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見領袖丨管濤
近日,關于外資是否大幅拋售美債引發諸多討論。對于此問題,要區分流量和存量,否則說不清楚。美債收益率上升,到底是降低還是提高美債吸引力,對人民幣債券到底是利空還是利好?
今年4月份,外資持有美債減少1583億美元,其中凈減持220億美元,負估值效應1363億美元;前4個月,外資持有美債減少2924億美元,其中凈增持1975億美元,負估值效應4899億美元。
受日美貨幣政策分化,以及疫情蔓延、俄烏沖突造成的全球供應鏈中斷、大宗商品價格飆升等影響,今年5月份以來日元兌美元匯率(本文如非特指,均指某種貨幣兌美元的雙邊匯率)跌破130比1,并跌至24年來的低點。這引發了市場對競爭性貶值和亞洲金融危機卷土重來的擔憂。然而,筆者以為,日元大跌并不足慮,倒是日本國債熔斷隱含的風險更要高度重視。
亞洲危機后日元匯率的影響力減弱
1997年7月2日,泰銖失守引爆了東南亞貨幣危機,并逐漸演變成席卷全球新興市場的亞洲金融危機。其間,日元貶值推波助瀾,直接帶垮了亞洲傳統強勢貨幣——新加坡元和中國臺灣地區新臺幣,加劇了亞洲貨幣的競爭性貶值。到1998年8月11日(此次危機日元匯率的低點),日元較1997年7月1日累計下跌22%,新加坡元和新臺幣分別下跌19%和20%(見圖1)。當時,中國政府承諾人民幣不貶值,阻止了信心危機傳染,促進了亞洲和世界金融穩定。
危機期間,其他亞洲貨幣匯率大都隨日元“同漲同跌”。根據美聯儲公布的每日主要貨幣匯率數據,對1997年初~1998年底主要亞洲貨幣的匯率取自然對數后相關性分析顯示,人民幣與日元基本不相關。同期,印度盧比、馬來西亞林吉特、新加坡元、韓元、新臺幣、泰銖與日元均為較強的正相關,與人民幣均為較強的負相關(見表1)。
但危機之后,前述相關性有所變化。對2005年7月22日(“7.21”匯改以來)~2015年8月10日(“8.11”匯改前夕)的數據做類似處理后顯示,人民幣與日元為較強正相關。同期,林吉特、新加坡元、新臺幣、泰銖與日元均為較強的正相關,但與亞洲危機時相比,正相關性減弱,盧比、韓元與日元甚至轉為負相關;除盧比、韓元與人民幣繼續為較強的負相關外,林吉特、新加坡元、新臺幣、泰銖與人民幣均轉為較強或者高度正相關。這表明亞洲危機后,其他亞洲貨幣與日元、人民幣的聯動性此消彼長,其中新加坡元、新臺幣、泰銖與人民幣的正相關性明顯高于與日元的相關性(見表1)。
對2018年初~2020年底(人民幣匯率重回雙向波動以來)的數據做類似處理后顯示,人民幣與日元為弱負相關。同期,林吉特、新加坡元、韓元、新臺幣、泰銖與日元均為正相關,其中除泰銖與日元的正相關性較強外,其他貨幣與日元的正相關性均極弱,盧比與日元甚至為負相關;盧比、林吉特、新加坡元、韓元、新臺幣與人民幣正相關,其中除盧比外,其他貨幣與人民幣均為較強的正相關,泰銖與人民幣為弱負相關。這表明經歷“8.11”匯改初期的震蕩后,亞洲貨幣與日元的聯動性進一步減弱,與人民幣的聯動性增強(見表1)。
進一步對今年初~6月10日的數據做類似處理后顯示,人民幣與日元為高度正相關。同期,盧比、林吉特、新加坡元、韓元、新臺幣、泰銖與日元、人民幣均為高度正相關。這六種貨幣中,與日元、人民幣相關性占優的各一半(見表1)。這至少說明,很難講只是日元影響了其他亞洲貨幣的匯率走勢。而且,相關性并不一定是因果性。今年亞洲貨幣集體走弱,更多與美聯儲超預期緊縮,推動洲際交易所(ICE)美元指數刷新20年來的高點有關。前5個月,日元兌美元匯率在美元指數的籃子貨幣中跌幅最大,達到10.4%;其他亞洲貨幣兌美元匯率跌幅為1.3%~4.6%,高于對新興市場貨幣美元指數0.8%的漲幅,卻低于日元的跌幅(見圖2)。
亞洲危機后日元匯率的影響力總體趨于減弱,得益于其他亞洲貨幣的匯率彈性增加。2005~2021年(“7.21”匯改以來),人民幣、盧比、林吉特、新加坡元、韓元、新臺幣、泰銖年度匯率最大振幅均值分別為較1992~1996年上升2.1、1.6、3.2、1.8、10.5、2.2、8.1個百分點(見圖3)。這有助于發揮匯率浮動吸收內外部沖擊的“減震器”作用。
日本在亞洲地區的經濟金融影響力遠不及從前
從經濟體量看,亞洲危機之前的1992~1996年,日本在全球的份額平均為16.8%,到2016~2020年降至6.1%,下降10.7個百分點。同期,中國的份額由2.1%升至15.9%,上升13.8個百分點,其他亞洲經濟體占比也大都有不同程度的升幅(見圖4)。
從國際借貸(包括債券和信貸)看,國際債權中,1996年底,日元占比為15.3%,到2021年底降至5.4%,下降10.0個百分點;國際債務中,日元占比由10.1%降至2.6%,回落7.5個百分點(見圖5)。雖然其他亞洲貨幣尚不能在這方面挑戰日元的地位,但日元份額下降依然較多。長期以來,日元是利差交易的主要融資貨幣,投資者借低息日元購買其他幣種的高息資產。通常,日元降息、貶值利好這種利差交易,加息、升值才是利空。1997年泰銖被攻擊的一個重要背景是,日元升息傳聞引發了日元利差交易的平倉。
從全球商品出口市場份額看,1992~1996年,日本占比平均為8.8%,2017~2021年降至3.7%,下降5.1個百分點。同期,中國占比由2.6%升至13.7%,上升11.1個百分點,其他亞洲經濟體占比也大都有不同程度的升幅(見圖6)。日本在全球貿易格局中地位顯著下降,減輕了日元急跌引發的亞洲貨幣競爭性貶值壓力。
從美國進口商品構成看,1992~1996年,日本占比平均為15.0%,2017~2021年降至5.4%,下降11.6個百分點。同期,中國占比由5.7%升至19.3%,上升13.6個百分點,其他亞洲經濟體占比有升有降(見圖7)。可見,即便在第三方市場上,日本也非其他亞洲經濟體的主要競爭對手。
顯然,沿用亞洲危機的經驗,推演今天日元匯率的溢出效應恐是“刻舟求劍”。
密切關注日債收益率曲線失控的風險
由于全球重回高通脹時代,越來越多的央行開啟了貨幣緊縮進程。尤其是因為通脹“暫時論”、“見頂論”破產,美聯儲加快了升息和縮表步伐,6月份議息會議28年來首次加息75個基點。相對而言,日本通脹雖有所抬頭但總體溫和,加之日本深受通貨緊縮、經濟停滯之苦,故日本央行繼續實施國債收益率曲線控制(YCC,即將10年期日債收益率控制在0%左右且容忍其波動±0.25%)政策,支持經濟復蘇。本周議息會議再次確認了這一政策立場。
但是,市場押注日元急跌疊加大宗商品特別是能源、糧食價格暴漲,將加大日本輸入性通脹壓力,迫使日本央行放棄YCC政策。為此,近期投資者大舉拋售日債。6月15日,日本10年期國債期貨盤中大跌,創下9年來最大單日跌幅,并兩度觸發交易所熔斷機制。
為平息市場拋壓,日本央行加大了日債購買力度。到6月10日,日本央行持有日債余額新增6.64萬億日元(見圖8);日債占到日本央行總資產的73.2%,較上年底上升1.2個百分點,占比為今年以來周度新高。市場日元供給劇增,又進一步推低了日元匯率。
若迫于通脹壓力,日本央行放棄YCC,日債收益率飆升,將造成日本央行和其他金融機構巨額虧損。今年一季度,美聯儲持有美債和抵押貸款支持證券就給其造成3300億美元的賬面損失。據測算,日債收益率上升1%,日本央行賬面損失將超過2200億美元。
日債收益率飆升還將威脅增加日本政府的償債負擔。低通脹、低利率是央行為政府赤字融資,踐行現代貨幣理論(MMT)的重要前提。2021年底,日本國債債務負擔率為177%,較2012年底上升35.8個百分點,國家債務清償率卻由24.3%降至22.3%。這主要是因為自2013年以來,日本央行實施量化質化寬松貨幣政策,引入負利率和YCC(見圖9)。可以預見,若YCC破防,日債收益率將非線性上升。而日債收益率每升高1個百分點,則意味著日本政府將多用約相當于去年財政收入的10%支付國債利息。
由此引發的沖擊將遠超日元貶值,波及范圍也不會僅限于亞洲地區。如亞洲金融危機爆發后,全球已披露幣種構成的日元儲備份額一度回落,但2015年起重新回升,2017~2021年日元份額平均為5.51%,較2012~2016年提高1.68個百分點(見圖10)。這反映了近年來國際社會外匯儲備資產多元化配置的努力,但也意味著外國官方投資者更多暴露于日債收益率波動的風險之下。此外,日本央行放棄YCC,還可能加劇市場緊縮預期,觸發日元利差交易平倉,引爆新的全球金融動蕩。屆時,短期內日元匯率有可能不跌反漲。
無獨有偶,歐央行新的議息決議也引發了歐債危機的擔憂。6月15日,歐央行召開特別會議,專門研究處理此事。郭樹清主席2020年6月在陸家嘴論壇上曾表示要考慮大規模刺激政策的退出,“進入的時候,四面八方都歡欣鼓舞,退出的時候可能將十分痛苦”。美聯儲暴力加息和全球主要央行政策集體轉向的副作用不宜低估。我們或許又將見證歷史。
注:本文發表于《第一財經日報》
(本文作者介紹:中銀證券全球首席經濟學家)
責任編輯: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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