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商局執法者自述:我和碰瓷大媽周旋的 12 個小時
來源:“故事FM”(ID:story_fm)
我爸當年也是“工商局”的
我是在“市場監督管理”這個部門工作的。提到這個名字,大家可能不太熟。但提起工商局,大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政府機構改革之前,我們單位就叫這個名字。準確來說,應該叫“工商行政管理局”。
我爸爸也是這個單位的。小時候,爸媽工作都忙,下班沒空管我。那會兒,我放假的時候經常坐著爸爸的執法車,跟他一塊兒出去執勤。
其實,如今回想起來,那個時候,我不太能理解爸爸的工作。不光我不理解,老百姓們也不理解。畢竟,九十年代,工商局的工作方式還不那么規范。
當然,“不規范”只是一種委婉的說法,說白了,就是“野蠻執法”。
那時候,我爸執勤的車是一種小卡車。我在車里睡覺的時候,只要聽到后頭車斗里傳來乒里乓啷搬東西的聲音,我就能猜到,他們又在扣押別人的東西了。據我所知,在當時這種強制扣押的手續并不健全,通常只要查出不符合規定,就會立即執行。
■ 上世紀九十年代的菜市場
在我小的時候,對于我父親這樣的執法人員,街上的擺攤小販往往是心懷恐懼的。
我記得很清楚,有一年過年的時候,我爺爺打發我爸出門買饅頭。由于天氣太冷,我爸隨手套上了單位發的大衣便出門了。
到了賣饅頭的攤子前,他剛拿起兩個饅頭,正準備問價錢,小販驚恐之下,竟然推著車拔腿就跑。看著小販落荒而逃的背影,我爸手里拿著兩個還沒付錢的饅頭,在原地哭笑不得。
“現在的工作不好辦了呀”
近些年,我爸偶爾會和我聊起,他們單位的工作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大約在 2008 年左右,政府很多部門的工作方式都發生了改革。這一方面是由于奧運會的關系,另一方面,媒體上關于“野蠻執法”的聲討也確實產生了不小的影響力。
而對于像我爸這樣的基層人員來說,這樣的改革帶來了很多問題。工作方式規范化固然是好事,但與此同時,很多配套的立法和制度并沒有及時跟上,導致他們在依法行事的時候,常常會發現無法可依。
舉個簡單的例子,在過去,如果有消費者向他們投訴,說自己買了個饅頭,吃壞了肚子,那么,他們通常會簡單粗暴地要求賣饅頭的小販賠錢。
在 2008 年之后,他們必須要通過第三方檢測機構來證明饅頭的質量真的有問題,才能進一步解決糾紛。但問題是,檢測機構收費高昂,大多數來投訴的消費者不愿意花這個錢,而工商局也沒有資金來辦這件事。于是,在消費者投訴這個環節,他們就很難有什么作為了。
在我讀大學的那些年間,我爸常常感慨,中國的發展速度實在太快了,但政府改革的速度卻又太慢了,跟不上節奏。而在這個階段,最難受的就是像他們這樣的基層執法人員。
但在當時,我還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感慨。直到 2012 年,我本科畢業后,也進入了另一個城市的工商局工作,這才明白,他所煩惱的究竟是什么。
一根法棍,一顆假牙
2012 年,我進入市工商局某分局工作,一年后,調到了基層的工商所。如今,已經六年過去了。
這些年間,作為一個基層人員,我的工作很雜,比如,在前臺辦理營業執照,辦理各項許可證,再比如,定期巡查轄區里的各個商戶。
除此以外,如果有消費者在我管理的轄區里發生了糾紛,投訴到所里來,也會由我負責。
我私底下會把接到的消費者投訴分為這么幾類:
第一類人是確實遭遇了損失,希望能獲得賠償的,占據大部分。遇到這類問題,我會盡我所能幫助他們獲得解決。
第二類人屬于所謂的“職業打假人”。他們并不是真的在消費過程中遭遇了不公平對待;事實上,他們往往是故意在商家身上搜尋一些無傷大雅的違規行為,比如廣告中使用了“最高”、“最好”之類的措辭,借此來要挾商家,獲得利益。在這類糾紛中,需要維權的往往是商家一方。
第三類在我的定義中則屬于碰瓷行為。這類行為雖說不常見,但一旦發生,總是十分難辦。
比方說,有一次,有個大爺在一家烘培店中買了一根法棍,結果吃的時候磕掉了一個假牙。于是,他到所里來投訴,聲稱法棍太硬,有質量問題。
顯然,這屬于信息不對等造成的一場誤會。畢竟,法棍這種東西,本來就是硬的。
但問題在于,老大爺并不接受我們的調解,在我們的辦公區當場就鬧開了,指責我們“不作為”,罵我們是“政府蛀蟲”。
然后,他在我們那兒坐了一整天,搞得我們所有人無計可施,卻又膽顫心驚,生怕他身體支撐不住。
整件事最終以老大爺的勝利而結束。烘培店賠了錢,而賠償的名目是幫老大爺換一副假牙。
我與杜大娘周旋的驚魂 12 小時
你們聽說過“碰瓷十年的杜大娘”嗎?
如果你是天津本地人,大約在社會新聞里聽過這位的名號。這位杜大娘和吃法棍的大爺不同,這些年間,她以各種各樣的理由在天津的各個社區找商家碰瓷。而最難辦的地方在于,這位大娘的身體很不好,據說有高血壓,有心臟病,還坐著輪椅,導致沒有一個講道理的人敢對她輕舉妄動。
大約三四年前,我也遭遇過一次杜大娘。當時我剛工作沒過多久,杜大娘也還沒有成為“網紅”,我并不知道這號人物的存在,也沒有預料到我會經歷一場怎樣的噩夢。
■ 新聞媒體報道的‘杜大娘’
那一回,她選擇的碰瓷對象是我們轄區里的一家超市。頭一天,她在超市買了一箱牛奶,喝了一瓶,就找到超市老板,說奶有問題,要求賠償。超市的老板提出,要帶她去醫院看看。但大娘不同意,賴在超市不肯走。到了晚上,老板沒轍,只好在附近的一個酒店開了間房,讓大娘住下。
第二天,老板到了酒店,卻發現大娘已經不見了。當時,她已經坐著輪椅,提著牛奶來了我們工商所。
杜大娘來的時候,我正在二樓做當天的案頭工作,樓下前臺的人告訴我,有人來投訴,我這才下樓,見到了杜大娘。
杜大娘見了我,問,“你管事兒嗎?”
我問,“您有什么事兒?”
她說,“我喝了買的奶,喝完了拉肚子。”
當時,我還以為她是真的買到了有問題的牛奶,就聯系了超市老板,讓他來一趟工商所。
很快,老板就到了,還把供貨商也給喊了過來。他們給我出示了那批次牛奶的全部的檢測報告,證明產品沒有問題。
按照流程,如果有單獨一方拒絕調解,我們就可以終止調解了。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杜大娘還要堅持維權的話,可以去向法院起訴。
但令我們意外的是,當我們把終止調解的材料都準備齊全,拿去給杜大娘簽字時,她卻立馬把文件給撕了,還嚷嚷著,“我看不懂這些,別跟我說這個,我心里難受,我不行了”。
接下來的調解過程中,但凡我們說的任何話不合她心意,她便會開始嚷嚷,“我不行了,我要死了”。
周旋的過程中,杜大娘做了兩件令所有人無言以對的事情:
其一,杜大娘說她想上廁所,我們的工作人員便帶她去了洗手間。沒想到,大娘到了衛生間門口,竟然從輪椅上站了起來,在衛生間門口隨地大小便了。直到很多天以后,當我在網上看杜大娘的新聞時,才發現她每次“作案”時都會隨地大小便。
其二,杜大娘大約是覺得口渴,便開始喝自己帶來的那箱“質量有問題”的牛奶。
我忍不住問,“大娘,這奶不是質量有問題嗎?您怎么還喝?”
大娘說,“沒事兒,就只有第一瓶有問題,剩下的沒問題。”
就這樣,我們從上午十點耗到了下午三點。超市老板終于熬不下去了,同意賠償。
那么,賠多少呢?
我記得沒錯的話,杜大娘一開始喊的價大約是 5000 元到 8000 元。超市老板顯然不肯接受這樣的獅子大開口,于是我們一群人又開始了漫長的討價還價。
這樣的討價還價從下午三點一直耗到了晚上,耗到超市老板忍無可忍,打了 110,喊來了警察。可是,面對這樣一個滿身疾病的老人,警察也不敢輕舉妄動,只能陪我們一起耗。
到了晚上十點,我很不情愿地替所有人做了決斷——我向超市老板提出,讓她賠給老太太 1000 元。杜大娘接受了這筆錢,推著輪椅,帶著剩下的牛奶離開了工商所。
說實話,我覺得自己很對不起這個老板。為了息事寧人,為了和稀泥,我讓他承擔了本不該承擔的損失。
除了“和稀泥”,我能做的還有什么
工作了這些年,我愿意承認,我做的很多事情本質上就是在和稀泥。在沒有明確規則的前提下,我能做的也只是盡量讓消費者獲得滿意的答復。
而我能從父親那里得來的經驗是,在當前的局面下,我們有時候可以用熟人社會里的“人情”來解決一些靠不夠完善的規則解決不了的問題。
比方說,前不久,我們轄區里的一家洗衣店關門了,于是,很多消費者找到了我們,說充值洗衣卡里的錢要不回來了。
按照正常流程,我應當吊銷那家洗衣店的營業執照,或者列入異常名單。但是,這樣的解決方式卻無法幫消費者討回損失。而我的做法則是私下聯系了那家洗衣店的老板,讓他把自己的聯系方式掛在那里,挨個退掉消費者存在卡里的錢。
在目前的規章制度下,這已經是我能想出的最好的解決方法了。通過他搭起的這道并不完全規范的橋梁,至少,消費者的損失是要回來了。
這事兒真的只有在中國才會發生嗎?
杜大娘的風波發生后,我心里一直過不去這道坎兒。如此無理的事情竟然就這樣發生了,而所有人一點辦法都沒有,這真的正常嗎?我們能做什么?
如果我們真的什么都做不了,那在別的國家呢?他們的消費維權機構是怎樣工作的?
我研究了一下,發現,在一些別的國家,比如德國,他們的維權機構屬于非政府組織,而他們維權的手段是協助消費者使用司法手段維權,同時,還會收取一定的傭金。
■ 德國的消費維權機構
而在我們的體系里,消費者協會長期以來,一直被看做是解決消費糾紛的行政機構。但問題在于,我們在遇到糾紛時,只有調解的權力,并不能像司法機關一樣直接判決某一方有罪,并執行處罰。
某種意義上,在當前的條件下,我們能做的真的就只是“和稀泥”。
所以說,在我的工作中,最令我頭疼的其實還并不是杜大娘這樣的“碰瓷”事件,反而是那些確實遭遇了損失,而我卻無能為力的案例。
比方說,有一次,有位消費者向我投訴,說他新買的房子打不開門。我到了他家里才發現,他家大門上方有兩條供熱管道,剛好卡在門的位置,導致大門很難打開。
為了幫他解決問題,我跑了很多地方,到頭來卻發現,開發商所有的設計和工程都是通過了審核的,沒有任何違規行為。于是,我只能放棄了調解。
再比如說,前些年,在食品安全這個問題上,原則上是有三個部門負責監管,除了我們工商局,還有質量監督檢驗檢疫局和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問題是,這三家機構之間的權責界限并沒有那么清晰,在很多問題上,“誰來管”就成了第一道難關。
但好在,自從去年政府機構改革后,上面提到三個機構三局合一,合并成了如今的市場監督管理局,總算是在制度上解決了“踢皮球”的問題。
但是,在我的工作中,類似這樣的障礙實在太多太多了。就像父親所說的一樣,行政部門的進化實在太慢,而中國卻變得太快了。
以前有人問過我,像我這樣處處都使不上勁兒,處處都遇到挫折的工作,成就感究竟在哪兒。我想說的是,我的成就感恰恰來自我的每一次挫敗。面對挫敗,我愿意暫時接受制度和法規上的不完善,爭取用善意和人情味去化解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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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梁斌 SF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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