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我國中小微企業吸納了近80%的就業人員,在穩定經濟發展中所發揮的作用毋庸置疑。目前,中小微企業生存、發展的狀況不容樂觀,為其紓困的金融機構則陷入供求兩端難以匹配的“瓶頸期”。核心問題是什么?解決之道又何在?
證券時報記者 杜曉彤
今年以來,為應對疫情反復襲擊,已有多個省市采取不同程度的封控措施,比如上海、北京等先后升級防控措施,疊加原材料成本上升、應收賬款回款難等多重因素影響,中小微企業現金流受到產銷兩頭擠兌,生產經營壓力大增。
渣打中國發布的數據顯示,中小企業信心指數(SMEI)自3月季節性小幅反彈至53.2后,4月回落至49.4,近兩年以來首次降至50以內,僅略高于2020年2月的歷史低位。同時,未來三個月預期指數已降至近26個月的低位50.5,顯示中小企業經營信心明顯下滑。
5月26日,央行針對銀行懼貸、惜貸等問題,發文推動建設金融服務小微企業敢貸愿貸能貸會貸長效機制。近日,國務院常務會議還部署了“今年普惠小微貸款支持工具額度和支持比例增加一倍”等穩經濟的一攬子政策。
盡管政策支持力度持續加大,證券時報記者采訪多位銀行人士和中小企業主卻發現,銀行服務中小微企業遇到瓶頸期——銀行端大量的資金找不到風險適當的客戶投放,而眾多岌岌可危的中小微企業主卻又找不到資金“解渴”。
“當前市場主體信心不足,不愿增加借貸壓力,對于有融資需求的中小微企業,銀行又不敢放款,這里面既有風險考量,也有信息不對稱問題。”一位國有大行人士表示,“供求雙方的錯配,除了通過銀行內部推動解決,還需要外部配套設施的進一步完善,包括明確風險分擔機制、銀企兩端信息對接機制等。”
疫情新添融資堵點
當前,很多企業面臨著回款難問題,主要是由于疫情防控措施升級,造成很多公司人、印、物分離。“開發票、蓋公章這些基本的財務環節都無法實現,下游企業收不到票就不打款,銀行收不到材料就不放款。”一家國有大行人士告訴證券時報記者。
在上海工作的一位審計師也發現,很多企業客戶賬面上的現金流已經很緊張,“受到物流受阻、員工居家辦公的影響,企業開不出票來,也沒辦法回款。”
防疫隔離措施對企業的物流、客流、現金流造成全方位的阻礙,這是疫情下中小微企業融資遇到的新堵點。“這輪疫情首先沖擊的是線下流量,線下流量萎縮到一定程度又沖擊線上流量。這種情況下,我們過去基于企業大數據流量分析而實施的信貸產品就會因流量中斷受到影響。”一位分析人士指出,“發票寄送問題也是其中的一個縮影,這是當下金融機構亟需破題的一個核心點。”
這些問題的產生,催促著銀行加快數字化服務的步伐。“一直以來,小微企業和金融機構之間都存在信息不對稱的問題,銀行想找到好的小微企業,但是企業主說自己經營情況很好,銀行又不敢相信。”國際標準化組織可持續金融技術委員會專家委員邊鵬表示。
他認為,或許這次疫情能夠成為銀企之間疏通信息渠道的一個契機,“金融機構有了真實有效的數據,就可以先把錢打過去,不用再等著發票了,這些材料可以等暫時性的封管措施結束后再慢慢做合規。”
據了解,深圳等地已初步構建起了“政府+市場”模式的征信平臺,以求破解小微企業和個體工商戶在貸款中出現的抵質押物不足、基礎信息數據缺乏等問題。另外,在疫情期間,上海當地多家銀行還嘗試了遠程視頻盡調、“不見面”抵押等創新服務模式。
“疫情已經持續兩年多了,這期間應該有很多樣本數據沉淀,完全可以基于疫情對模型做一些迭代,包括哪些企業是受到疫情影響的、在疫情過去后企業的恢復路徑是怎樣的,可針對與疫情比較貼近的場景做一些適用性的模型,來提高整個數字風控的精準度。”一位曾在銀行工作多年的企業資金負責人表示。
供求兩端總是錯配
現階段,金融科技在中小微企業貸款業務中可發揮的作用仍是有限的。“科技可以幫助銀行識別出原來錯過的好客戶,卻無法讓銀行去服務那些欠佳的客戶,原來借不到款的人還是借不到。”邊鵬指出,“技術本身并不能改變銀行信貸業務的基本邏輯,對低信用的群體,銀行仍然缺乏內生動力去競爭。”
尤其是近兩年,銀行“扎堆”行業、“掐尖”企業的現象越發明顯。“現在是供給遠大于需求,資信情況好的企業主能接到好幾家銀行的電話,但是現在這些企業貸款意愿確實有所減弱。”一位大行普惠業務人士說。
事實上,監管部門一直在細化金融機構關于中小微企業貸款業務的考核標準,試圖推動銀行擴大中小微企業的服務覆蓋面。以“戶數”這一考核指標為例,銀保監會從早期只關注增速,轉向同時關注戶數,防止銀行貸款過度集中;2020年,又新增了“首貸戶”占比要求,戶數考核口徑自此更加細化。
2021年,銀保監會還對考核指標進一步“擠水分”,剔除票據融資這一可能造成短期“沖量”行為的數據,考核內容也細化到銀行“敢貸愿貸”內部機制的建立、貸款用途監控、重點投放領域和具體產品創新方向等。
對中小微企業貸款業務的考核越來越體系化,明顯推動了國有大行、股份行、城商行等在普惠業務上開足馬力。央行數據顯示,截至今年一季度末,銀行普惠小微貸款已經連續36個月保持20%以上的增速;普惠小微授信戶數達5132萬戶,同比增長41.5%。
5月19日,在銀行業保險業的例行新聞發布會上,中信銀行行長方合英宣布,2022年一季度,該行完成普惠型小微企業貸款監管要求全年增量計劃的80%;工商銀行行長廖林也表示,該行一季度普惠型小微企業貸款同比增長43%。
不過,經過前兩年的高速發展,供求兩端匹配難的問題也日益突出,中小微企業貸款已進入“存量難增”、“覆蓋面不敢擴”的瓶頸期。“幾乎所有銀行都在‘狂飆’小微業務指標,好客戶基本都被覆蓋了,要再拓寬客戶群比較難。”中部省份某大行的一位人士表示,“現在經營尚好的小微企業不太愿意擴大生產,融資需求意愿不強,經營不好的企業倒是有資金需求,銀行又不敢投。”
企業主“不愿貸”主要是受到投資收益下降和經營預期減弱影響,不少企業甚至選擇了提前還款。一位已經提前還貸的企業主告訴證券時報記者,“之前貸出來就算暫時不用,可以投股票、買房,現在業務都在收縮,投資也難,閑置貸款等于白白幫銀行打工。”
“公司今年完成融資,本來打算擴招一些人員的,現在所有招聘都暫停了,要從現在開始勒緊腰帶,準備‘過冬’。”江浙地區一家互聯網創企的老板也表示,“雖然我們現金流還算充裕,但未來什么情況還不好說。”
銀行“不敢投”主因則是擔心風險。“現在各家銀行的小微貸壞賬率普遍都在快速上升。”前述城商行人士表示,“很多中小微企業從2020年到現在,這一口氣就一直沒緩過來,今年經濟形勢又比較困難,可能經過一個周期這些風險就會冒出來。”
盡職免責落地之困
“必須承認的是,小微貸款的風險本就高于一般國企貸款,但小微業務的不良考核指標并沒有單列。”某大行普惠業務部門的一位人士表示,這樣的“一視同仁”導致一線業務員在做小微業務時心有顧慮,“畢竟現在出了事是真處罰、真問責,而且問責到人。”
前述中部省份大行人士也告訴證券時報記者,在監管部門對商業銀行的考核中,一般風險管理占考核權重的40%,同時還要完成利潤考核指標,“所以銀行這塊業務的風控壓力一直比較大。”
由于擔心風險,一線業務員在服務中小微企業時,難免會產生“懼貸”、“惜貸”問題。為解決這一問題,央行于5月26日發布了《關于推動建立金融服務小微企業敢貸愿貸能貸會貸長效機制的通知》,強調各銀行業金融機構要探索簡便易行、客觀可量化的盡職免責內部認定標準和流程,推動盡職免責制度落地。
“盡職免責”概念早已提出多年。2019年,銀保監會就在《關于2019年進一步提升小微企業金融服務質效的通知》中表示,要“進一步落實授信盡職免責制度和容錯糾錯機制”,并提出“普惠型小微企業貸款不良率不高于各項貸款不良率3個百分點以內”的容忍度標準。
但在實踐中,盡職免責一直難以落實。“當一筆貸款出現問題時,如何界定盡職目前是一個難點。”前述國有大行普惠業務人員告訴證券時報記者,“完成一筆貸款的全過程不是簡單的拉個單子、填個表,其中必然摻雜了一些主觀判斷,所以就很難判定業務人員是否做到百分百的盡職,沒有這個前提,免責也就很難落地了。”
此次央行發文進一步要求,“在有效防范道德風險的前提下,對小微企業貸款不良率符合監管規定的分支機構,可免除或減輕相關人員內部考核扣分、行政處分、經濟處罰等責任”;“落實好普惠小微貸款不良容忍度監管要求,優先安排小微企業不良貸款核銷,確保應核盡核”等。
前述大行人士表示,過去從貸款出現逾期到核銷之間,業務員要去進行催款等貸后管理工作,這些工作十分繁瑣,也占用了業務員做其他業務的精力,所以加快小微貸款不良的核銷流程,能夠減輕業務員服務小微企業的負擔。“但是這樣的指導性文件最終要落地,還是要經歷總行到分行、分行到支行、支行到一線、一線工作人員從有顧慮到真的盡職免責等這樣一個層層傳遞的過程。”該人士認為,“這個過程我個人感覺至少要半年,因為目前普惠貸款一般都是半年到一年期限,只有當半年期貸款出現不良,一線客戶經理發現在盡職的情況下個人的確沒有被問責后,才會真正放下包袱。”
探索快進快出信貸機制
歸根結底,推動中小微企業貸款業務實現真正的普與惠,癥結還在于“風險”二字。只有在“免責”之前的“盡職”階段、“免責”之后的銀行核銷壞賬階段,真正給出了“風險由誰來承擔”這一問題的答案,才能卸下銀行和銀行從業者顧慮小微業務風險的包袱。
從銀行內部來看,一線的客戶經理既要承擔放款指標,又要承擔貸后管理責任,精力受限。但是,想要在內部進行新的責任劃分,部門之間的博弈在所難免。
例如,前述大行普惠業務人士告訴證券時報記者,其所在機構正嘗試推行“快進快出”的中小微企業貸款機制,“也就是在貸款出現逾期時,縮短催收環節,盡快將不良出表、‘賬銷案存’,然后像信用卡一樣交給外包催收之類的,這樣客戶經理只需要把重心放在放款環節,貸后管理主要交給后臺部門去干。”該人士說,“這個模式能把小微業務快速循環起來,但是目前還在博弈階段,后臺部門也擔心風險問題。”
更令人擔憂的是,中小微企業貸款業務自身的風險問題。“國內的普惠業務發展了十幾年,但是還沒有經受過幾個完整的經濟周期檢驗,這次疫情也是對普惠業務能否經得起沖擊的一次檢驗。”邊鵬指出。
“很多小微貸款現在看著沒什么問題,但是以后誰也不知道這個風險會暴露到什么程度。”上述城商行人士表達了相似的擔憂。前述大行普惠業務人員也表示,銀行早幾年都吃過中小微企業貸的虧,對當下的經營環境也比較擔憂。“所以我們現在都挑行業做,對于銀行預判過是未來高風險行業里的小微企業,貸款口子都收緊了。”他說。
銀行的這些顧慮,僅從銀行端或難以推動解決。“當前政策最需要解決的,也正是中小企業融資難、融資貴當中最核心的問題,就是最終風險誰來承擔。”在中央財經大學金融創新與風險管理研究中心主任顧煒宇看來,只有建立起風險分擔機制,切實減少銀行風險成本,才能夠讓其在支持中小微企業的過程中發揮更大的作用。
“金融機構終究是一個市場化主體,必須按照信貸的邏輯、商業的邏輯經營,才能夠良性發展。”跨境金融50人論壇研究員湯志賢也認為,“中小微企業對國家的稅收、就業貢獻非常大,所以該類企業的生存發展有非常廣泛的社會影響,從這個角度看僅靠銀行來做這個事情是不夠的。”
他舉例,韓國的模式是銀行每做一筆中小微企業貸款,都要交一部分資金進入國家成立的擔保基金,通過政府稅收和整個銀行業提供的資金,最終目的是為銀行解決這類業務帶來的風險如何承擔問題。
“小微企業融資是一個金融問題,但不是一個純粹的金融問題;是一個市場問題,但也不是一個純粹的市場問題,它需要看得見的手和看不見的手一起來解決。”湯志賢說。
責任編輯: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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