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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歲的原畫師林佑江已經連續幾個月沒有“接活兒”了。他是一名自由職業者,平時接一些游戲公司的原畫外包單子,“一個月能有兩萬元左右的收入”,但在今年二月以后,游戲公司開始使用AI(即人工智能)繪畫,他突然沒活兒了。
26歲的原畫師劉子昂也因此失去了工作,現在他所在的圈子,每天都充斥著被AI替代的焦慮,“尤其是新人,大家都不知道要不要入行了。”
根據記者采訪和相關媒體報道,隨著AIGC(即人工智能生成內容)技術的發展,除了原畫師行業,包括廣告、翻譯甚至寫作等行業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響。
而對于行業內的人來說,AI帶給他們的沖擊,除了失去工作外,他們也會考慮,人的價值在哪?
同時AI技術的使用仍然存在很多問題,比如版權的爭端。“現在人工智能可以去記錄、可以去模仿、可以去學習人類的視覺思維和語言體系,但這些視覺思維和語言體系的創新還是需要人類去做,這也是人獨有的價值。”相關專家表示。
因AI失業的人
一個月前,劉子昂被公司裁員,距離他第一次使用AI繪畫只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
今年3月,AI能夠生成精美圖像的消息在繪畫相關的圈子里蔓延開來。劉子昂試著輸入幾個關鍵字,“少女,藍天”,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軟件生成了一幅畫——一個漂亮的姑娘戴著草帽站在烈日下。劉子昂“被唬住了”,他用“精美”來形容這張圖。“當時圈子里都只是震驚技術發展得這么快,也想過會影響到我們行業,但沒想到這么快。”
很快,劉子昂所在的“小型游戲公司”要求所有的原畫師使用AI繪圖軟件。劉子昂和團隊里的幾個原畫師摸索了一段時間,發現AI可以根據原畫師提供的關鍵詞,生成一些圖像。“我們可以從中吸取一些之前沒有涉獵過的領域,給我們提供一些靈感。”另一方面,AI可以幫忙細化一些細節,比如游戲人物鞋子的款式、攜帶裝備上的花紋。最初劉子昂還覺得高興,“提升了20%左右的效率”。
但到了4月,公司就以“互相不合適”為由,將劉子昂辭退。離職后,他聽說公司又接連辭退了幾個原畫師,招進了一個專門使用AI的員工。劉子昂看過現在公司用AI生成的人物,“更多是拼貼,沒有創作。”
他看到網上媒體的報道都在說“AI取代了原畫師”,各種原畫師的群里充斥著“焦慮”兩個字,“會迷茫,不知道自己的未來該怎么辦,自己喜歡的東西好像突然變得一文不值了。”
林佑江也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接到過單子了。他在2021年辭職做自由職業,主要接一些游戲原畫的活兒,“好的話每個月可以固定有2萬左右的收入”。林佑江對這份收入很滿意。
今年2月,有客戶直接發來AI生成的圖片讓林佑江修圖。林佑江不愿意。一方面,他不愿意做修圖的工作,“自己創作和給別人修圖肯定還是不一樣的。”另一方面,原本畫一張圖的價格是8000-10000元,對方給的修一張圖的價格為2000元,“他們覺得圖像已經生成了,我只需簡單地修一修,將價格壓得很低。”但林佑江覺得自己的工作量應該要達到5000-6000元,拒絕了。
連續幾個月接不到活兒,林佑江試著去找工作。發現不少公司要求他們具備使用AI軟件的技能,面試變得更加困難,一位人力資源專員告訴林佑江,現在原畫師相關的崗位,每個崗位都有上百人面試。“有一些公司因為還在觀望未來AI繪畫的發展方向,暫時停止招聘新的員工。”
林佑江形容AI就像是竹子一樣,一夜之間,突然鉆出來,沒有給人反應的時間。“學習畫畫十多年,我突然之間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了。”
AI繪畫在一夜之間顛覆了行業?
林佑江在2016年前后就聽說過AI繪畫,“之前它的迭代速度非常慢,大家像在聽遠方的小作坊的笑話一樣,沒有人把它當回事。但沒想到,AI繪畫在一夜之間顛覆了行業。”
在文化傳播公司工作的Rico回憶,去年三四月,幾款AI繪畫軟件相繼誕生,“但當時AI生成的圖像還很抽象,涂抹感非常強,人臉糊作一團。”一兩個月后,這款AI繪畫軟件就“沒聲了”。
今年年初,AI制圖軟件Midjourney和Stable Diffusion在畫圈大火,Midjourney V4版本生成的圖片因為繪出的手形狀奇怪,被嘲笑“不會畫手,無法取代人類。”但是最新版本的Midjourney V5已經克服了畫手的問題。
Rico稱,他在今年三月使用最新的AI繪圖軟件后,“每天都在被震驚”。“Stable Diffusion還具備很強的自我學習功能,在軟件上,將正確的人手圖像粘貼到錯誤的手上后,再讓AI重新繪制一次,很快就可以修正手的問題。”
事實上,AI繪畫和AI藝術不是突然長成今天的樣子。資料顯示,早在20世紀70年代,就開始有藝術家探索用計算機畫畫。北京科技大學智能科學與技術學院副院長覃京燕告訴記者,過去二維、三維的繪圖軟件中都曾用到人工智能。在我們日常生活中,最簡單常用的例子就是美顏修圖軟件中,磨皮、加濾鏡、化妝等功能,其背后都是人工智能在發揮作用。
“人工智能繪畫經歷了幾十年的發展,現在大家討論較多的是最近的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簡稱AIGC),即人工智能可以從原本的模仿繪畫,變成自主生成新的繪畫。”覃京燕介紹,人工智能繪畫從被動地模仿,到主動地、自主地去適應,組合形成新的智能,再到現在它已經能夠進行自我學習、自我復盤、自我繁榮。
“如果把這個發展過程比作一個語言體系的建立,在過去的二三十年里,一直在做AI繪畫語言體系里邊的詞語、詞匯量,然后是語法體系這些方面的積累,我們現在覺得它特別強大,但實際上它整個的發展歷程是非常久的。” 覃京燕表示。
在國內較早的例子是2019年中央美術學院研究生畢業畫展上,展出了一個名叫夏語冰的“學生”的作品,夏語冰是一個名叫小冰的人工智能機器。當時媒體記錄了夏語冰的學習和創作過程:它的導師,中央美術學院教授邱志杰從過去400多年藝術史中,選出236位國內外藝術家的畫作讓夏語冰臨摹。邱志杰給臨摹作業打分,分數低的,就讓它重新臨摹。等到夏語冰能畫出像樣的作品后,邱志杰就讓它給自己的作品打分、寫評語,以訓練它獨立思考的能力。
最終,在那一年的畢業展上,夏語冰生成了一組名為《歷史的焦慮》的作品。根據媒體報道,夏語冰的作品,獲得了中央美院老師們的高度肯定。畢業畫展舉辦期間,夏語冰的身份尚未公開,大家都以為它是真人學生。人工智能學生夏語冰的身份揭曉后,許多人感到被冒犯了,重新跑去看它的作品,還找出了一些毛病。邱志杰覺得很諷刺,“他們不愿意承認AI畫得比真人好,更加不愿意承認AI能參與創作類型的工作。”
法制與倫理的爭端
尚未清晰的版權歸屬是很多公司目前沒有使用AI的原因之一。原畫師張原所在的公司常常接到一些國外的單子,對方會明確要求不允許使用AI,“不允許參與到任何一個環節。”
今年三月,美國版權局稱,使用人工智能繪畫工具所生成的漫畫書《黎明的查莉婭(Zarya of the Dawn)》不應該獲得版權保護。這項裁決意味著,人工智能生成的圖像目前不能在美國獲得版權。
在國內,AI生成的圖畫到底是不是法律意義上的作品,以及它的所有者是誰?中華全國律師協會常務理事、知識產權專業委員會主任、高文律師事務所合伙人王正志表示,目前還不清晰,這也是目前法律界討論比較多的問題。
王正志律師表示,根據目前我國的法律,將他人作品上傳到AI軟件上,如果僅僅是抓取分析、科研或者個人娛樂,而不是以商業為目的,在《著作權法》意義上屬于合理使用。如果是以商業為目的,未經許可抓取使用,則屬于侵權。“但即使是商業使用,如果AI生成的圖片借鑒了海量的圖片,對某一個畫家或者某一幅畫的借鑒比例是多少,還是要看個案的情況。”
根據我國現行的《著作權法》,要求作品主體是自然人、法人或者是其他組織。“目前來看, AI的主體不符合這三點,難以界定。但如果不是作品的話,它應該怎么定性?這都還需要討論。”
另一個問題,AI繪畫的權利人到底是誰?目前有三種說法,使用者、所有者,或者AI本身,或者是都占一定比例的復合主體。“界定清楚它屬于誰,所有者的權利和需要承擔的義務也就清楚了。”
“目前AI繪畫還很新,據我所知,有關研究機構也在推動立法,隨后可能會先出一些司法政策,司法解釋。”王正志表示。
4月11日,國家網信辦起草《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管理辦法(征求意見稿)》(下稱《辦法》),并向社會公開征求意見。《辦法》首先明確,國家支持人工智能算法、框架等基礎技術的自主創新、推廣應用、國際合作。
《辦法》也作出了初步規定,包括生成式人工智能的訓練“不含有侵犯知識產權的內容”“數據包含個人信息的,應當征得個人信息主體同意或者符合法律、行政法規規定的其他情形”等。
同時,生成式人工智能提供者需要建立侵權投訴及保護機制,“及時處置個人關于更正、刪除、屏蔽其個人信息的請求;發現、知悉生成的文本、圖片、聲音、視頻等侵害他人肖像權、名譽權、個人隱私、商業秘密,或者不符合本辦法要求時,應當采取措施,停止生成,防止危害持續。”
覃京燕則有另一個層面的擔憂——目前AI生成的圖像還存在很多科技倫理問題。覃京燕的學生最近想要使用AI生成一些卡通形象,“AI繪出的女性穿著特別暴露,有的已經在色情的邊緣了。”
覃教授團隊本來要生成一個穿長衫的魯迅,結果AI生成的是一個穿著和服的卡通形象,“魯迅手持的木板上寫著‘不干了’的繁體中文字,AI也完全無法識別,被識別為日本文字,AI可能根本不知道魯迅是誰。”
另一個例子是,她的一個學生試圖去生成兵馬俑的圖片,結果發現,AI生成的秦朝兵馬俑穿著羅馬時期的羅馬人的鞋子,佩戴中世紀英國騎士佩戴的劍。“這些都是AI在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在人倫常理方面呈現出弱人工智能的特性。”
覃京燕表示,針對這些問題,從技術的角度來說,可以通過“喂”給AI人們認為正確的數據,讓AI重新計算、生成。但是“目前被廣泛使用的AI軟件都是國外公司研發、訓練的。不可避免的,更加符合國外設計者的思想特征。AI繪畫背后反映出的是文化差異、文化安全等問題。”
AI繪畫之外,人的價值
4月22日,原畫師圈流傳“阮佳大戰AI繪畫”的消息。
阮佳是一名從業二十多年的原畫師,被很多原畫師稱為“大神”。4月21日,阮佳在微博向AI發起了一個挑戰,他給出游戲角色艾爾登法環女武神從第一階段進化到第二階段的草圖,希望網上有人可以在30分鐘內用AI把草圖細致化。然后他再將自己細化的圖片發出來,和AI生成的圖片對比。
阮佳挑戰AI的消息發出后,不僅僅是在微博上,很多游戲公司的人也都在試圖用AI繪圖,想要看看到底孰優孰劣。“但是目前來看,生成的圖像都沒有達到指定的需求。”阮佳表示。
阮佳繪制的是一個“正在進化”的女武神,同時兼顧第一階段和第二階段的特征。很多人拿第一階段的圖片去“喂”AI,生成的都是第一階段的形象,阮佳后來將挑戰時間延長到2小時,但是依然沒有符合他要求的作品。
“我不是抵制科技的進步。”阮佳告訴記者,他最近經常會收到新人原畫師找他訴苦,說AI弄得他們很焦慮,他才想出這個方法。阮佳認為現在AI很厲害,但是還不到可以替代原畫師的程度。“網絡上有很多聲音說,原畫師馬上就要被替代掉,讓原畫師趕緊轉行。但是也不說轉行去做什么,只是在制造焦慮,導致很多人受到打擊。”
阮佳不喜歡使用3D繪圖等輔助繪畫軟件,“我覺得純手繪才可以加強我的審美,加強我整個人在藝術方面的創造力。”
今年41歲的原畫師孟溪所在的公司拿AI制作的圖像進行過市場測試。去年十月,孟溪所在的公司就要求他們使用AI。她還記得第一張下指令讓AI生成的圖像,“臉就像包子一樣,被揉成了一團”。但是第二天,在公司程序員的幫助下,她用AI生成了一張非常漂亮,甚至讓她驚訝的圖片。當時,孟溪本來打算招聘一個助手,公司已經發布招聘信息,“結果我接觸AI兩天左右的時間,我就跟公司說不用招了,就是這么現實。”
孟溪的主要工作是畫乙女游戲中的男角色。幾個月前,公司曾經讓AI生成了一個人物形象和孟溪畫的人物同時投向市場,結果發現,孟溪繪制的人物更受歡迎。“AI繪出的圖案,目前還沒辦法表現出那種特別細膩的感情,比如男角色帶著一點點寵溺和一點點壞壞的微笑,AI暫時拿捏不了這種人類情緒。”
“我只能說暫時拿捏不了。”孟溪也會被AI的進化速度所震驚,但是她并不排斥AI,“AI畢竟是工具,總要有使用它的人。只是現在的情況對新人很不友好。”現在,孟溪主要用AI繪畫生成一些圖片給自己靈感,另一方面讓AI繪制一些細節,比如衣服的褶皺、頭發和樹葉。
覃京燕認為,目前AI繪畫能夠從所有原畫師那里學習他們的繪畫方法和技法,然后非常高效地產出圖像,“現在人工智能可以去記錄,可以去模仿,可以去學習人類的視覺思維和語言體系,但這些視覺思維和語言體系的創新還是需要人類去做,這也是人獨有的價值。”
覃京燕表示,對那些難以突破自我風格,從事非創造性工作,并且無法形成規模生產力的人來說,人工智能會替代他們的一部分工作。以原畫師為例,公司如果因此裁掉大量原畫師,只使用AI生成的圖像,設計出的東西也會缺少創新和人類真善美的審美評判。“人們在發明了人工智能之后,不是要消滅掉人本身的生存機會,制造恐慌,而是要善于利用技術。原畫師也可以利用AI激發他們的靈感,然后突破自己的畫風,激發新的思維方式,同時原畫師還要充當審美鑒別師。他們能夠在這里面發揮新的作用,而且可以比以前做得更好。”
邱志杰此前接受采訪時表示,任何新技術出現,都會導致一部分人失業。19世紀,攝影技術誕生,搶了一些肖像畫家的飯碗。一部分畫家轉行成為攝影師,憑借先前積累的審美能力,拍攝出畫意攝影;一部分畫家下崗再就業,嘗試開發攝影技術無法觸及的繪畫風格,“甚至可以說,沒有攝影的出現,就不會逼出梵高和畢加索”。
過去,林佑江覺得自己技術不行,就去努力畫,努力提升,現在,他覺得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比不過AI,“它可以不休息,不停地學習。” 林佑江也擔憂,AI會不會再進步,自己埋頭一個月畫一張畫,可能外面的世界就已經變了。或者自己現在適應了給AI修圖,但是過一兩個月AI又進化成其他樣子了,“我需要思考自己真正要做的是什么。”
林佑江選擇回到自己的家鄉,離開北京前,他在網上發了一個告別視頻,視頻的最后,他放出顏真卿的《祭侄文稿》。因為AI失去工作后,林佑江也想了很久,人的價值是什么?現在,他覺得,《祭侄文稿》這樣滿是勾勾畫畫、涂涂改改的作品,成為“天下三大行書”,是因為這部作品是顏真卿在得知侄子戰死后,懷著悲憤的心情去寫的,整個作品充滿情感。這是它的價值所在,也是人的價值。
(應受訪者要求,劉子昂、張原、孟溪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陳亞杰
責任編輯:李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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