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石,不躺平

王石,不躺平
2021年08月09日 18:53 財經自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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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標題:王石,不躺平   來源:正和島

  到深圳的第20年,王石決定為自己筑造一個家。

  深圳中心國貿大廈以東30公里,大鵬灣海岸線上,有一片純白色別墅小區(qū)——“萬科17英里”。整個小區(qū)面朝一望無際的碧藍大海,浪花拍擊著懸崖。向窗外望去,海鷗盤旋,遠處萬噸貨輪晝夜不停地駛進大灣區(qū)。

  當年萬科尋得這塊寶地,負責人帶王石考察,決斷是否競標。這位脾氣欠佳、性格挑剔的萬科董事長,下車后,面無表情地掃視一眼,一句話沒說,匆匆返回座駕揚長而去。負責人揣測王石準是不滿意,小心翼翼給他撥通電話。沒料到,王石說:“這塊地啊,特別好!”

  那為什么掉頭就走?“我擔心,我多看兩眼,你們這塊地拿不下來。我受不了這個打擊!”在很多人生重要關卡,王石都偏愛以出其不意的古怪方式應對。

  美國加州卡梅爾小鎮(zhèn)不遠處也有一個“17英里”,兩個住宅相隔1萬公里太平洋遠望。一邊臨近美國創(chuàng)新之地硅谷,一邊坐落中國經濟特區(qū)深圳——這座屹立在海岸上的住所,寄托了王石作為中國改革開放后第一代企業(yè)家,對西方的無窮幻想和向往。后來,只要在深圳辦公,他都會回到有海水咸腥味的家。鐘情于海的他,甚至不顧管理層反對,把萬科總部也搬到附近。要知道,這里地處偏僻、交通不便。

  年輕一點的時候,在深圳悶熱夏天,王石時常一個人坐在空曠家中,夜晚打開一罐啤酒,大口喝完,伴著海風讀書。

  如今,他早已遠離酒精,同樣離開的是商業(yè)舞臺中心。2021年1月23日,退居萬科名譽主席的王石,低調度過七十歲大壽。此時他已卸任董事長四年。身邊人不止一次提過慶生,他都板著固執(zhí)的臉,擺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勢:“我沒有這種習慣。”

  2月,在跨越七十歲的17天后,王石接受了我近6小時專訪,他罕見地聊到人到老年,對自我的重新認識和釋然。到采訪后半程,王石的喉嚨有些嘶啞,工作人員為他泡了一杯胖大海。

  作為賽艇運動愛好者,如若在家,他會在5點多,天灰蒙蒙亮時,向東驅車40分鐘到桔釣沙海畔的游艇俱樂部。他享受清晨下水劃賽艇,精神凝聚的美妙感覺。但王石的海不止眼前那片海,他和同時代企業(yè)家是改革開放洋流上的劃槳人。在翻涌變革年代,有人躍升大船長,劃到世界之巔;有人不幸遭遇翻船,身陷囹圄。而王石,頑固、理想主義、標新立異的性格給他帶來巨大聲望,也招致劇烈爭議;帶來財富上的遺憾,也導致如今語態(tài)下的另一種安全。這是他的性格、時代和命運。

  “希臘的德爾菲神廟上就有一句話:認知你自己。這是最難的。”王石說。

  “你發(fā)火真是面目猙獰、肌肉痙攣”

  2020年剛入春,王石想做直播,但遭到團隊阻撓。“這個東西價值何在?太頻繁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某種程度是透支的。”一位成員說。雖然沒人敢強烈拒絕,但王石感受到,推動直播遇到阻力。

  要是從前,席卷會議室的“雷霆大怒”恐怕在所難免。

  早在30年前,長沙女孩周慧從湖南財經學院畢業(yè),初到萬科,她看到的王石威風凜然。那時他年滿四十,每天行色匆匆,打扮卻一絲不茍——白襯衫搭配時髦背帶褲,偏分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周慧用“帥”形容。不過,當公司提出把她調任王石秘書,她推辭再三。

  在萬科,王石是出了名的火爆脾氣。“太爆了,太爆了。”在中國商業(yè)社會方興未艾的上世紀90年代,倡導現(xiàn)代化治理的王石裝潢辦公室,以玻璃門窗示范透明度。兩名秘書在門前過道有辦公桌,面對面坐著。周慧記憶中,半掩著的百葉窗經常傳出咆哮,有時“啪”的一聲,是王石震怒又拍桌子。每到這時,秘書們渾身緊繃,目光死死盯著電腦,不敢往里瞟。“被嚇壞了。”

  一次,一股怒氣上來,王石聲量越來越高,高管的頭越埋越低。被罵完出來,丟了魂的高管低沉著頭,沒看見玻璃,頭直愣愣撞到門上——發(fā)出“咣當”巨響。目睹經過的秘書互相擠擠眼,在一米外強憋著。“我們又想笑,又不敢笑。”周慧對我回憶說。她后來是跟隨王石最久也最受信任的一位秘書,任期13年。

  王石出生于1951年,生肖屬虎。他的辦公室常年掛著一張畫像:一頭猛虎氣勢洶洶沖著山下。由于太過暴躁,他得了一個綽號——“王老虎”。“王老虎”說話不留情面,甚至尖酸刻薄。年輕時,周慧經常被罵到哭。某次嚴厲指責后,周慧心有不忿,在座位抹眼淚。過了一會兒,她拿水壺給開會中的王石倒水,由于氣憤未平,在平地上生生摔了一跤。另一次,王石沒好氣地說:“你在家是一個寶寶,在我這兒還想當個寶寶嗎?”

  還有次,在大股東會上,財務主管提出取消監(jiān)理公司,可節(jié)省3%監(jiān)理費,鬧得哄堂大笑。王石面子掛不住,當眾呵斥:“說外行話!荒腔走板!”隨即,他提出自己展示PPT,技術人員前來操作。這位財務稍微催促了一下,王石怒不可遏地繼續(xù)罵道:“我最討厭你這種人。自己不怎么樣還對別人要求那么高,你有什么權利對人家指手畫腳?”

  王石是急性子,“最多聽幾分鐘,大致判斷你會講什么,就開始反駁你”。一旦脾氣上來,對方解釋什么都聽不進去,劈頭蓋臉來回罵,任誰都“恨不得找個地洞鉆下去”。

  1998年,中央電視臺準備推出改革開放節(jié)目,名為《20年20人》,節(jié)目組派編導跟拍王石。不巧的是,萬科突發(fā)一起事故。一名汽車修理工在節(jié)假日開公司的車和人約會,喝了酒,不幸發(fā)生車禍,車毀人亡。公司斷定事故系員工違紀,認為不該賠償。該員工父母趕到北京,在21世紀飯店攔截出席活動的王石。一見到他,夫妻二人撲通跪地,這讓王石感到難堪。王石解釋道,他們兒子違反公司紀律,公司不能賠錢,但他個人承諾:由王石每個月負擔1千元,直至二人去世;如若王石先離世,他囑咐后人繼續(xù)給。

  “你們覺得我處理得怎么樣?”回到深圳總部,在晨會上,王石迫不及待問管理層。性格直率的前董秘肖莉說話了:“老板,我覺得你給錢恐怕也不太好。”王石一聽,又是勃然大怒,重重拍下桌子,吼道:“人家人都死了,你們不管,我去處理。我處理完了,你們又說這不行那不行。”氣焰下,還說了一些“他媽的”“混蛋”這樣的臟話。會議不歡而散。

  時任職工委員會專員的人士,是個敢于挑戰(zhàn)權威的人。他對我回憶,會議結束他給王石發(fā)郵件,把王石怒火中燒的樣子形容了一番:“你發(fā)火真是面目猙獰、肌肉痙攣。”并質問:“21世紀飯店是公共場合,公司的會議室也是公共場合,你怎么能這樣罵人?”

  了解王石習性的人說,大發(fā)雷霆前,他的腮幫子會先鼓動,然后語速越來越快。后來一些人,一旦看到他咬緊后槽牙,會立馬警覺,趕緊轉移話題——因為知道“摸到老虎屁股了”。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王石覺得個性和家庭有關,“我母親脾氣比較剛烈。”但成長階段他沒有體現(xiàn),直到創(chuàng)業(yè)。“你設立一個目標,別人完不成,無形當中會發(fā)火。”據(jù)王石描述,他生起氣有時“恨不得手拿著杯子扔過去”,但控制住了;他發(fā)飆的最高紀錄是:單掌擊碎辦公玻璃板。

  現(xiàn)在,年滿七十歲的王石再也不拍桌子,連發(fā)火次數(shù)也變得稀疏。在那次直播遇阻的會議上,他面露怒意,但最后壓下去。他一字一句說道:“我怎么覺得我像唐吉柯德,在往風車上撞呢?

  “他當時的意思是,我們理解不了他。”萬科名譽主席辦公室主任馮楠對我說。雖然王石事后不承認說過如此感情用事的話:“我做的一些事情呢,同事們有時不理解,我已經習慣了。不是光一個直播不理解,不理解的東西多了。”

  “王石追求理性化的東西,

  但他又是一個凡夫俗子”

  王石是與共和國同時代成長的一代人:新中國成立第三年出生,青少年經歷文化大革命,年近而立迎來改革開放。他的同齡人普遍沒受過系統(tǒng)教育,有自卑感,但胸懷革命理想主義情懷。

  他出生在干部家庭,父親王輝官至柳州鐵路局副局長。家庭庇佑下,王石成長環(huán)境優(yōu)于絕大部分同齡人——17歲參軍,22歲復員當鍋爐工,23歲作為工農兵推薦進蘭州鐵道學院(現(xiàn)更名:蘭州交通大學),畢業(yè)后在鐵路局和廣交所工作。他的母親石磊是一位錫伯族女性。軍人的權威和游牧民族的自由、野性共同塑造著他。王石說,他從小盼望建功立業(yè),特別是看到董存瑞、黃繼光這樣英雄雕塑的時候。

  1984年1月24日,王石剛滿33歲后的第一天,喬布斯在硅谷召開發(fā)布會。他在播放完經典廣告片《1984》后,隨性地從灰色布包提出一臺Mac,引發(fā)個人電腦革命。恰巧也在同一天,鄧小平首次到深圳視察。

  彼時深圳經過四年建設,從小漁村儼然變成改革熱土。鄧小平登上一座22層天臺,看著熱火朝天的工地,指向斜前方問:“那幢樓要建多少層?”對方答,這是深圳國貿,設計要求53層。后來人們說深圳國貿三天一層樓,“國貿速度”就代表“深圳速度”——歷史總是奇妙交織——四個月后,王石在國貿南向1公里,創(chuàng)立一家日后叫“萬科”的企業(yè);他為公司配備了第一件辦公用品,是臺剛剛發(fā)布的Mac電腦。

  身處從計劃經濟向市場化轉型的混沌浪潮,王石對現(xiàn)代化事物充滿渴望。大學時,他羨慕電子系有穿孔電腦,自己所在土木工程系沒有。待他有公司,在電腦只屬于政府和極少數(shù)私人的年代,他要求全員必須會用;而且大力推動信息化辦公,OICQ(QQ前身)剛推出就義務宣傳。甚至有人找他做匯報,王石答:“你不要說了,回去給我發(fā)email。”

  對彼時興盛的另一個電子產品,大哥大,他則嗤之以鼻。“估計你們都不知道,我沒用過大哥大,我這人不大新潮的。”他比劃從褲子口袋掏出大哥大,往桌上一擱,老板派頭十足的樣子說:“那個形象非常土的。誰要是見我,我一看有大哥大,就不屑一顧。”

  但生活中,王石根本不喜歡用電子設備。他不記任何人通訊號碼,秘書為了讓老板有事能聯(lián)系到,將他電腦開機密碼設置成自己家電話,他才被迫記住。直到90年代末美國品牌摩托羅拉進中國,他才擁有第一部手機——文化沖撞下,王石表現(xiàn)得新潮而又古董;對現(xiàn)代文明、精英文化的天然追求,對土味的天然鄙夷,驅動著他。

  彭學運在萬科27年,他對我說,1997年總裁辦首次召集爬山,彭穿短袖、短褲跑到集合地一看——只有四個人。王石身著整齊有素的全套登山裝,看見彭這副打扮皺眉道:“你是去跑步還是爬山?”彭說這樣涼快。王石滿臉不屑,搖了搖頭。

  萬科有“運動員有限公司”之稱。次年,彭學運晉升運動組織者。他們挑戰(zhàn)粵東第一高峰,在沒有刷牙、洗臉的情況下連登三天,渾身臟兮兮。好不容易到鎮(zhèn)上,彭下令洗漱。王石大怒:“你怎么回事?我們是出來訓練的,不是來享福的!”彭回憶:“罵得我狗血淋頭,說你那么笨、組織能力那么差,簡直不想干了。”很久以后他意識到,王石過分較勁是因為,要為攀登條件更艱苦的雪山積蓄耐力。

  熟識王石的人觀察,他愛好廣泛,但不太接納大眾興趣,“看起來都洋氣、潮流、國際化”。他聽音樂劇、歌劇而不看電影,吃西餐、日料而極少愿意擼串,打橋牌而不打麻將,連運動也是——酷愛爬山、滑翔傘、賽艇,國球乒乓則技藝一般。萬科農業(yè)研究院院長黎昌漢對我說,王石熱愛的植物分類學流傳自歐洲,可以追溯到達爾文。

  王石愛出風頭,有旺盛的勝負欲。深圳八卦嶺有個鵬盛村,萬科單身宿舍坐落于此。王石以前常混跡在宿舍樓,和員工打橋牌。“吵吵個翻天。”周慧記得,要是贏了,他喜悅溢于言表;要是輸了,嚷嚷著繼續(xù)來;要是深夜勝負未分,員工都勸今天就算了,明天要上班,他非要爭個輸贏。

  如今,企業(yè)家往往以剔除情緒的理性頭腦示人,但在王石身上,能看到涇渭分明的感性和理性兩面。

  他喜怒形于色。身邊人經常在背后模仿他變化多端的臉。平常,王石面容肅穆。發(fā)火時,他五官最具煽動性的是眉毛,“眉毛一瞪”,令人毛骨悚然。曾經萬科組織培訓粵語,老師要求大家每天上班,笑容可掬地打招呼:“早上好!”(發(fā)音:zou2 san4)王石走過來忽然一笑,同事“心里都發(fā)毛”。但熟悉他的人知道,遇到夸贊,那張古板的臉又會情不自禁地神采飛揚起來。“跟小孩子一樣,很天真。”彭學運說。

  在公司,王石經常代表“少數(shù)派”,力排眾議推行決議。早在中國房地產“挖個坑就能賺錢”的2002年,王石登乞力馬扎羅發(fā)現(xiàn),雪峰頂一片雪花都沒有。他決意推動住宅產業(yè)化,改善全球變暖。支持者寥寥。王石宣稱,哪個工地有住宅產業(yè)化,他就去哪參觀。各地迫于董事長威勢,會拿出一棟樓做面子工程。直到多年過去,建筑公司老板兩眼放光地對王石講這么做的好處。“我心里清楚,不用再推了。”王石說。

  “他就是不甘心做平常人。”一位追隨王石23年的原萬科高管評價他。

  王石標新立異的性格,暗合了時代。在他帶領下,萬科從進出口貿易起步,在百廢待興時,多元化擴張到19個行業(yè),獲得原始資本。90年代確立以住宅開發(fā)為主導路線,從多元走向極端專業(yè)化,并且作為深交所第二家上市企業(yè),是最早吃螃蟹的人。此后,因布局精裝房、住宅產業(yè)化,趕上中國房地產商品化的大勢。

  王石有虛榮心,他虛榮的不是物質,而是精神。萬科流傳一個未經證實的玩笑:某《萬科周刊》總編調往武漢當老總,得知王石對工作不滿,特意在他視察前安排人等候,等王石到了一擁而上,找他要簽名和合影。這樣王石就忘記批評他了。

  “不是真的,”我把傳言復述給王石,他表現(xiàn)得不在意,“我只想說,總編到一線當老總不乏其人,但沒有一任是到武漢。你告訴他們,地點編錯了。”他停頓一下:“當然,段子有時候也表現(xiàn)某種情緒、某些認知。”

  談到人性弱點,王石說:“別人有的我都有,比如羨慕、嫉妒、貪婪、恥辱……人是這樣,一方面魔鬼,一方面天使,你怎么抑制魔鬼,這是一個平衡。”他喜歡杰克·倫敦的小說《海狼》,故事批判資本主義下弱肉強食和叢林規(guī)則,但令他震撼的是“人性的兩面”。而今,七十歲的王石也開始理解自我的兩面性:“年輕時,進攻性本身是自衛(wèi),一定要證明你的正確、一定要辯護。我現(xiàn)在理解那還是不自信。”他說,如果是中年,他絕不會承認這一點。

  最近,王石推薦同事看福柯的《性史》,告訴他們“性,曾經是怎么跟權力結合在一起,并實現(xiàn)控制”。

  王石身上新派而守舊、理性而情緒、自負而自卑、雷霆脾氣而羞澀、富有人情的雙面特質,在日后不斷交織。“他發(fā)脾氣罵人、摔東西是常有的事,不講理也是經常性的,但他理性起來很可怕,你根本想不到他會那樣做,”上述23年高管有深切感受,“王石追求理想化的東西,但他又是一個凡夫俗子,有自己的虛榮心、不能被別人質疑。但性格中有可愛的一面,不怕困難、永不認輸。就跟打仗的將軍一樣,沖在最前面。”

  “他不是靠缺點成功,是靠優(yōu)點成功的。”他這樣總結。

  “捏著鼻子用人”

  王石不是一個妙語連珠的商業(yè)領袖。“你聽他的演講,不會像有些企業(yè)家金句不斷。”王石孵化的運動項目Challenge X負責人向偉蓁說。他言語樸實,總在眉飛色舞講著大白話,不時蹦出一個小故事——像杯帶果粒的白開水。

  比如這個問題:如何看待自己成為那個時代脫穎而出的人?

  他是這么回答的:“第一,我是工農兵學員,在80年代初、改革開放早期,我算文化程度比較靠前的。第二點就更簡單了,運氣好。第三,我也很努力。第四,家里人支持。”

  他笑了笑:“如果說還有什么我個人特點,也可能我自戀,我這個人做生意很一般,但是善于讀人。”緊接著,他引出兩個故事,佐證自己擅長“讀心術”。

  在房地產受歧視的年代,王石極端重視名校大學生,特別是清北畢業(yè)生。“不問性別、不問專業(yè)。”萬科黨委書記、監(jiān)事會主席解凍,曾把一份出眾檔案擺到王石面前。他興高采烈地說,最近招聘來了一位優(yōu)秀人才——高考是省狀元,擁有北大雙碩士學位,社會活動也積極。如獲至寶的解凍怎么也沒想到,王石只是冷冷回答:“這人不能要,你走吧。”他愣了幾秒,悻悻而歸。

  北大候選人也倍感困惑,要求面見王石。“你太優(yōu)秀了。”王石說得對方摸不著頭腦。他解釋:20年前,北大畢業(yè)生1/3出國、1/3考研、1/3找工作。找工作首選證券公司,他把證券公司稱作“春播秋收”,春天進去,到秋天車子、房子全有了,其次是跨國企業(yè),工資不高但有堅實人脈網(wǎng),第三是國企、大銀行,“萬科充其量排第四”。

  “你到萬科,為什么?無非來講,你出國的offer已經來了,也可能是跨國企業(yè),你要有時間過渡,”他剖析對方心理動機,“萬科為什么成為你的過渡?”候選人語塞,一句話也沒說。

  另一個故事發(fā)生在艱難談判時。在由萬科擔任大股東的合資公司,二、三、四股東組成聯(lián)盟,準備聯(lián)手奪取合資公司控制權。王石參會周旋。他找準對手想賣好價錢的心理,率先讓對方開價,然后二話不說、主動把收購價抬高三成。“他們一聽恨不得抱著要親我。”不巧廣州家中有事,王石著急回去,把談判策略交代給副手。臨走前,他給在座三方承諾,價格堅決不會變。

  在去廣州路上,王石坐在車后排噗嗤一下笑出聲。司機困惑地問:“王總,你笑啥?”他什么也不肯說。

  原來,王石囑咐副手,簽合同前告訴三個人:“我們只買一家,不是全買,你們來決定哪家賣。”這樣三方同盟瓦解,都想高價出售自己的股票。“果然就是我想象的情節(jié),‘啪’一下就蹦起來了,像彈簧似的。”王石講起當年的惡作劇洋洋得意。

  王石喜歡出其不意的個性,也體現(xiàn)在他早早卸任CEO,以及后續(xù)接班人任用上。王石樂于把自己48歲退后當董事長,由他人出任CEO歸結為擁抱現(xiàn)代企業(yè)制度,因為現(xiàn)代治理依靠制度而非個人。

  內部也有另一種說法。彼時深圳國資委想讓王石兼任深特發(fā)總經理,這曾是深圳最大國企,王石有信心排除萬難將其整治妥當。因不便同時擔綱兩公司總經理,所以先做出調整。但等他準備就緒,計劃臨時生變。無論如何,以客觀原因為契機,王石不再擔任萬科CEO。

  1999年,萬科迎來第一任CEO繼任者——姚牧民。姚曾在多個大型地產公司擔任要職,他個性鮮明、江湖氣息濃郁,只短暫任職兩年。

  2001年郁亮接任。郁亮彼時已在萬科11年,從沒人料想過他會成為接班人選。“郁亮做CEO的時候,他很意外。”王石說。郁畢業(yè)于北大經濟學,與他共事的人說,他聰明能干、精力充沛、斗志旺盛。但在當時,萬科80%業(yè)務是房地產,不是郁亮所長。王石說:“你不懂不要緊,用個房地產的助手不就行了?”他認為CEO是班長,要能顧全大局,一碗水端平。

  了解那段歷史的人說,郁亮是一步步完成權力交接的。2002年,原萬科財務負責人心肌梗塞離崗,郁亮匆忙接手,是王石對他的嚴峻考驗。此時正值年報發(fā)布重大關頭,歷來是大工程,郁亮以前掌管股權投資,從沒做過。他在極短時間帶團隊打了一場漂亮的勝仗。“王石對郁亮有點刮目相看。”郁亮任CEO期間,萬科從百億營收登上數(shù)千億規(guī)模。

  相比姚牧民張揚的性格,郁亮內斂持重。為什么選用兩任CEO差異巨大?“最好是風格不一樣,我反過來問,為什么要風格一樣?”王石說,“風格差得越大不越好嗎?”

  上述23年舊部評價道,王石用人體現(xiàn)在發(fā)揮每個人長處,“很多人放在其他地方屬于歪瓜裂棗”,但是到王石麾下,“只要有一技之長,他就會給你一個發(fā)展舞臺”。

  他甚至用自己討厭的人。外界稱王石是“威權型領導”,但他身邊總有一些硬剛的人,最典型是馮佳。馮佳是萬科永遠的反派,只要王石同意,他就說存在風險;只要王石否決,他就說有機會。“有點像歐美的反對黨。”馮佳三次離開萬科,王石三次把他請回來。更刺耳的聲音來自前述職工委員會專員,他在《萬科周刊》發(fā)表文章說,王石發(fā)火,臉色“像豬肝一樣”。

  說你像豬肝,你不生氣嗎?“那我怎么會生氣呢?”王石睜圓眼睛,搖晃著腦袋驕傲起來,“我就是善于用人。要是這都不能容忍,你想他寫成文章,周刊總編他敢登嗎?”

  “我就告訴你,我用人是這樣:韓信點兵、多多益善。”王石很喜歡用“我就告訴你” “我就這樣說吧”,或者“你想知道啊?我不告訴你”作為回答問題的前置語。

  “王石有個說法叫:捏著鼻子用人。”上述職工委員會專員說。他退休前最后的職務是萬科首席律師,他覺得自己就屬于王石要捏著鼻子用的人。

  在萬科,王石沒有朋友。“一看就鐵面無私。”他為人清高,厭惡庸俗。親戚、朋友或戰(zhàn)友托人情找過來,“幫忙把小孩安排一下”,本是小事一樁,他一個都不答應。不把親屬介紹來公司、同事結婚必定一方離職,是不成文規(guī)矩。他不送禮、不行賄,堅持正派文化。在這樣的氛圍中,春節(jié)員工不僅不給高管上門拜年,連短信都懶得發(fā)。

  王石希望打破等級森嚴的制度。在各地出差,他不讓秘書跟隨,也不讓分公司迎來送往,行程只有司機知道。在萬科食堂,也沒有為管理層預留座位。“王石有時候去晚了,端個盤子找不到地方坐,在那轉,沒人說王總你來坐這兒。”

  處在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文化的夾縫之中,一方面,王石推崇歐美現(xiàn)代企業(yè)制度,另一方面,他不由自主遺留下集體主義的人情味。他在萬科設置職工委員會,旗幟鮮明反對集權和剝削。他修改工作日,從國企6天/周,縮短至那個時代的大小周:一周5天、一周5天半(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大小周指5天和6天工作日交錯)。“雖然罵人,但他骨子里是會替你考慮,能善待別人,是一個充滿感情的人。”馮楠說。

  王石的很多做法,摻雜了規(guī)則和情懷、現(xiàn)實和理想、西方和東方。作為“感性動物”的王石,和今天年輕世代企業(yè)家的重商主義,鮮少動怒,追求剝離人性的機器理性形成對照。王石好友、萬通集團董事長馮侖對我總結道,中國新老代企業(yè)家不同的特征,源于進入商業(yè)世界順序不同——他們那代人是先懂江湖,后懂商務,最后學習技術;現(xiàn)在創(chuàng)業(yè)者是倒過來,先懂技術,后懂商務,最后迷失在江湖。

  在王石任CEO的年歲里,年會是萬科一道風景線。他們租酒店多功能廳,在圓桌上擺飲料、瓜子和糖,這樣富有年代感的畫面是很多老萬科人的回憶。這也是一本正經的王石,為數(shù)不多展露頑皮、搞怪的時刻。

  “最精彩的節(jié)目是捉弄老總。”一次晚會,工作人員安排王石和高管唱京劇《沙家浜》的橋段“斗智”,指名王石反串阿慶嫂。“王石扭捏造作地故意讓大家發(fā)笑。”還有次,員工起哄要王石和一位女同事唱《纖夫的愛》,雖然他唱歌跑調,但也不拒絕。“挺可笑的,他過去很嚴肅,做任何表演都很滑稽。”

  還沒走馬上任的郁亮也被戲弄過。節(jié)目是雙人猜成語,一人用肢體表演,一人來猜。沒想到,郁亮抽中“色膽包天”,被迫在臺上做偷襲狀,不斷接近男搭檔。搭檔怎么也猜不出來,然后,搭檔突然指著郁亮用粵語大吼一聲:“咸豬手。”全場哄堂大笑。“把郁亮搞得面色通紅。”

  其實,很多高管內心都十分抗拒這項風俗,平時八面威風,到這時受盡擺布。

  “但是王石喜歡,他說這就是萬科。”一位參與晚會籌備的人士說。而隨著王石一步步淡出萬科,這個習俗也銷聲匿跡。

  “把這條魚比作是萬科,但鬧了半天你王石得到的是骨頭架子”

  王石執(zhí)意把公司向東遷徙至偏僻但臨海的大梅沙。

  “搬去大梅沙辦公是王石一個人的強烈愿望。”一位萬科員工說,當時大部分人不愿意,因為距市中心太遠,不管上班還是辦事都不方便。這時,王石標新立異的性格又一次彰顯。

  他安撫員工:公司在郊區(qū)并非只有壞處,別人上班進城,堵車苦不堪言,你們在出城;別人下班出城,你們卻在進城。2009年,王石率領萬科高管,從福田舊址徒步35公里到大梅沙,象征總部搬遷的神圣感。就在此處,王石度過緊密陪伴萬科的最后一程。

  對萬科歷史上最大股權危機,高層有預感。2014年,萬科股價低迷,郁亮在季度例會拿出1994年的泛黃報紙說,當年經歷完330事件(也稱君萬之爭),萬科股權分散一直沒解決,這很危險。資本大量購買股票,成為第一大股東,有可能控制公司。他告誡管理層居安思危,否則“門口的野蠻人”分分鐘來敲門。(“野蠻人”是資本市場專有名詞,比喻站在上市公司門口野心勃勃的風險投資家。君萬之爭是萬科第一次因股權分散與資本較量,萬科大獲全勝。)

  沒想到,僅僅一年后,“我們喊狼要來了,結果狼真的來了”。

  2015年,寶能發(fā)起驚心動魄的資本博弈——寶萬之爭。華潤曾是萬科主動引進的大股東,近年和管理層貌合神離。對華潤和寶能的曖昧,王石公然指責:“遮羞布全撕去了。好吧,天要下雨,娘要改嫁,還能說什么?”面對不速之客,管理團隊打響反擊戰(zhàn)。

  王石延續(xù)一貫的剛烈態(tài)度:“已經做好被董事會開除的準備。”若如此,他要率領團隊重新創(chuàng)業(yè),“再造一個萬科”。

  經過懸念橫生的兩年,博弈塵埃落定。寶能、華潤將股份悉數(shù)轉讓深圳地鐵,后者成萬科第一大股東。同時,王石宣布退休。針對此,輿論嘩然、分化且至今無定論。有觀點認為,萬科團隊成功驅逐野蠻人,插上勝利旗幟。也有觀點認為,由行政力量調停,萬科勝之不武。還有觀點說,萬科并沒有贏。

  “以王石、郁亮為首的萬科管理層,是這場控制權爭奪戰(zhàn)中的最大輸家。”北大法學院教授鄧峰曾表態(tài),不僅王石被迫離場,萬科財務制度和高管薪酬也都受深鐵控制。還有人說,這是從不認輸?shù)耐跏瑸閿?shù)不多輸了的一回:“到最后只有他一人出局。”

  “我覺得是大贏啊,”王石反駁,“你們認為這是我的輸,那怎么看就怎么看吧。”

  談及退休,他的說法是,此役他全權交給郁亮任總指揮。“這場惡仗能打下來,還有什么不放心的?”但他擔憂新?lián)Q了大股東,如果等到七十歲退休,團隊交接能否順利?存在風險。他認為選擇了最佳交棒時機。

  危機源頭可追溯至1988年股份改造,王石放棄個人應得股份,把自己變成職業(yè)經理人。這給萬科留下股權分散的隱患,而那時,中國資本市場也沒有“同股不同權”的設計。王石把這么做解釋成“不要被財富所拖累”,真實情況比這個復雜得多。

  在對比自己和年輕代企業(yè)家時,王石說:“我們那代企業(yè)家,對財富是非常謹慎的。并不是從倫理道德考慮,更多是我們受的教育、當時的約束、本身的改制,對錢的態(tài)度是:不敢要的。只不過我表現(xiàn)比較極端。但是到了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企業(yè)家完全不一樣,他們政策、改革、私有財產觀念要開放得多了。至于說80后企業(yè)家,受的束縛會更小。”

  “企業(yè)家王石”是時代烙印下的產物。著名經濟學家張維迎為王石的書作序寫道:“王石雖然是一位勇士,但是不敢和現(xiàn)實與傳統(tǒng)文化發(fā)生正面沖突,這是令人遺憾的。”

  “我沒有認為后悔。但確實有一點是,萬寶之爭沒有想到。”王石將此次事件稱作“萬寶之爭”,而不是外界定性的“寶萬之爭”,他偏執(zhí)地要將萬科置于前面。但終究,他的萬科生涯在一場激烈戰(zhàn)斗中落幕。

  海明威在《老人與海》刻畫了一名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蒼老船長。老人已經84天沒有捕到魚,一天,他捕到一條巨大的馬林魚,卻不料引來成批鯊魚圍攻,這名經驗豐富的老漁夫不甘示弱,毫不妥協(xié),與鯊魚殊死搏斗。老人最終筋疲力盡歸來,但大魚被鯊魚啃得只剩下一條光禿的大魚骨。“人不是生來要給打敗的,”老人說,“人盡可被毀滅,但不可被打敗。”除此之外,小說還塑造了一個與之有忘年交的孩童。

  王石當然不是海明威筆下那個羸弱老人。他有普通人難以望其項背的社會地位、資源和名人待遇。但他和地位相當?shù)钠髽I(yè)家相比,財富遜色得多——據(jù)公開統(tǒng)計,許家印、李嘉誠皆是千億富豪,而王石從未躋身任何富豪榜單;很多人說他為聲名所累,但到晚年,他苦心經營的名望也毀譽參半。

  2008年汶川地震時,王石因宣稱萬科員工捐款不能超過10塊,觸怒民意,招來謾罵和敵意。他將此稱作是比寶萬之爭嚴重之極的人生低谷。除此之外,他的私人生活和父輩出身被反復提及,外界潛意識給他打上某種“原罪”烙印。

  他在中國富饒的商業(yè)土壤,創(chuàng)建一家受人敬重的公司,但如今看來,不管是名還是利,從個人角度都抱有遺憾。

  “這樣類比我,我覺得非常非常有意思,”王石說,“我知道你想說的是什么,把這條魚比作是萬科,但鬧了半天你王石得到的是骨頭架子。但我覺得,如果你用財富積累來衡量,我連骨頭架子都沒有,哪有骨頭架子?”

  王石以《老人與海》小說的情節(jié)展開聯(lián)想:“你若用實用主義去描述,咱們就假定,回來的就是這條大魚。老人就因此一輩子一勞永逸了嗎?和他忘年交的小孩會得到一塊大的魚肉吧,又能解決小孩什么問題呢?老人也會分給全村子,當時沒冰箱,不然兩三天這條魚就變臭了。”

  他反觀自身:“你股權沒放棄,能代表什么呢?你有很多錢又能意味著什么呢?恰恰我認為我現(xiàn)在擁有更多。萬科是個作品,我現(xiàn)在在做另一個作品,我還有至少兩個作品。”在他看來,不管回來的是大魚還是魚骨,都不能改變一個事實:當太陽再次升起,老人依然要出海捕魚。就像他說自己:“我沒有停止付出行動。”

  過去這些年,他反復輸出金錢觀。萬科公益基金會秘書長陳一梅對我說,王石很喜歡一句話叫,不被黃金束縛的翅膀,他告訴陳:“我要有那么多錢,我能像現(xiàn)在這么自由地到處跑嗎?肯定身邊圍很多保鏢。”王石對我說:“如果沒有放棄,我有可能兩次登頂珠峰嗎?有可能郁亮也拿出兩個月登頂珠峰嗎?絕對不可能的。我過去十年非常非常精彩,精彩得很多人不可理解,甚至不可相信。”

  他掏出手機,向我展示微信封面圖。那是在哈佛校園被抓拍的肖像照。他瞇縫著眼,眉毛以輕柔弧度微微彎曲,嘴角掛著一抹笑意。他說自己過去像《老人與海》里粗獷而堅韌的老船長,“胡子拉碴、飽經風霜、每條皺紋都有一道經歷”。到哈佛訪學后,“多少有點書生氣了”。“我挺喜歡的。”雖然到今天,他的英文發(fā)音也稱不上標準。也許是留戀書卷氣,采訪這天,王石特意穿了哈佛酒紅色的衛(wèi)衣校服。衣服已有些陳舊。

  “和后邊的創(chuàng)業(yè)者來比,他個人財富肯定不如這些人多,但他換來的是自由。所謂自由就是不為這些所牽絆。你有了關聯(lián)交易不就給你綁住了嗎?別人就要挾你。人有三種生活——公眾生活、私人生活、秘密生活。最難管理的是秘密生活,秘密越多越被要挾。”馮侖說。

  在馮侖看來,王石和同時代知名企業(yè)家有顯著共性。“第一,所在地是傳統(tǒng)政治管制比較邊緣的地方,一種是特區(qū),一種是鄉(xiāng)村;第二,身份特質,在特區(qū)的基本是軍人、黨員、高學歷;第三,任正非、柳傳志、王石都沒要原始股份,那個背景下害怕要錢。”時代共性之后才是個人特點。“王石專注,利他,他在公司自律到,所有個人賬都是公司的財務幫他管。凡是超級自律和無私的人,他要的都更大。無私是大私。”

  不過,關于財富,王石內心隱隱流露出一絲不甘。

  我問王石:“你覺得你是個有錢人嗎?”

  “你覺得呢?”他反問,“我就問你,你覺得我是個有錢人嗎?”

  “從個人財富來說可能不算,但從社會地位,可調動社會資源來說,我覺得是。”

  “這句話很受用。”

  “為什么?”

  “不為什么,我說受用就受用。”

  “他也許是個未來的中國人”

  我來到曾是萬科總部的大梅沙。這座8萬平方米灰色低矮建筑,兩面環(huán)山、一面臨海,透露著和主人相似的氣質。從上空俯瞰,似立于懸崖之上的一塊巖石。

  王石卸任半年,新管理團隊就決定將總部搬離。他們要在深圳灣建立現(xiàn)代感十足、高聳的新大樓,并取了個霸道名字:超級總部。超級總部未建成,他們已急切搬去市中心臨時場地。大梅沙空了出來。講解員告訴我,這個有竹林、磚塊可收集雨水、在地下會議室猶如置身熱帶雨林的辦公區(qū),只留下名譽主席相關極少量團隊。人煙稀少之地,我看見肥大的非洲蝸牛在路邊爬行。

  王石準備利用這個碩大空間展開對農業(yè)、環(huán)保、健康、體育等的探索。“確實當時的決定只顧我自己,要反省,”但他轉念一想,說,“也覺得命中注定啊。”

  名譽主席辦公室位于大梅沙萬科中心的5層。門外有兩個分區(qū),恰好是王石興趣所至的兩個方向:商業(yè)和公益。退休后,他比以前更忙碌,只有1/3時間在深圳,大部分時候各地跑,夜晚住進酒店。要是時間排不滿,他覺得不可忍受。

  這位企業(yè)家企圖構建一幅大健康圖景,不管是人體健康,還是環(huán)境健康。起先,他從賽艇出發(fā),孵化面向企業(yè)家的培訓機構“深潛”。2020年,他感受到疫情下很多人憋得夠嗆,孵化戶外運動機構Challenge X。今年,團隊又在上海孵化面向青少年的“壹顆賽艇”。王石希望借運動改變人的健康、心性,以及一個人的底色。

  公益承載他更宏大的野心——鄉(xiāng)村發(fā)展基金會志在用科技推動鄉(xiāng)村振興,猛犸基金會聚焦基因科技,萬科公益基金會試圖治理垃圾分類,以及關注碳中和……他興趣太廣泛了,并且逐漸從西方回歸東方,對中醫(yī)藥有一番研究。他覺得自己處在企業(yè)、文化藝術、公益、教育的樞紐,是眾多圈層交匯點,能碰撞出意想不到的火花。

  “外人看來說,你創(chuàng)造了一個萬科,可能是很難逾越的高峰了。但他還想繼續(xù)做另外一些感興趣的事情。”王石現(xiàn)任妻子田樸珺對我說。

  馮侖理解人生有三件事:立功、立德和立言。往往人到七十歲開始寫回憶錄、立言,但王石不。他還要立功。“他性格當中,和通常人的看法經常有蠻擰的一面。大家都認為老了就不行了,他要行給你看。”

  王石近照:練習倒立

  生活里,王石表現(xiàn)大條甚至邋遢。他吃飯渣渣亂掉,田樸珺給他取了一個綽號,“渣渣國王”。他的衣服由田包辦,一套三宅一生的服飾,上衣經常被扔在北京,褲子甩在深圳,領帶忘在上海——散落各地。他擁有一輛十多年前的老款凌志,田多次勸他換一輛后座寬敞的新車。“我這車很好,為什么要換?”

  王石性格簡單,但執(zhí)拗。他享受獨來獨往,厭惡很多人鞍前馬后,既不要秘書跟著,保鏢也打發(fā)去做業(yè)務。他把雙肩包裝滿,負重十公斤;如果有人示意給他提包,怪脾氣老頭會惡狠狠地說:“你是什么意思?當我老了嗎?”他信奉環(huán)保,不喝塑料瓶裝水,要是有人遞給他,他會忍著不喝一口;他也不愛帶水杯,由于缺水導致聲音長期沙啞。登山群友中,他被稱作“永動機”和“駱駝”,不論多久都不吃、不喝、不休息。他體態(tài)精瘦,內臟脂肪等級只有1。在家,他還會像個老頑童般掰起腿玩斗雞。

  王石自稱對數(shù)字經濟一頭霧水,他拜訪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不顧反對也要做短視頻和直播。去年底在團隊推行新興效率工具:OKR和飛書。

  不過,即便硬漢如王石,也躲不過歲月。另一位好友說,有次跟王石晨跑6公里,盡管比王石小30歲,他第一圈就跟不上,在石頭后躲起來。到第四圈,他看到王石面色難看、大口喘著粗氣,而且——到終點就快摔倒了。有人想上前攙扶,王石拒絕。周圍人放大瞳孔望著他。“他好像也不是和自己較勁,又好像是和自己較勁。就是,他為什么要讓自己那么難受呢?”

  時光也在不經意雕琢著他的容貌和性情。王石扁平而狹長的面部,中年保有幾分圓潤,現(xiàn)在徹底消失。親近他的人說,這是因為他十年前登珠峰體能過度消耗,消瘦下來。回來后,王石對輪廓凹進去感到欣喜。他聯(lián)想到甘地,于是刻意保持下來。即使到現(xiàn)在,他每天都會上秤測體重——比一個極度渴望減肥的女人還要積極——哪怕這個數(shù)字過去30年沒怎么變過,浮動在130斤。而追隨王石23年的舊部發(fā)現(xiàn),一向老虎脾氣的王石,已經“不像過去那么盛氣凌人、那么銳利、那么尖刻”。

  他甚至變得有點溫柔。十年前,王石養(yǎng)過一只寵物豬,用深圳中心城區(qū)“福田”給它取名。豬大概知道這個人喜歡自己,平時不允許它進臥室,它自覺順從。一次,王石正朝臥室走去,“福田”尾隨。發(fā)現(xiàn)王石看到自己后,這只豬做了一個起勢的姿勢,嗖地沖進去,環(huán)視一圈,出來時和王石對視幾秒,好像在說:你住的地方也不過如此嘛。然后,大搖大擺地走了。可惜的是,這些溫情碎片消逝在時間長河里。“福田”已經離開他。

  萬科公益基金會執(zhí)行副秘書長謝曉慧告訴我,去年王石把他家的花斑貓“西西”帶來辦公室,貓初到新環(huán)境很害怕,躲在角落發(fā)出撕裂叫聲。王石走過去,蹲下,出人意料地學了幾聲貓叫。然后,他用旁人從未見過的輕柔語氣抱起貓說:“你害怕了是不是?”“他居然會說這樣的話!我們當時都尬在那兒了,趕緊逃出了那個辦公室。”

  王石的人生比絕大多數(shù)人要波瀾壯闊幾分,但在倔老頭自己心目中,他從未抵達過什么“里程碑”。他更不覺得自己有什么難能可貴的堅強之處。“還不如說比較皮實、比較遲鈍呢,再一個來講,你不甘心。”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拋物線,沒有人永遠在頂峰,這是一個現(xiàn)實問題。最重要的是你留下的是什么?坦率說,我覺得他不是一個今天的中國人,他也許是一個未來的中國人,”田樸珺說,“在中國企業(yè)家里頭,他活得不像他這一代人,甚至不像80后的這一代人。他可能活得更超前,更加像之后的人。”

  王石似乎和石頭有不解之緣——不僅名中帶石,母親叫“石磊”,有四顆石頭。他仿佛躺在深圳海岸邊的嶙峋怪石,改革開放巨變洪流從它身體上激揚而過,雕刻出滄桑骨骼,但始終沒有抹平鋒利輪廓。“我當然不是鵝卵石,”王石說,“我很欣慰的是,到了這個年紀,我還是一塊有棱角的石頭。一般的石頭經過歲月沖刷會變得圓滑,更通人情世故,但是我沒有。我還是這樣生活著,充滿興趣地追求新的東西去探索。”

  總想標榜與眾不同的王石,對別人眼里的隆重時刻自然提不起興致。期盼生日停留在少不更事、吃不飽飯的時候,父母這天會給他一顆紅蘋果或者兩枚雞蛋。十七歲參軍后,部隊食物供給充足,他就將生日拋諸腦后了。

  抵達七十歲那天,王石一個人清晨從深圳乘飛機到北京,他整天都在忙碌——開會、參觀,大部分人沒記起他的壽辰。他也不在乎。直到夜晚,和幾位老朋友、新朋友餐敘。坐在一旁的田樸珺突然站起來,走出去,不經意地端上來一個最小尺寸蛋糕。“哎呀,你要早告訴我,我給你弄一個爆炸藝術來慶祝。”在場擅長火藥爆破藝術的蔡國強懊惱道。

  回家后,田樸珺對蛋糕里少量咖啡因過敏,連續(xù)兩晚沒怎么睡著。

  “你要說今年這個生日,有什么記憶呢,我想起來了,就是這樣。”

  “你知道,它就是這么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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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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