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見領袖丨秦朔
一、手藝、創意、心氣
中國經濟從被疫情拖到谷底,正在向上回升。
這種回升,有自然回補的因素,有政策發力的作用,更是因為有無數人,為了生計,千方百計。
上周寫《誰在支撐韌性中國的底座?》,采訪過廣東韶關的一位餐飲行業創業者。那天我問的最后一個問題是“每天工作幾小時”,他回答:“一天24小時,一年365天。上班在做單,下班也想著怎么做,還要學習。除了吃飯、睡覺,都在工作,連做夢都在想工作的事。”
瞬間覺得,自己面臨的壓力簡直算不上壓力。
這個叫阿立的小伙子今年29歲。前幾天他微信我,說在疫情狀態下,相比大型餐飲的倒閉,剛需型的小餐飲反而發展得更好更迅速。首先是得益于小餐飲抗風險能力強,其次是目前中國人基本上都實現了“奶茶自由小吃自由”,并漸漸變成了剛需,所以在一些疫情不太嚴重的地區,很多小餐飲都如雨后春筍般開店。
阿立團隊開過茶餐廳、咖啡店和烘焙房。他們的最新嘗試是:看看一間月租1500元、只有8個很擠桌位的社區泰國菜小餐飲店,到底可以有多少種玩法。“目前測試了一周,日營業額從100多元增長到2800元多,感觸最深的是大家都在說經濟下行,謹慎消費,但在衣食住行的一些剛需上是無法不消費的。這同時改變了我們對未來開店的店型的一些想法,未來大部分都應該以‘小船好調頭’的形式去做。”
“船小好掉頭”,這和現在流行的創業觀——去中心化、分布式、DAO(去中心化自治組織)、MVP(最小可行性產品)很吻合。創業不是無所不包、一蹴而就,而首先要專注于為某一小群的客戶提供足夠價值,看自己的新產品是否解決了一個其他產品尚未解決的問題,是否有客戶愿意付費。如果最小可行性產品成立,再轉向最小適銷產品(MMP),真正上路。
精益創業的經典著作《四步創業法》說,驗證各種觀點是否正確的重要途徑就是與真實的客戶交流,咨詢他們遇到了什么問題,然后解釋你的產品如何幫助他們解決需求。“需要注意的是,客戶訪談應該著眼于發現問題和解決問題,而不是向受訪者推銷產品。”
精益創業的一個經典案例,是美國云存儲服務提供商Dropbox(多寶箱)的創始人安德魯·休斯頓。2007年他意識到在不同的設備之間傳輸和保存個人文件很麻煩,平時可以用U盤,但出個遠門或忘帶U盤,就無法查看個人文件。于是想到開發一個云盤。他沒有在第一時間寫代碼、開發產品,而是用紙片做了一個視頻來講解,這其實就是最小可行性產品。視頻播放后,大家很歡迎,不少人對這個尚未面世的產品表達了付費意愿。看到反饋,他才做出了真正可用的Dropbox。
疫情封控幾個月,情緒不可能不受影響,沒想到阿立的幾句話讓我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世事難料,風雨無常,人生不能把所有希望都押在一家店上。只要自己有手藝,有創意,有顧客喜歡,這家店開不下去,那就再去開新店,做新菜。比手藝、創意更重要的還是心氣(《心氣不能丟》)。
二、給古老的東方注入新的能量
最近新東方旗下的東方甄選火了,我向俞敏洪表示祝賀,他回復:“走到哪里算哪里。”
東方甄選剛啟動時,我說他代表了可貴的企業家精神。他回復:“哪敢,就是做點應該做的。”
他自己的公眾號文章說,做東方甄選很難說是一個戰略,事情做成了就是戰略,做不成再大的戰略也沒用,“東方甄選最多就是在摸索一條出路”。
有人說改革開放是“兩論”起家,即貓論(“黑貓白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和摸論(“摸著石頭過河”)。強調的都是實踐論而不是先驗論。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出路都是在市場和實踐中探索出來的。
實踐出真知。東方甄選之所以大火,偶然中還是有一定必然。
首先,如俞敏洪所說,要堅持做為社會帶來好處的事,做對的事;
其次,做的方式要有獨特的價值。新東方老師的講述方式,特別是董宇輝的激情隨性演繹,就提供了這樣的價值;
最后,還要有點運氣。按俞敏洪對團隊的要求,是“急事慢做,不急不慢把這個平臺做大”,沒想到6月10日早上有個網友看了董宇輝的直播,隨手截屏了一段近兩分鐘的視頻,轉發到朋友圈,一下子形成病毒式傳播,當晚進入直播間的網友是平時的N倍。現在進東方甄選直播間的人已經超過了老俞自己的抖音直播間。
堅持用有價值的方式做對社會有價值的事情。這是新東方人的精神之一。
前不久一個周六下午,老俞在暴雨來臨前走進奧森公園,內心有一種聲音在召喚,想去暴雨中狂奔一次。他寫道:“在暴雨中,我在無人的路上奔走,任由如注的大雨澆灌我的身體,滋潤我的內心。我一邊奔跑,一邊大笑,一邊大笑,又一邊大哭。直到暴雨戛然而止,而我也復歸于平靜。人生也許就是這樣,只有經歷了風雨的洗禮,才有資格說我不在乎。”
風雨洗禮,我不在乎。這是新東方人的精神之二。
我的老鄉、高途(前身是“跟誰學”)創始人陳向東,也是新東方人,在新東方干過15年,曾擔任過新東方執行總裁。2014年離職創辦了“跟誰學”。高途市值最高時有380多億美元,去年7月“雙減”,不能再做K12教培,只能裁員,剝離K12,市值現在剩下不到5億美元,超過98%的市值都不見了。公司賬上的現金比市值還多。
如果你有100萬財富,突然只剩下不到2萬,能不能受得住?
陳向東沒有倒下,而是迅速帶領團隊轉向大學生和成人教育、素質教育、職業教育等,盡管收入大減,但最近兩個季度都實現了盈利,活了下來。他說,糟糕的日子也是黃金一樣的運氣,“每一個糟糕的日子都是在鍛煉你,都是在幫你挑選人才,純凈文化,歷練你的戰略方向和戰略定力,這很美妙”。
在接受《21世紀經濟報道》采訪時,陳向東還反思了當年的在線教育營銷大戰。“當你看到路牌、燈箱、電視、戶外、電梯全都是教育廣告的時候,那肯定是錯了。”他還說:“8年前剛創業的時候,要人沒人要錢沒錢,商業模式不確定。現在賬上有30多億現金,有很多優秀人才,有明確的商業模式,大量資本逃離教育行業,不再瞎攪局,現在是靜下心來做教育的黃金時刻。”
可能有些人覺得陳向東有點阿Q精神,即在任何情況下都覺得自己是“勝利者”。但他的定力并非無中生有,他的積極也不是鏡花水月。他看到的是,“14億中國人對教育的需求永遠存在”,一個為教育而生的組織永遠都有發展機會。
以積極的心態,做確定的事情。這是新東方人的精神之三。
這兩天我看到,母嬰類社區平臺“寶寶樹”創始人王懷南又創業了。這位曾任麥肯錫、寶潔、雅虎、谷歌在中國的高管,“谷歌”中文名稱的創作者,現在正用DTC(直接面對消費者)方式,為中老年人群設計研發新消費品。他們的第一個產品是適合中老年足部變化的舒適鞋。作為董事長的他自己親自賣鞋,為的是親自研究用戶行為。
王懷南再創業的具體方向,是2019年“寶寶樹”上市不久,他父親得了癌癥,在陪伴父親的過程中,他覺得沒有什么值得給老人買的東西,比如冬天沒有一雙在外面走得舒服保暖的鞋。這是被忽視但數量巨大的一群人。他想到了“銀發賽道”。
創業是一種不會停滯的精神氣質。在接受《每日人物》采訪時,王懷南說,我不愿意退休,不愿意去做投資,“我發現我是一個喜歡躬身入局的人,是一個喜歡在亂中尋找方向的人,是一個喜歡在創業中找到感覺的人。”
就像當年雷軍抓住了智能手機時代開啟時的理工男發燒友賽道,希望王懷南能用互聯網積累的經驗和打法,為中國銀發族提供讓他們舒服和驚喜的好產品。
老俞今年60歲,陳向東今年51歲,王懷南今年55歲,在改革開放年代成長起來的這代人,也在給古老的東方賦予新的能量。想唱就唱,要唱的響亮。想創就創,只要真的想創。
三、新的黃金時刻在哪里?
陳向東說,現在是靜下心來做教育的黃金時刻。
黃金時刻、黃金時代的說法,似乎已經久違了。
多年前,很多行業都說自己處在黃金時代,有一種遍地撿錢的生氣與躁動。那時也確實紅利滾滾,膽子越大越成功。而這幾年,風云變幻風雨交加,好像除了做上游生產資料的,做海運的,做疫苗核酸的,做什么都難賺錢。新經濟創始人們也越來越沉默不語。而至暗時刻、黑鐵時代等詞匯,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
我從不回避問題,也盡可能反映問題,但我也看到,堅持生產性創新的企業,無論是龍頭、基石、標桿,還是隱形冠軍和專精特新,今天都在乘風破浪。
我去深圳邁瑞醫療調研過,在其2018年年報卷首致股東信中這樣判斷—— “如果說2018年之前的10年是國內藥品產業發展的黃金十年,那么我們可以說2018年開啟了國內醫療器械產業的黃金十年”。
邁瑞董事長李西廷說,如果說邁瑞的發展在上一個十年靠“性價比紅利”,這一個十年靠領先行業的“工程師紅利”和“品牌紅利”,那么引領未來“黃金十年”的必定是“創新成長紅利”。
最近秦朔朋友圈和多家知名創投機構聯絡,希望從微觀投資層面探尋中國經濟的新黃金時刻。在啟明創投支持下,我們已經調研了醫療健康領域的六七家公司,都有一種如日方生的蓬勃感。有一家專注于高發癌癥居家早篩的公司,諾輝健康,2015年創立,2021年在香港上市。他們的創始人之一說,迄今最有成就感的那一刻,是他們的產品“常衛清”獲得了國家藥品監督管理局頒發的注冊證,這是中國首個也是目前唯一的癌癥早篩產品注冊證。還有一家企業告訴我們,他們已經獲得的政府資助達7000多萬元。
像這樣的“中國創造”,政策支持,風投和資本市場支持,產品充滿潛力,他們所感到的就是黃金時刻。
上周我在一個在線會議上聽博世(中國)總裁陳玉東說,供應鏈已經基本正常,復工復產形勢不錯,特別是員工不用再閉環生產,可以居家了。5月全國汽車銷量為負增長,1-5月負10%左右。但由于牌照的增加,稅收的減免,加上芯片限制情況的改善(5月芯片滿足率低于50%,下半年估計恢復到70%,明年更好),如果不再有大的疫情,汽車業下半年會實現正增長。
博世中國市場的銷售額有1300億左右,有5萬多員工,他們會繼續扎根深耕。我有些好奇的是聽到博世通過創投方式,已經投資了多家在電氣化、自動化、智能制造、人工智能和半導體等領域以及產業鏈上下游的本土初創企業,例如鎂伽機器人、華大北斗、主線科技、馭勢科技、錙云科技、四維智聯。
這6家企業,除了馭勢科技,我統統沒有聽說過。于是花了點時間,逐一瀏覽了其官網,有一個初步的印象。
他們全都成立于2016-2018年;全是高科技創新企業;全都有專利技術;全都有風險資本支持;創始人清一色名校、海歸、名企背景,如馭勢科技創始人吳甘沙曾是英特爾中國研究院院長、首席工程師,錙云科技創始人張澄宇曾是德國博世的供應鏈和車聯網資深顧問;研發人員占比很高,如鎂伽機器人占60%;不少企業還有院士一級加持,如孫家棟院士領銜的專家工作站落戶華大北斗,李德毅院士是主線科技的首席科學家。
隱隱約約覺得,中國產業的高精尖時代正悄悄到來。
必須承認,由于收縮性政策的疊加,造成一些行業總感到前途不明。但在不少新賽道,燦爛的陽光下,新一代創業者正在很高的起點上策馬揚鞭。如果環境繼續友好化并保持穩定,用不了幾年光景,中國企業家的戰陣里,今天留下的那些空白,都將被填滿。
四、“生財有大道”
中國經濟需要一次新的激活,如本文所列,一些激活正在發生。
同一片天空下有著不同的空間。有的刮風下雨,有的生氣盎然,有的絕處逢生。
從普通城市的餐飲創業者,到俞敏洪一代,到新的高精尖創業力量,在見證了這些之后,我也想到了一些宏觀問題。一個經濟體要實現長期繁榮,的確不易,但大道至簡,道理也不復雜。
《大學》里說,“生財有大道,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恒足矣”。我愿意這樣解釋,一個社會中有更多的創造價值、創造財富的人,這樣的比例很高,而吃白飯、食利、無業晃蕩、無端消耗的比例很低;從事生產的人總有一種緊迫感,勤快,不懶散,而在消費上則量入為出、不過度,這樣的社會就會財富滾滾來。
在現代經濟學看來,通過以市場為導向、以法治為保障的制度變革,實現更好的資源配置,激發創造的積極性;通過創新,實現勞動生產率的提高,這才是一個經濟體人均收入不斷增加,最根本也最可靠的路徑。
如果舉國上下,我們珍惜和保護那些創造的力量,就像保護自己的眼珠一樣,如果形成這樣的普遍自覺,何愁沒有出路,沒有活力,沒有創新?
國際比較也可以深化我們的認識。最近重讀《戰后日本經濟史——從喧囂到沉寂的70年》(野口悠紀雄著),有兩點印象特別深刻。
一是作者提到,“到70年代為止,日本人基本上都是信奉‘勞動致富’這個原則的。日本經濟得以增長,也是因為日本人付出了辛勤的勞動,增加了社會可利用資源的總量。如果不勞而獲的人越來越多,就說明社會正在走向錯誤的方向。80年代泡沫經濟時期,就屬于這種情況”。作者還指出,“實施金融緩和政策,促進日元貶值,就可以抬高股價,不辛勤勞動也能獲得財富”,這種觀點也是謬誤。
二是作者通過反思日本1940年戰時體制(即統制體制)的利弊提出,“國家對經濟活動的干預是多一點好,還是少一點好”,這個問題的答案因時代條件的不同而不同。特別是要受到技術的影響。1970年之前的技術有利于重厚長大型、垂直一體化的生產方式,國家干預在資源配置方面發揮了很大作用,因此是適合這一時代的。但是20世紀80年代以后的技術需要市場化發展。新興產業是在市場競爭中產生的,而不是在政府的指導和保護下誕生的。20世紀90年代以后,IT領域的新興產業引領了美國經濟發展,這些企業并非在政府的指導下誕生,而是經過市場的洗禮而產生的。因此1940年體制中的政府干預型經濟制度,在20世紀80年代以后的經濟環境里失去了效力。
從這樣的視角看,日本的失落,要從創業環境和創業精神方面找原因。
估計我在寫下一篇“大視野”的時候,人還無法到外地調研。疫情導致上海機場5月國內飛機的起降僅245架次,同比下降98.58%,國內旅客吞吐量只有1.39萬人次,同比下降99.64%。你可以設想這些數字背后的經濟含義。所以我和每個上海市民一樣期盼全面的正常化,和中國融為一體,和世界融為一體。
不開放,我們也無法徹底拒絕停滯。
梁啟超說“無負今日”,法華經里說“日拱一卒,功不唐捐”。若上上下下都能有此態度,則追求繁榮拒絕衰退,追求進步拒絕停滯,就是可以期待的。
(本文作者介紹:商業文明聯盟創始人、秦朔朋友圈發起人、原《第一財經日報》總編輯。)
責任編輯: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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