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浪財經意見領袖(微信公眾號kopleader)專欄作家 秦朔
企業家天生就是風險和不確定性的承擔者,風霜雨雪本就是環境的常態,成長的能力往往是逼出來的。自由從不免費,要自己去把握、爭取和創造,贏得自由是在一直向前走的過程中實現的,不是去征服什么,只是不被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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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9月7日,大宗商品巨頭嘉能可集團董事會主席、72歲的馬世民(Simon Murray),在倫敦的辦公樓里請老朋友、華為公司創始人、68歲的任正非吃飯。他指著外面一座全玻璃幕墻大廈,讓任正非看。大廈兩個月前正式揭幕,叫碎片大廈(The Shard),高1017英尺(309.6米),是歐洲僅次于莫斯科水星城的第二高樓,民間叫“摘星塔”。
“三天前,我用繩索從那上面溜了下來。”馬世民說。
2012年11月,任正非為《馬世民的戰地日記》寫序,稱他是奇人、老師、榜樣,是“72歲的青年人”。
2014年6月,任正非破天荒首次接受國內十多家媒體聯合采訪。有記者問未來誰能接替他,他說,先講我的兩個朋友的故事,一個是AIG創始人格林伯格,88歲,每天早上做50個俯臥撐,晚上做50個俯臥撐;另一個叫馬世民。
“我們出國,經常遇到七八十歲的老頭親自開飛機來接我們,也許是為了證明他們不老。”任正非說。
任正非的言外之意,他還年輕。部隊出身的他喜歡開車,開快車。2013年3月,69歲的他和家人朋友在老家貴州山區自駕游,開得不亦樂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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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正非在序里講了一個和馬世民有關的故事,即1990年中國長征三號火箭將亞洲一號衛星精準送入預定軌道。這是中國首次完成國際商業發射服務,拉開了中國火箭進入世界市場的序幕。
“在那樣的時代,這真是一件敢想敢干的事情。”馬世民則是推手之一。
亞洲一號衛星的前身,是美國休斯公司為西聯通信公司設計的一顆地球靜止軌道通信衛星,名叫“西聯星6號”,1984年2月由“挑戰者號”航天飛機攜帶進入太空。脫離航天飛機后,衛星上的近地點發動機沒有按預定計劃點火,發射失敗。承保的勞合社向西聯賠付了7500萬美元保費,同時獲得衛星所有權。
幸運的是,地面跟蹤站監測到了衛星的具體位置,發現狀況良好。勞合社測算費用后覺得經濟劃算,于是向休斯公司和宇航局(NASA)支付了275萬美元,由他們回收。1984年11月,“發現號”航天飛機飛到距衛星9米的地方,兩名宇航員走出機艙,用了6個多小時,引導航天飛機機械手將衛星抓回貨艙。返程后衛星送到休斯公司,專家組徹底檢查,于1985年4月向勞合社提交了翻新檢修及重新發射的建議。
勞合社以5000萬美元將衛星賣給美國特雷公司。但特雷后來破產,衛星重回勞合社,直到亞洲衛星公司購買了衛星,將其更名為亞洲一號,有關技術參數也根據覆蓋亞洲的要求重新調整和更新,最后由中國長城公司的長征三號火箭完成了發射。
亞洲衛星公司是1988年由榮毅仁親自創辦,由中國中信集團聯合香港和記黃埔和英國大東電報局成立的亞太區第一家區域性商業衛星公司。馬世民當時是和記黃埔的董事總經理,也是亞洲衛星公司的聯席主席。他要說服美國政府同意讓中國的低成本火箭參與發射招標,這有利于美國賣出更多衛星;他要說服“巴統”(對社會主義國家實行禁運和貿易限制的“輸出管制統籌委員會”)同意讓中國發射;他要說服中國政府同意讓美國海軍陸戰隊全程押運衛星進入中國。
中國火箭發射美國衛星是一個開創性的事件,而在1989、1990年那段時間尤其不易,但奇跡最終發生。中信集團做了大量工作,榮毅仁多次親自出面,馬世民也功不可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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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馬世民出生在英國萊切斯特一個富裕家庭,祖父母在高檔酒店都有常年包房。但父親在馬世民小時候離家出走,他靠叔叔資助上學。母親再婚后,把他帶到了荷蘭。
1958年,馬世民在阿姆斯特丹海邊遇到一位船主。“我的船明天一早出發,船上需要一名備菜和打掃衛生的勤雜工,你是否有興趣?”馬世民一口答應,盡管他連船開往哪里都不知道。
船去了南美,9個月在海上。回到家,已錯過大學入學考試。馬世民到曼徹斯特一家工程公司當學徒,愛上了老板的外孫女詹妮弗。一次約會時,他向詹妮弗求婚,說“如果你不答應,我就去當兵”。詹妮弗沒有答應,馬世民就去報名參加英國陸軍,他家族的長輩中有不少英國軍官,但因為個子矮,有紅綠色盲,他沒有被錄取。
1960年2月22日清晨,巴黎。馬世民穿著襯衫馬夾加西裝的全套英式傳統正裝,搭地鐵到文森(Vincennes)的舊堡壘(Old Fort),那是法國外籍軍團的招募辦公室。法國外籍軍團創立于1831年,是由外國志愿者組成的陸軍部隊,和法國正規軍有同樣裝備,入門標準非常苛刻。馬世民小時候讀過關于法國外籍兵團的《火爆三兄弟》,那種沙漠戰士的奇幻世界印在他的心中。
“你來錯了地方。外籍兵團的5年時間冗長艱苦,你最好拋掉英國人的浪漫想法,離開這里重新慎重考慮。”一個中士說。馬世民說,他已經想好了。40個候選人看起來都剛強粗獷,他恨不得自己穿的是牛仔褲舊毛衣,而非英式三件套。他們脫光全部衣服,做一連串的醫療檢查。他意外地成為7個錄取者之一。并在不久后作為第二傘兵團的新兵被派到阿爾及利亞,參加法國與阿爾及利亞民族解放陣線的戰爭。當時他的工資是每周7英鎊。
漆黑冰冷的夜里的魔鬼訓練,長達90英里的徒步行軍,血腥戰斗中的多次死里逃生,極端暴力的肉體懲罰,在軍團監獄守衛手下保命并熬過12天……所有這些,后來都以日記體寫進馬世民的書里。
他是這樣描述軍旅感受的:
寒冷像冰冷的鋼鐵標槍直刺到你骨頭里去;
今天的集體長途跋涉艱辛得就算是騾子也一定累垮了;
人一般是在消耗體力約三成的時候容易癱倒——離死還遠呢;
寒冷和疼痛感覺離發瘋僅剩下一毫米距離了;
我逐漸找到步行的節奏,這就是行軍的秘訣,然后腦袋便可放松,等思緒開始亂飄就沒問題了,你會忘了自己的雙腳與背部,有點兒像在夢里漂泊;
這里不是徹底造就一個人,就是徹底摧毀他。
一些意外事件對馬世民形成了更大的沖擊。比如一天晚上,營地帳篷里一個士兵的手榴彈保險針不經意卡住,在脫下裝備時被拉出來爆炸,帳篷里的10個人有4個瞬間斃命,肉體橫飛。有一次戰斗中擊斃了兩位阿拉伯游擊隊員,回到營地,卻接到命令,要再回戰場把他們的頭割下來,帶回來檢查和拍照,看是不是叛徒。
5年服役期,馬世民從零出發,取得了整個兵團射擊比賽精確射擊與速射綜合成績的個人組第三名,而更重要的,他從男孩變成了男人,對生命有了完全不同的理解:
“我們知道每個人遲早都有害怕的時候,恐懼本身并不可恥,有些人能夠克服,有些人則不能。但是真正影響我們在恐懼面前是進是退的決策時刻,往往就是瞬間的零點幾秒。若我們選擇退縮,有可能一輩子都要背負著那一刻。”
“就在這樣的時刻,當周圍的情況已糟得不能再糟,當一個人已在崩潰邊緣,差點就放棄希望時,咬緊牙關堅持下去就有回報。”
“或許必須依靠剔除法,人最終才有可能找到給自己人生帶來最大滿足的是什么。最重要的是不停向前走,別停下尋找的腳步。”
5年合同期滿后,馬世民放棄保送軍官學校深造的機會,回到英國,并與一直通過書信傳情的詹妮弗完婚。這段經歷在八十年代出版,2002年被好萊塢拍成了電影《逃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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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馬世民在一個酒會上認識了香港怡和洋行的總經理。他聽了馬世民的經歷說:“你來我們這里吧,我們的管理人員大多來自牛津、劍橋,需要一些不同的人。”他因此去了香港,帶著27個英鎊,以及他給自己取的中文名。
他很快從高材生中脫穎而出。他總結,“學校所學到的是書面的知識,別人寫下來,你讀進去,每個人得到的都一模一樣。而另一種知識則是內在的、動物所有的,即是本能和直覺。獅子走進森林里,自然會察覺到身邊的危險。我具有這種獅子般的本能,一個眼神或一次握手,我就能感覺出這人是不是可信。”
和一些年輕人眼高手低不同,馬世民事事勤勉。拿到一張交易賬單,他會仔細研究它的成交過程,怎樣經過銀行系統的處理等。慢慢熟悉了生意場上的流程,并觸類旁通。
軍旅生涯還讓馬世民懂得與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打交道。“我的戰友來自世界各地,魚龍混雜,他們當中有王子、詩人,也有銀行搶劫犯,但大家都能互相理解并融洽相處。”這種能力讓他很快就在商界結識了一群好友。有一次馬世民到李嘉誠的長江實業推銷冷氣機,一來二往就和李嘉誠建立了交情。
1980年,馬世民離開怡和,與合伙人成立了一家投資咨詢公司。1984年,一個周五的晚上,他接到了李嘉誠部下打來的電話,說想聘請他。見面后,他告訴李嘉誠,自己和合伙人很有默契,公司也不會出售。李嘉誠堅持要他打電話給合伙人,結果合伙人問的第一句話是:“多少錢?”李嘉誠說:“看,只要價錢對,誰都會賣的。”連公司帶人收購后,馬世民在和記黃埔擔任了9年多時間的總經理。他幫助李氏家族收購了加拿大赫斯基石油,建立了在歐洲的移動通信業務。
1993年離開和記黃埔后,馬世民擔任過德意志銀行亞太區執行主席,麥格理銀行亞太區主席,嘉能可集團主席,也做了不少電信業投資,創立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私募基金“世銘投資”。
2011年,馬世民籌資數千萬美元創立堤豐公司,建起世界第一支私人海軍,目的是在索馬里海域開展護航,打擊海盜。他請了幾位赫赫有名的退役將軍擔任董事,從軍事和戰略角度指導公司業務。海軍由一艘萬噸級母艦和多艘高速武裝快艇組成,艇上裝備M4步槍、狙擊步槍等近戰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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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59歲的馬世民到摩洛哥,參加全程254公里的世界最嚴酷的撒哈拉沙漠馬拉松大賽。最長一段有84公里。還要背上食物、爐子、燃料、防曬/防寒衣物、睡袋等設備。作為馬拉松發燒友的他順利完成了比賽。
2004年,在妻子建議下,馬世民和42歲的英國極地探險家赫道爾一起,從南極洲邊緣的大力神灣基地出發,以徒步且不設后援的方式,向南極點進發。他們每人拖著300多斤的物資,頂著最高時速100公里的強風,冒著攝氏零下四五十度的嚴寒,用了58天走完了1095公里。他瘦了40斤。
事后很多人問:“你每天走呀走,都在想什么?”
“我只想著一件事,前面100米怎樣走?”
這次極地之旅,馬世民和詹妮弗約好在終點匯合。詹妮弗熱愛探險,是第一個駕駛直升機環游世界的女人,她將駕駛直升機穿越南極。但墜機了,飛機散架,她手臂、肋骨摔傷,另一名駕駛員摔壞了背部。幸運的是,等了3個半小時,被后方人員發現了,原本為馬世民準備的后備直升機迅速聯系當地醫院,把兩名傷者接到了阿根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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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年前,改革開放30周年,我寫過一篇文章《以責任創造新商業文明》。當時,全球金融危機,經濟低迷,企業家士氣低落。
我在文章中說:“經歷了30年的奮斗,功成名就,中國的企業家群體還有雄心嗎?還有當年‘饑餓驅動’下那種強烈的企圖心嗎?我們最擔心的是,企業家精神的弱化、鈍化、松懈和渙散——干著干著不想干了,爬著爬著不想爬了;除了大錢快錢,小錢慢錢已經提不起興趣,賺著賺著不知為何而賺;富而思安圖易避艱;遇到困難,不找市場找市長,只歸因制度環境,或者‘大不了不做了’。種種惰性,似乎已經是一種精神上的傳染病。”
又是10年。不久前,深圳一位企業界的朋友向我推薦了馬世民。我整理了這個故事,是希望更多朋友一起思考,我們自己的精神生命力和企業生命力的問題。
企業家天生就是風險和不確定性的承擔者,風霜雨雪本就是環境的常態,成長的能力往往是逼出來的。自由從不免費,要自己去把握、爭取和創造,贏得自由是在一直向前走的過程中實現的,不是去征服什么,只是不被征服。
馬世民在書中感慨,現在回頭看,那個時代比起今天的世界要更加自由,人們活得比較隨性,有更多機會可以偏離人生的主干道。一個19歲的青年可以選擇離開去爬一座山。今天,人生的回廊相較之下狹窄許多,人們追求的物質主義反而將生命限定在一條道路上,從我們第一次考試的一刻起,想要停下來都不行。
今天,在我們身邊,又有許多坎坷和不確定。但如果能夠看得更遠,也許這只是迂回地帶的考驗。自由不是舒舒服服,更不是退卻,自由在堅持和創造之中。
用馬世民的兩段話,和所有艱難前行的朋友,共勉,加油!
“年少時看過盧梭的《社會契約論》,開首便說‘人生而自由,卻無往而不在枷鎖之中’,說得真棒。但走過大半個世紀后,我認為他錯了。我們并非生而自由,而是一出生便受到束縛,受制于環境──困于一個決定我們未來人生路的小盒子中(若非監獄的話)。若父親是個波士頓億萬富翁,你便會上普林斯頓大學,與名門淑女結婚,繼承家族生意,退休后悠哉地打高爾夫球,然后一生便結束;若生于加拉加斯貧民窟,你人生的軌道也都預定好,而你若生于非洲一個充滿艾滋病患的小村的話,路更早于出生時已經預定了,并且難以改變。所以說,你的人生路怎樣取決于你生于哪個盒子中。但唯有跳出既定的軌道,才能體驗人生的種種歷練。我不是說要漫無目的地游蕩,而是要找到正確的人生方向。這樣你就能找到屬于自己的空間,或許能在那里找到自己。一旦找到自己,就能領略自由的真諦。對我而言,加入法國外籍兵團就是偏離了人生的軌道。兵團生涯非常艱苦,而且與我原本要走的路截然不同。但正是這經歷讓我找到自己。我是個自由的人。”
“我們都活在牢籠里,包括你周遭的環境和過去,決定著你的將來。我們有機會就要跳出去,找到一點空間,在那里找到自我,然后找到自由。而自由,是生命中最美好的東西。”
(本文作者介紹:商業文明聯盟創始人、秦朔朋友圈發起人、原《第一財經日報》總編輯。)
責任編輯: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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