學,但我不是那種專門熱愛文學的文學愛好者,我寫科幻是因為熱愛科幻,就是為了科幻本身。
但文學吧,文學寫作的一個訣竅在于你發揮你的長處,不要試圖去克服你的短處。你其實根本克服不了你的短處,而且短處短到極致,它可能就成了長處。你非讓我去寫人物,我一個工科出身的,在一個發電廠待了三十多年,文學涉獵也有限,你讓我像主流文學家那么描寫人物,我肯定做不到。你得了解社會,你得了解生活,你生活的周圍抬頭低頭就那么幾個人,你怎么寫人物?像路遙的《平凡的世界》,他寫農村很有感覺,他寫到大學就不對味了。
潘石屹:我很喜歡《平凡的世界》,之前還花了十萬塊錢,把路遙的墓重新修了一下。
劉慈欣:其實我之前嘗試寫一部長篇的時候起了個名字,叫《非凡的世界》,來源于《平凡的世界》。就是描寫一個農民工,他如何從縣城奮斗,一直奮斗到北京,奮斗到太空,去太空干活,去月球干活,就這么一個小說。而且我準備把這個人的名字就叫孫少平(《平凡的世界》主人公),但是后來發現,這個必須得對生活有大量了解才能寫。花了兩三年時間,最后也沒有弄成。
潘石屹:正常的話一部作品要寫多久?
劉慈欣:其實真正寫的時間很短。動筆了就很快,一天能寫個四五千字吧,少的時候兩三千,大概就這個速度。一個長篇快的時候三四個月,慢一點兒四五個月就能寫完。但是之前需要大量時間去構思,你就坐在那兒想。
潘石屹:聽起來你是需要很大創作自由度,沒有時間或其他什么壓力才能好好創作的那種作家。
劉慈欣:是這樣,但你一旦開始寫長篇,不可能沒有壓力。你得先跟出版社說好,得給人家一個大概的時間。這個時間有時候可能超了一倍、兩倍,你還沒有壓力?肯定會有。再者的話,長篇是很累的一個東西。寫長篇最讓人恐怖的一點是啥?就是你寫著寫著,有天半夜你突然醒來睜開眼睛,發現你對整個故事已經完全失去信心了。我的上一個長篇《非凡的世界》就是這樣,睜開眼睛一想,就那么一瞬間,你完全失去信心了。你自己要對它沒有信心的話,你想讓讀者對它有信心,不可能。
潘石屹:所以那個就放下了是嗎,不做了?
劉慈欣:不做了。
潘石屹:之后會只寫長篇小說,還是說會考慮再寫寫短篇?
劉慈欣:除了一些特殊情況。比如剛剛發表的那篇《黃金原野》,劉宇昆過來約稿的,他是我的譯者,也是一位非常優秀的科幻作家,你說我怎么好意思拒絕呢?
潘石屹:但你的短篇小說都很精彩。
劉慈欣:你看過的短篇都是一些比較好的。我三十多個短篇當中,好的都讓你看到了,最差的你沒看見,再寫出一篇那樣的怎么辦?而且創意其實很珍貴的,現在更珍貴了,你把它浪費到短篇上面,根本沒有充分展開,何必呢?
比如說《流浪地球》,地球變成宇宙飛船就是一個創意,這完全是一個長篇的題材,但是當時的科幻市場長篇出不了,沒有辦法。后來環境好了一些,當然可以再把它改成長篇,但是那樣的話,你自己寫的時候其實沒有激情了。再說了,還有一個實打實的很現實的因素,長篇的版稅是多少?稿費是多少?短篇現在《科幻世界》還是一千字一百五的稿費,你能掙多少錢?這是個現實問題,大家都得生活。
潘石屹:之前看你的資料,我看你過去主要是通過互聯網查寫作資料。你現在應該有很多渠道接觸到科學家,會直接跟他們討論嗎?
劉慈欣:接觸科學家的機會肯定比以前要多了,但是目前來說,大部分的科學家還是看不起寫科幻的。你想跟人家接觸,人家未必跟你接觸,科幻在中國是兩邊靠不著,文學看不起你,科學界也看不起你。
潘石屹:在現實生活中,有沒有遇到什么讓你覺得很有科幻感的事情?
劉慈欣:我的現實生活除了極個別的階段,和大家都一樣。我在基層的工廠里工作,抬頭低頭都是這點事,都是很平常的日常瑣事,沒什么太科幻的。但是另一方面來說,咱們生活的這個時代本身周圍已經都是科幻了,你要到80年代再回頭看看現在,也很科幻。
但科幻它有一個很尷尬的地方在哪兒?就是說當科幻的東西變為現實以后,它就變得平淡無奇,這個是大家覺察不到的。你比如說太空航天器,現在看著很高大上,但是有一天太空航天器普及了,你發現那比坐民航飛機還普通,還簡單。所以說科幻難就難在這兒,它變為現實以后就不科幻了,就很平常。甚至包括外星人,這按大家想象可能覺得是最科幻的東西,真的有外星人來,你跟他聯系以后,你發現也就那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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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合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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