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浪財經意見領袖(微信公眾號kopleader)機構專欄 交易門 作者 馬賽客
回憶起清盤階段的細節,魏嘉說:“晚上根本睡不著,因為你根本就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么,都盼望著明天快點來——不是不來,趕快來,結束這場噩夢。就是那種感覺。”
扔掉銀行的飯碗開始全職研究股票交易時,魏嘉不曾想過自己那么快就有機會進入專業的投顧團隊,不曾想過團隊管理資金的規模不到一年時間會呈幾何增長,更不曾想過,股市潰堤會來得那么快。
從2014年夏天開始管理客戶資金,魏嘉參與的團隊趕上了股市瘋狂的飆升,也趕上了股市令人膽顫的斷崖式下跌。在急劇的財富效應中,魏嘉看到了資本游戲的魔力,也看到了人心冷暖。
一
2015年10月,我在上海見到魏嘉。
因為需要錄音,我現在看到星巴克就覺得像個菜市場,人多,聒噪。在步行前往另一處安靜的采訪地時,魏嘉告訴我,他已經失去了繼續投資掙錢的驅動力。他現在想做的事情,是集合一幫投資理念合拍的人,建立一個投資型的研究平臺,花3—5年時間,培養一個人才庫。“這個市場不缺有理財需求的資金,但缺乏高素質的投資人才、高質量的研究報告、持續高水平的投資公司。”魏嘉說。他想辟一塊試驗田,謀求更大一點的格局。
在魏嘉的話語體系中,投資和投資江湖是兩碼事兒。他告訴我,對自己的投資能力有點信心之后,他渴望進入投資江湖,證明自己。但幾年時間下來,他對這個江湖已經心生厭倦。“投資關注過程,投資江湖永遠只關心結果。”魏嘉說。
魏嘉以個人名義幫朋友做股票時遭遇過一些不快。當時他只覺得,普通百姓有理財需求,但因為知識背景、專業能力、個人素質等原因,對投資的理解會有偏差。
進入投顧團隊后,魏嘉接觸到來自多個行業的高凈值客戶。“他們有財富,有地位,有知識,在自己的行業甚至是頂尖級別。”魏嘉說,“我原本以為,以他們的背景,理解投資這件事情應該沒那么難,但他們的表現跟普通散戶比,并無差別。”
這一輪牛市,魏嘉所在的團隊管理的資金量不斷上翻。6月15日股市開始下跌之后,客戶的意見開始讓團隊疲于應對。
“行情這么差,你怎么不減倉啊?”
“國家隊開始救市了,你怎么不建倉啊?”
“看來這次救不起來,快減倉快減倉(產生二次虧損)。”
魏嘉說,在6月15日來臨之前,他們表現很好。后期入場的客戶產生虧損難以避免,有意見也可以理解。“但早期入場的客戶,只是利潤回吐而已。賺錢的時候你不說話,回吐點利潤你就鬧了。”
魏嘉抱怨說,客戶總會在事后說,你當時應該做什么樣的決定。在客戶眼里,不管怎么說,你應該比現在做得更好。
“我這是為了什么呢?幫你們做投資。為了錢?名譽?地位?權力?”
魏嘉開始懷疑自己做這件事情的意義。他坦言,剛開始入行,可能每個人都是沖錢去的,自己也不例外。“但是當你有一定基礎的時候,錢往往不是主要驅動力。”他希望得到人們對自己投資能力的認可。
“什么時候覺得自己已經掙大錢了?”我打斷魏嘉。
“當我第一次覺得自己在上海市中心買一套200平米的房子,不用去貸款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有錢了。”魏嘉說。
“市中心200平米點房子,到底是多少錢?”我繼續追問。
“2000萬。”魏嘉說,“當時我并沒有賺到那么多錢,但覺得一踮腳就可以夠到了。”
魏嘉繼續談投資江湖帶給他的困惑。他認為,投資關注的不應該是結果,應該是過程,是投資的體系和邏輯,是風險控制。結果更多地受到隨機性的影響,甚至包含運氣的成分。“我在此刻做出一個決定,下一刻可能出現多種結果。不能因為出現好的結果就認為我的決定很好,出現不好的結果就認為我的決定很糟。”
然而資本是逐利的。“投資江湖關心價差,關心誰在更短時間內獲得更大的收益,誰的回撤更小。你說得天花亂墜,結果你沒跑贏市場,不行。恰巧跑贏了市場,不行。市場比你牛的人太多了。或者他自己可能在這一段時間選了幾只牛股,收益很好。‘你還專業的呢,我還給你管理費、收益提成呢。我隨便買個股票都這么多倍!’”
魏嘉覺得,自己在投資江湖追求人們對自己投資能力的認同,大概是在緣木求魚。最初他還抱有幻想,去改變客戶對投資的認知。但是他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的邏輯。“如果他們(客戶)真的理解了,就不會把錢給我們做了。”
“我不想再混這個江湖了。”這就是魏嘉的結論。
二
2013年3月,幾經權衡,魏嘉決定辭掉銀行的工作,回到家里全職研究股票投資。雖然家里經濟并不緊張,但是對于一個依然在上海供著房貸,孩子不到半歲的家庭來說,這不是一個輕松的決定。
魏嘉大學念經濟學專業,身邊有不少朋友從事證券工作,所以股票投資他并不陌生。然而直到2009年,魏嘉都改不了頻繁換手的習慣。他做技術分析,看K線形態、技術走勢、量能指標,每隔一兩天換手一次,尋找可能獲利的機會。
2009年,工作剛三年的魏嘉辭職到上海一所著名的大學念MBA。在學校,他接觸到一些科班出身,且股票投資做得不錯的朋友。魏嘉這才發現,這些朋友并不頻繁換手。“他們都看好一家公司再入場,每年換手率不超過50%。”這讓魏嘉受到一些啟發,但他坦言自己當時依然一頭霧水。
2011年,MBA畢業的魏嘉進入銀行工作。他開始在業余時間參加一些投資主題的讀書沙龍,并大量閱讀投資類書籍,慢慢地“對投資的全貌有了些理解”。
魏嘉讀沃倫•巴菲特(Warren E. Buffett)、歐文•費雪(Irving Fisher)、本杰明•格雷厄姆(Benjamin Graham)……他曾經在三個月內讀了三遍本杰明•格雷厄姆的《聰明的投資者》( Intelligent Investor: The Classic Text on Value Investing),每次都一絲不茍地做讀書筆記。期間魏嘉開始反思自己投資中的朝三暮四,頻繁換手,并嘗試理解價值投資、量化投資等投資風格的邏輯。
讓魏嘉再次產生辭職念頭的,是讀彼得•德魯克(Peter F.Drucker)的《旁觀者》(Adventures of a Bystander)。
在眾多的著作中,《旁觀者》是作者彼得•德魯克比較偏愛的一本。他寫這本書回憶一生難以忘卻的人物,包括“比皇帝更加重要”的心理學家弗洛伊德,掌管美國“輿論喉舌”的報閥魯斯(Henry luce),通用汽車公司大當家斯隆(Alfred Pritchard Sloan, Jr。),還有經常自嘲“只是一個笨老太太”的奶奶……
我看這本書印象最深刻的是彼得•德魯克在序言里講的一句話:“我從未認為哪個人特別無趣。”而魏嘉顯然受到了書名極大的觸動。“看完書覺得自己很迷茫。我內心到底想要的是什么?”魏嘉說,“自己也是個旁觀者。”
那時魏嘉對股票投資有一些朦朧的想法。“隱約知道投資全貌,隱約知道有一條路會適合我。”看完《旁觀者》,他產生一種強烈的沖動,要花一年時間去積累、研究,讓這些“隱約”變得清晰。
魏嘉的太太遠解釋說,魏嘉是一個有夢想的人,他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我是典型的空有想法沒有行動那種人,作為家人,我當然會支持他。”遠說,“從當時家庭的經濟狀況來看,魏嘉辭職會艱苦一點,但是沒有到沒米下鍋的程度,所以顧慮比較少。”
經濟狀況不是魏嘉擔心的,不過因為太太的收入構成是“工資、獎金加股票分紅,70%的現金流都集中在一兩個月拿到”,他們有時候會遭遇一點現金流上的困難。“有一兩個月,我需要賣掉股票拿錢出來還房貸。”魏嘉說。
辭職期間,魏嘉還得一直面對父母的壓力。父母知道兒媳婦有很好的工作,但兒子成天待在家里,不知道在做什么。“你這樣一天天待在家里,沒有收入,還花著老婆的錢,你要知道你在家里的地位。”魏嘉說,父母一直會給他敲警鐘——他們確實搞不清楚魏嘉在做什么,做到什么程度。
這一年,魏嘉潛心研究股票,也投了幾十萬資金實盤演練,他還幫一些朋友打理股票賬戶。而他父母的錢,都存在銀行或購買銀行理財產品。
三
也是在這一年,魏嘉變成了價值投資的忠實擁躉。
這是一個不小的轉變,因為他首先得甩掉自己的短線慣性。“今天我本不需要動倉位,但一坐到電腦前,我就忍不住動手。明天我依然不應該動我的倉位,但等我坐到電腦前,同樣的事情一定會再發生。我就是手癢,就是想交易。”魏嘉說。
他開始強迫自己減少動手,從三五天交易一次,到一星期、半個月、一個月交易一次。直到自己不再看到波動,就想通過交易去獲得機會。
“克服‘手癢’的毛病之后,我的投資基本上就說得出來,也能做得到。”魏嘉說,“這對很多投資者來說,可能都是一個坎。”你只有跨過這道坎,才能好好研究價值投資。
魏嘉告訴我,他的投資風格偏保守。他把資產價格合理的優質藍籌股、成長股都看成“類現金”。當行業增速放緩,內部蛋糕重新劃分時,他會去尋找那些可以從中小企業成長起來的企業,比如市值從100億做到500億。“如果找不到,或者找到價格不合適,我就持有更多的‘類現金’,繼續等待。這就是我尋找標的的邏輯。”魏嘉說,“如果優質藍籌股價格也過高,那我就持有真正的現金。”
2014年,魏嘉結識現在的合伙人,他們交流投資理念,一拍即合。新的團隊2014年七八月份開始發產品,并為一部分大客戶管理資金。魏嘉做研究版塊的負責人,前期也客串交易員角色。
回頭看,那正是這一輪牛市的起步階段。魏嘉所在的團隊最早管理的資金規模為2000萬,但伴隨著牛市的來臨,資金規模呈幾何增長。到2015年4月底,依然有資金找到他們,要求進場。
魏嘉告訴了我他們盤面最大資金量,但堅持要求我不要公布這個數字。
在研究階段,魏嘉就考慮過資金容量的問題,“我就是奔大資金去的”。但資金規模增長速度超出團隊預期——這也符合這一輪牛市的情緒。“最直接的影響是操作上的,以前可能是幾十萬的數量級,但是當這個數字變成千萬級甚至更多時,就不一樣了。”魏嘉說。
“兼職”交易員的魏嘉第一次手握大資金時,一個交易日才花掉1000萬(買入股票)。“當時覺得這1000萬的量好大好大。下一單10手(一手為100股)的,再下一單10手的。差不多一個月,才慢慢適應(大資金的節奏)。”魏嘉說。
然而在大家正猜測大盤什么時候沖過6000點時,2015年6月15日,大盤開啟了下跌模式。在接下來的一個月(到7月15日),單個交易日千股跌停的慘狀出現了7次,另有3個交易日跌停的股票接近1000只。
“這次跌幅不是歷史上最大的,但是速度和力度絕對是最猛的,斷崖式的。有一個星期,很多股票上來就是跌停。”魏嘉說,“陷在股市中,很多人都是崩潰的狀態。”
因為資金是陸陸續續進場的,所以客戶的情況各不相同。不用說,魏嘉和團隊都遭遇了很多來自客戶的壓力,而原本精干的團隊因為客戶增加產生的瑣碎事務,分散了精力。
“其實我們賺了很多很多錢,總盤子40%的資金都是我們的盈利。我們抓到了幾只翻10倍的股票,重倉持有(單只股票持倉不會超過資金量的25%)。”魏嘉說,“每個點都踩得很準,做到很多明星股票。有一陣出去,人家都豎大拇指,叫股神。”
然而,“再大的公司,再好的公司,在面臨系統性風險來臨時,在風險控制方面需要更加精細”。6月下旬,團隊決定清盤離場。
四
直到7月中旬,魏嘉和團隊的重心都在清盤離場上。“所謂船大難掉頭。那么大的資金規模,那是一個非常復雜的過程。”魏嘉說。
10月份再聊起這次經歷,魏嘉提到,當4月底依然有資金要求進場時,他已經隱隱有些擔憂。他自稱是一個價值投資者,對價格過高的資產會比較警惕。如果資產價格讓自己產生不安全感,他會選擇持有更多的“類現金”和現金。
當時團隊并沒有刻意控制資金規模。“錢推動著你,你沒辦法停下腳步。”魏嘉說,“之前很順,大家覺得沒問題。”
在這一輪牛市中,魏嘉所在的團隊剛開始側重藍籌里面的優質股票,后來做了一些創業板的優質股(市值中小量級),最后還是回到藍籌里面的優質股。“但回來的速度不夠快。”
魏嘉說,重提這個細節,并不是想要說明什么。他一直認為決策過程自有邏輯,但結果帶有一定的隨機性。“每個人評判的體系是不一樣的。我們在任何節點做出一個決策,事情的發展都可能向有利或者不利兩個方向發展。我只能說,我的決策邏輯是這樣的。所以盡管回過頭去看,我當時的擔憂是有道理的,但我并不認為自己的決策會高于團隊的其他人。我不用結果去看這個事情。因為如果時間重走,事情的發展可能是另外一個方向。”魏嘉說。
采訪時魏嘉非常輕松,采訪完成他緊接著就去跑步了。但7月中旬清盤完畢,魏嘉花了很長時間調整自己的狀態。他依然記得七月份去香港休假,每天都把自己關在酒店的房間里,門都不想出。
回到上海,魏嘉在小區偶遇一個熟悉的門衛。門衛表情夸張地說:“哎呀,你最近怎么變得這么胖了?”魏嘉意識到,自己確實需要花點時間來調整自己的狀態了。他嘗試著跑步、學習游泳。他試著暫時遠離股票,花更多時間陪家人。
魏嘉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喜歡跑步,能學會游泳。他說自己是一個固執的人,拒絕接受新的東西。現在他每天跑步一小時,也學會了游泳。“我自己也覺得很神奇,但是很享受這種掌握一項新技能的感覺。”魏嘉說。
最近一年多,魏嘉體重不斷上升,7月中旬以來,他已經減掉20多斤。身高一米七的他,現在看起來依然有減肥空間,但已經顯得很有活力。
采訪臨近尾聲,我不太識趣地要魏嘉回憶一下清盤階段的細節。他說:“晚上根本睡不著,因為你根本就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么,都盼望著明天快點來——不是不來,趕快來,結束這場噩夢。就是那種感覺。”
清倉完畢那天,整個交易團隊一起吃了頓飯。吃完飯魏嘉沒有回家,他和一個同事回到出租房。他們在單位附近合租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用來應對加班。
回到出租房已經凌晨一點。同事合著衣服躺在床上,開著房間的門。魏嘉干脆連自己的房間都沒回,直接躺在客廳的沙發上。
窗外燈光明亮,偶有汽車鳴笛。兩個人靜靜地躺著,可以聽見自己的呼吸聲。直到凌晨四點,兩人都沒有睡覺,但三個小時的時間,房間里只有這兩句簡單的對話。
“結束了?”
“結束了。”
凌晨四點,兩人躺夠了,爬起來到街上漫無目的地走,去迎接新的一天。他們并不知道,新的一天天氣如何。
(本文作者介紹:交易門聚焦中國金融交易生態圈,專注報道業界個體的職業生涯和人生故事。微信訂閱:Tradingm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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