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平折射的中國“鄉情”拷問三農藥方--上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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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hmsebhyy.com 2004年08月19日 11:37 南風窗 | |
南平寓言拷問三農藥方 本刊記者 章敬平 2004年一號文件的出籠,以及農民政治的種種跡象,無不顯示執政者已洞悉農民的苦難。此時,僅僅描摹農村的苦難,不管煽情得多么成功,其社會效應已不復當年。且不論資政價值是否式微,僅就中國農民問題的未來而言,一味地痛陳和驚呼,會不會讓公眾最終失去解決問題的信心? 眾所周知,中國農民問題是中國新世紀的最大問題,業已在中國權勢階層達成共識。知識分子和具知識分子氣質的傳媒,當下的視野,當從為農民討說法,轉變到為農民想辦法。 多數時候,從政府官員到專家學者到新聞記者,都像一只漂浮在水面的“皮球”。從政界到學界再到新聞界,一個個三農問題的藥方接連開出,一個個解決三農問題的舉措接連出臺,但我們的三農問題仍沒有得到根本解決。 為什么? 解剖南平,或許能讓我們對這個問題有更透徹的理解。 可以說,南平實驗的政治意義大于經濟意義。它在政治、經濟、文化、科技諸多層面的系統努力,松緩了劍拔弩張的鄉村矛盾,剝離了過去數十年來我們對農民欠下的部分呆壞賬。它不僅為幾百萬農民爭取了一個休養生息的機會,也為執政黨完成鄉村底層社會的結構重建贏得了時間和空間。 上篇:南平折射的中國“鄉情” 篇一:山里的世界不精彩 定義閩北鄉村社會的形態是件非常簡單的事,只要看看市府少數部門的辦公室,或者鄉村農舍的廳堂,你就會發現,2004年的閩北還有著或濃或淡的毛澤東時代的影跡。閩北30日,我們不時想起一句老話:每一代人都迷戀于成為歷史的一部分。 紅色情結 第一次走進南平市府原副秘書長楊金鑫的辦公室,我們嚇了一跳。墻壁上懸掛著毛澤東的畫像,辦公桌上則擺放著毛澤東的塑像。61歲的楊,已過了退休年齡,覺得離不得他的南平政要們,給他一個市府研究員的名義,勸他留任5年。曾出任9任市委書記“智囊”的楊,1990年破格參與國務院政策咨詢“高參會”,并被問計于中南海懷仁堂,有人戲稱他乃“閩北睜眼看市場經濟第一人”。 楊說,主張市場經濟的他并不懷念毛澤東時代的體制安排,他之所以“供奉”毛澤東的影像,皆出于飲水思源的感恩心態。5歲喪父,和小腳母親相依為命,楊認為他能夠讀書上大學并成材,都是毛澤東帶來的福祉。過去40年,他換過很多辦公室,但毛澤東的畫像從沒有消失過。 洞悉南平歷史的人們認為,閩北人鐘愛毛澤東,是有歷史淵源可以追溯的。南平是一塊小農經濟的寶地,“中國竹鄉”、“福建糧倉”、“南方林海”指的都是這塊2.6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人們形容這里的土地肥沃,有一句極為夸張的言辭:插根扁擔都能發芽。這樣的地方,農民最需要的就是一塊活命的土地。中國共產黨在上世紀中葉,奪取地主的土地,分給了他們土地,無異于給了“窮人”向上天要飯的金飯碗。 緬懷毛澤東的這塊土地,異常看重中國革命老區的革命家史。他們濃郁的紅色情結,常常從不經意間流露一二。延平區王臺鎮的公務員們,在我采訪結束的時候,不忘給我一本小冊子。內有兩張老照片,從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窺見這塊土地的雙重特色: 綠色金庫,1958年國務院總理周恩來親自頒給王臺“綠色金庫人民公社”的獎狀; 紅色土地,1930年代上溪口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南平溪口革命委員會舊址。 從計劃經濟回到自然經濟? 1970年代末期,安徽小崗村的農民,以一紙血手印,掀開中國農民“第二次革命”的大篇章。洶涌澎湃的土地聯產承包責任制,也在1980年代初期席卷南平山村。遺憾的是,導致中國由計劃經濟時代過渡到市場經濟時代的農村土地承包制,帶給南平農村的,不是市場經濟的進步,而是自然經濟或者小農經濟的回歸。 拜自然的恩賜,閩北經濟總量,直到1980年代都遙遙領先于福建其他地市:木材產量全省“狀元”;糧食總量全省“榜眼”;農業GDP全省“探花”。 狀元,榜眼,探花……共同打造了閩北農村的巔峰時代。它的典型特征,就是小農經濟形態。為什么光澤縣小寺洲村70余戶村民20多個姓氏?專家回答:良好的自然條件,吸引崇尚小農經濟的移民們紛至沓來。 逐水草而居的小農經濟時代,被集體化時代的生產方式,中斷了數十年。集體化時代的弊端是毫無疑問的,但滲透其間的大機器生產或者農業技術支持,顯示出比過去高得多的生產率。 待到分田到戶,老農們看到的,是漫長的傳統農業形態的回歸。拖拉機被棄置不用,牛前人后的千年耕作方式,重回鄉間。 歷時數個世紀的演變,閩北鄉村依舊沒有逃脫“靠天吃飯”的命運安排。先人們用刀耕火種的農作經驗寫就的黃歷,遺留給1990年代的后人們無盡的淚水和無奈。 2004年春天的一個夜晚,記者去武夷山天心永樂禪寺拜見主持釋澤道。大和尚送我們兩盒禪茶。據他說,寺廟所在的武夷鎮天心村有著悠久的種茶歷史,清朝皇帝所賜御茶園即在此村落。村民世代以茶為業。此前,官方數據說,全村的巖茶面積4500畝,可是,見拙于落后的茶葉生產管理和制作工藝,茶葉畝產量出奇地低:32.5公斤。最要命的是,農藥殘留量47%的檢測結果,使得知情的茶商望而卻步。 農民也知道需要技術,但他們把技術看作科學家的專利,似乎只有袁隆平才可能帶領大家找到技術。建陽市郊區的一個農民,跟記者說過一個桔柚園的慘痛故事。故事說,建陽市童游鎮赤岸村有一片桔柚園,100多畝的果苗,都經過嫁接。原來以為每畝年產量不下10萬公斤,可是技術上的壁壘,使得實際年產量不過2萬公斤。1999年又逢罕見凍害,1/3被凍死。年底盤點,整個桔柚園當年虧損80余萬元。 這樣一來,再好的項目,農民都不會趨之若鶩。依然以建陽為例,該市外資辦仰仗農校的技術背景,選派技術人員用三五年時間培育出一個適宜當地水土的柑橘良種,品質和口味俱佳。遂命名為建陽桔柚。考慮到當地獨特的自然地理條件,建陽官方有意大規模推廣。柑橘協會會長方金妹說:我們這里屬中亞熱帶季風氣候,地處武夷山南麓,搞柑橘肯定有前途,可是農民不敢試種。也不能埋怨農民,種桔柚是個技術活,沒有技術人員的支持,風險也蠻大的。所以,盡管官方一再努力推廣建陽桔柚,幾年下來也不過寥寥數百畝。放眼建陽,全市將近5萬畝柑桔,多是市場上無人問津的老品種。 方金妹認為,1999年的“科技特派員”制度尚未推行之前的幾年,農民想獲得官方技術人員的支持,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整個基層農業技術推廣體系已然凋敝,官方結論為6個字:線斷、網破、人散。 我們在南平采訪期間,恰好看到新華社《半月談》上刊載的文章:《拯救農技推廣》。2004年4月,該刊記者王新亞等人來到河南駐馬店市關王廟鄉。該鄉農技站曾經是昔日的全國先進典型,記者掃描到的卻是一派荒蕪景象:1998年蓋起的兩層農技站早已人去樓空,銹跡斑斑的大門上靠著農民們晾曬的玉米稈。走進后院,一邊已平整好準備種菜,另一邊凌亂地種著些大蒜。 據悉,1998年關王廟鄉農技站徹底“斷奶”,財政援助完全切斷,除了一個留守兩年沒得到一分錢工資的會計,已經沒有人光顧這個15年前曾被中國農業部表彰過的農技站。 我們把駐馬店的情景轉述給兩個南平人。一個熟悉農技站的人覺得,那情形就是南平1999年前的寫照,幾乎沒有什么差別,除了地點人物和年份的不同。另外一個覺得沒有那么慘烈。據他估計,可能還有1/3的農技站在運轉。 較之往昔,喜歡說“想當年”的一個南平明星科技特派員感嘆:不能和過去比呀。他估計的數據我們不知道是否準確,但我們相信中國科學院農業政策研究中心胡瑞法研究員的數據。胡接受《半月談》采訪時介紹:1990年代中葉,中國在冊的農業技術推廣人員多達百萬,呈“金字塔”結構。國家級農技人員萬分之五,省級2%,地市一級6%,30%在縣一級,一半以上的農技人員在鄉鎮。如今,金字塔由于“底座”被毀棄,變成了“倒金字塔”。1980年代初葉,村一級農技人員隨著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確立,一夜間消失于無形。1990年代初葉,鄉鎮一級農技人員隨著“斷奶斷糧”的時勢,也驟然間四分五裂,各謀出路。 如此情勢,無論農民對技術表現出怎樣的望眼欲穿,也不能獲得任何實質性的幫助。從科技副鎮長的下派,到科技下鄉,一陣陣運動式的“科技烙餅”,最終還是沒有從天上落下來。難怪方金妹說,1999年乍聽領導讓她下鄉做科技特派員,她的第一反應是:又要運動了。 沒有技術支持的閩北鄉村,是一張張虧損后徒然嘆息的臉。 此時的南平,豐沃的土地,非但吸引不了外來移民,連土地上的人,也留不住了。曾任南平市長助理的游勸榮說:漂亮的村姑都去城里洗腳了。 讓我們再看看,當時的官方統計數據:1997年,福建每畝耕地創造的GDP是1592元。沿海的漳州市,每畝耕地的產值則高達3223元。而一直以農業為驕傲的南平,每畝地的產出,僅僅1185元。 傷心?氣餒?面對這樣的數據,所有負面的形容詞似乎都不足以描述南平人復雜的內心世界。 山外面的市場有經濟嗎? 1999年中葉,中國入世談判最后沖線。WTO語境下的中國農業和農民,將受到什么樣的沖擊?那時候,記者還專門找了個農業問題專家,正經八百地為中國的農業和農民問計。觀察南平,記者才發現,我們問得多么的不切實際,因為類似南平鄉村的農民,還不知道大山之外的市場經濟,究竟是何物。 雖然說在差不多20年前,他們就告別了排斥市場的計劃經濟,但回歸到傳統農業老路上的他們,實際上搞的是小農經濟,本質上同樣是排斥市場的。南平的農民,非常熟悉只在“文革”期間短暫停止過的“趕墟”,但連他們自己也不覺得,延續了數百年的集市貿易,跟大山外面的市場經濟有什么內在的聯系。 建陽市流通副市長廖獻平說,她帶領屬下的流通隊伍,像“紅桃K”廣告業務員一樣,去農民的墻壁上刷寫流通之類的標語,她想告訴農民,提籃小賣的交易,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市場經濟,不是走向山外的流通。 顯然,這樣的市場意識啟蒙,極富價值。信息閉塞的山民們,經常守著富山唱窮經。蒲城縣九牧鎮,是南平市的最北端,代表福建和浙江、江西3省共同形成一個三角地帶。轄區內151平方公里,1.2萬余人口,20萬畝山地,17萬畝林地,2.7萬畝耕地,“八山半水半分田”,一個典型的山區鎮。海拔不足500米的山上,有三大聞名八閩的物產:苞酒、豆腐、酸腌菜。可是,市場和基地間產銷脫節,他們的生產,只是小作坊式的家庭生產,產品始終沒有走出推門可見的大山。 大山外面的市場,對他們來說,除了陌生,就是神奇,神奇得有時候難以置信。沒有市場意識的農民,似乎只能提供不值錢的粗放型產品。1997年,從日本進口的紅富士蘋果,一個能賣6元,而南平市場上的橘子5分錢一斤都賣不出去。記者把這個“神話”告訴了延平區的一個農民,他算了算,一個日本蘋果相當于120斤橘子。記者注意到他的神情,驚訝,稀奇,不相信。他說,他只相信“5分錢一斤的橘子賣不掉”,因為他親歷過那樣的景象。 順昌縣的官員告訴記者,1998年之后的3年,一到秋天滿山橘子紅,他們就擔心“溫桃生式的悲劇”重演。據稱,1999年收獲3萬斤的果農溫桃生,找了一個貨運司機,裝滿柑橘后溫問司機,橘子應該運到哪里?司機懵了。哪有“東家”問“雇工”的?溫對同樣不知道哪里好賣的司機說:“你覺得哪里可能好賣,就去哪里吧。”最后,車去蘇南一帶,陪了車費,無功而返。 見農民們走不出大山,找不到市場,官員們甚至害怕他們豐收,因為他們害怕隨處可見的情境:“橘子掛樹梢,西瓜河里漂,果樹當柴燒。” 任由柑橘爛在樹梢的農人們,自然沒有讀過卡爾·馬克思100余年前寫就的《資本論》,盡管山溝里的廣播多次提過“馬克思主義”。據讀過《資本論》的專家說,馬克思以其敏捷的才思,把產品進入市場,比喻為“驚險的一跳”。一個南平官員援引南平前官員的話說:幾年前,我們在“驚險一跳”中,非但摔壞了產品,摔垮了產業,還摔死了農民。 閩北農民不懂得市場需求,不明白市場營銷。他們狹隘的小農意識,常被商人們當作笑話說起。建陽市“葡萄大王”組建流通協會,不少農民害怕協會大了,種葡萄的人多了,會不會降低他們的價格。他們不曉得整個葡萄市場的形成,知名品牌的樹立對他們意味著什么,他們只希望自己村的葡萄豐收了,鄰村的葡萄全爛掉。 1997年,順昌縣久富盛名的“柑橘之鄉”洋墩鄉,柑橘總量30多萬噸,自產自銷的果農們,旺銷時節,競相抬價,滯銷時節,則競相壓價,末了,他們遭遇了罕見的庫存積壓。 是年底,南平農民的收入陡然下滑。官方數字顯示,1996年到2000年,南平農民收入增長幅度,從26.4下降到2.9%,局部地區出現負增長。 系列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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