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遠川研究所
2024年金融行業兩部熱播劇《城中之城》與《繁花》,片中對A股刻畫的橋段,心照不宣地指向同一個地方——坐莊。
兩部劇時間跨度近20年,編劇眼中的二級市場一點沒變。直到今年,即便是倡導耐心資本的清朗氛圍下,同花順股吧里還是密集地出現了一批莊家。
中通客車1:20拉漲停,南京化纖2:34有驚喜。一個個信號,就如莎士比亞《麥克白》里三個女巫的預言般靈驗,即使麥克白將軍看到未來,也逃離不了女巫給的劇本。
但事后看,莊家遠非股民想象的強大。南京化纖的莊家為參加平臺炒股大賽的本科金融學大四學生,本人僅以模擬盤操作。中通客車的莊家,其名下賬戶僅持有中通客車700股。至于預言為何如此精準,還需等待監管后續調查的結果。
記得凱文·史派西(Kevin Spacey)主演的電影《利益風暴》中有一句臺詞,要在金融市場賺錢只有三種方式:要么你比別人快,要么你比別人聰明,要么作弊。
莊家屬于典型的作弊者,一直以來是股票市場難以根除的腫瘤。在90年代主宰過A股,后來式微了很久,切換成很多形態——公募叫抱團,私募叫舵主,如今則以股吧喊麥的形式存在。
隨著股吧行為藝術的揭露,近期瑞豐達、散戶張明等控盤術的曝光,也揭開了A股走向成熟的過程中,那些市場罅隙之中亟需監管填補的漏洞。
無人區坐莊
莊家善于在市場無人區,用少量的成本控制盤面,等待獵物進場,然后一把割掉。
散戶張明就是這樣的存在,他依靠幾十萬本金坐莊,在2021-2022年,前后操縱了31只LOF基金產品,一共賺了154萬。監管對其為所欲為的行為給予了沉重打擊,不僅賺的154萬元罰沒,還處罰307.18萬元罰款。
迫于罰款的壓力,張明發文認錯,并在文中說明自己可能會借助自媒體商務還債(賬號現已關閉)。他的公眾號名為「低風險投資機會」,在監管到達之前,張明做的確實是一種低風險的策略。
張明巧妙地盯上了LOF的空子。LOF全名為上市型開放基金,它既可以在指定網點申贖,也能在交易所買賣。
以融通四季添利為例,這是一只成交量基本為零的LOF債基。張明先在場內申購基金份額,因為按凈值成交,不會影響二級市場價格。他在底部吸完籌碼后,于某日拉出漲停,然后以漲停板價格賣給自己另一個賬戶。第二天延續同樣的手法,對敲拉升繼續封板,成交量放大。
連續兩天漲停,不僅吸引了散戶的關注,更吸引了部分套利資金的關注。
但是與ETF可以一級場外申購盤中在二級市場即時賣出不同,LOF的套利資金場外申購的份額,需通過轉托管到場內,也就是套利盤需要T+2的時間窗口才能進場賣出[1]。這也導致了,前兩個漲停板張明都是安全的。
于是第三個漲停板散戶涌入,張明誘多后瘋狂出貨,全天成交75萬。第四天,餓了兩天的套利資金(由于第一天尾盤驟然漲停,大部分套利資金是第二天申購)就像鯊魚見了血一般砸盤,高位進場的散戶連續吃到一字跌停。張明剩下沒出完的貨,以成本價贖回全身而退。
回顧整個過程,張明只要保持賣出的浮盈籌碼大于拉升耗費的成本就能穩穩賺錢。而放量的第三個漲停板,套利的對手盤尚未全部到達,散戶落入牢籠時,也給了莊家最好的出貨機會。
同理,近期跑路的瑞豐達,賺錢方式與張明十分雷同,選擇在毫無成交的新三板股票坐莊。
簡單來說,底部每天依靠自己或關聯方的資金低價吸籌、控盤拉升,然后募集新的私募產品A接走自己的貨,緊接著用私募產品A的駭人曲線繼續吸引資金成立私募產品B,給私募產品A抬轎,循環往復。
當游戲玩不下去了,就是莊家賺得盆滿缽滿跑路的時候,只留下接盤產品托管賬戶里一堆價值虛高賣不出去的股票。
不過打開雪球,還是有很多人同情張明,認為他利用制度的漏洞賺錢,本身并沒有錯。這樣的濾鏡多少有些偏離本質。莊家談不上任何高尚,他們的罪惡在于用極低的成本,向普通人販賣昂貴的夢想。
虛無的凈值
資管行業最簡單好用的詐騙方式,就是拿不正常的收益曲線,吸引人民群眾上車。
能提供年化36%回報,傳言有「北斗七星護體」的鼎益豐隋廣義,因操縱股價被查;精通奇門遁甲的王長富,旗下私募向客戶通過微信虛假披露凈值,被撤銷管理人登記;百億FOF華軟新動力,因私募層層嵌套拿到了虛假估值表,引發兌付危機。
坐莊、跑路、暴雷、被懲處的資管機構頻頻涌現,引發了一場史無前例的信任危機。這也預示著,單看歷史業績去買產品已經行不通了,歷史凈值完全可能是假的。
而瑞豐達跑路事件,更是挑戰投資者脆弱的心理防線。常理來看,由基協備案、有基金托管的產品,一般很難跑路,但是瑞豐達竟可以用自己的魔術手在托管的眼皮子底下將資金轉走。
這其中的關鍵點在于,投向底層資產是什么。
瑞豐達與華軟暴雷不同,華軟FOF產品經過四層嵌套,最底層投向了一個極其特殊的無托管私募產品,底層向倒數第二層托管人提供假數據,逐層上報前后者未能盡職核實。
而瑞豐達通過下投嵌套多家私募,進入流動性極低的新三板操縱股價,基金之間互相對倒,推高股價后用私募基金投資人的錢來高位接盤。
不難看出端倪,在瑞豐達重倉的公司中,一家叫江蘇瑞竹私募基金管理有限公司的產品持倉與其高度重合。瑞豐達產品投資了「瑞竹嘉安二號」和「澤恒中茵1號」,另一份澤恒基金的產品估值表顯示,「澤恒中茵1號」又返投回了瑞竹和瑞豐達[2]。
所以瑞豐達一例與華軟的本質區別是,瑞豐達自始至終都是有托管的。它在一個看似幾乎合規的前提下,依靠坐莊的方式把錢卷走。
而在這個過程中托管方是否存在失職呢?托管方的職責包括安全保管基金資產,如實披露凈值信息,監督基金管理人的投資運作,以及執行管理人的劃款與清算指令。
首先,底層確實買了一堆暴漲的新三板股票,披露凈值是真實的。其次,只要符合基金合同規定,管理人投了什么,買不買新三板,以及期間托管是否發現其他問題,發現后是否要向監管匯報,這個職責范圍就很模糊了。
監管希望托管起到監督的職責,但實務上托管很難對管理人的自主交易行為范疇內的投資運作進行監督,這是一個資管行業長期存在的BUG。
細思極恐的是一個底層依靠新三板坐莊的私募,所有產品有托管以及大量機構投資者投資,某種程度上成為了一種安全的背書,外加上高傭金的加持,華麗的曲線,成為了一個銷售樂意賣,散戶樂意買的私募產品。
所以在某些特殊情況之下,基金合同和托管方也限制不了基金經理作弊的智慧,此時投資者能否活著出來,純粹取決于基金經理的人品與節操。
張明只是坐莊收割聞風而來的賭徒,而瑞豐達等資管莊家,不僅用暴漲的K線吸引賭徒,還用暴漲的凈值曲線吸引一個個無辜的高凈值客戶。冷血的莊家,最終都是贏家通吃的。
漏洞與土壤
無論是在荒無人煙處坐莊收割股民,還是把坐莊包裝成產品賣給基民,他們無非利用了市場一個又一個尚未被外界發現的漏洞。像套利資金到來的時間差,托管機構模糊的職責帶,無外乎被聰明的莊家所利用。
事實上,除了找漏洞這種「技術活」,還有許多現實因素,為莊家滋生創造了便利。
最為顯眼,A股沒有做空機制,融券新規之后機構融券做空也受到限制,無法輕易做空就無法快速地打壓莊家囂張的氣焰。比如曾在2021年帶領散戶推高GME的傳奇散戶基思·吉爾(Keith Gill),時隔三年又重返社交媒體,但今年不到三天時間就被按了下來。
一個冷知識,允許限售股轉融通一開始也是為了遏制次新股那些短莊帶動的炒作。沒有做空機制,一些垃圾股就如同莊家手里的提線木偶,高位連板不僅沒人做空,還成為一些短線老師模式內的審美。
除此之外,A股實行注冊制之后,對微盤垃圾公司的清退并沒有跨越性的改善。依據Wind數據,2023年,A股退市45家,比前一年還少5家,而美股2023年退市933家,完全不在一個數量級。據明汯投資的研究,境外成熟資本市場常以自愿退市為主,相比之下A股過往主動退市比例較低,更多是由于觸及退市標準而被監管層強制要求退市。
在進出失衡的背景下,剩下越來越多便于控盤的小微盤股,形成了適宜莊家生長的土壤,外加管理層保殼意愿高,里應外合、聯合坐莊不是什么新鮮事。歷史上A股因私有化、吸收合并等原因主動退市的上市公司只有約40家,占比較低,不過4月《關于嚴格執行退市制度的意見》已經推出,退市進度應該會有所加快。
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量化對于小微盤的莊家有一定壓制作用,小游資善于利用圖形和情緒收割,就如羅二叔所說,如果這個圖那么容易被畫出來,且行之有效,那量化統計出來的有效因子,確實可以用來打擊游資坐莊。但如果莊家做到完全控盤,想怎么畫就怎么畫了,量化也無濟于事。
很多人說量化很不耐心資本,但從種某種角度說,量化一定程度遏制了短莊塑造連板、養肥再殺的惡劣行徑。而今年對量化的監管,融券T0的遏制,給了短莊游資喘息的窗口。
最后我們來看莊家的對手盤,證監會在去年8月提到過,持股市值在50萬元以下的小散戶占比96%,今年4月證券會市場一司司長張望軍提到,我國市場有2.25億投資者,中小散戶占比超過99%。
量化老板常常提到散戶的高占比天然貢獻了高Alpha池,把主語換成莊家同樣適用,因為散戶更容易掉進莊家的陷阱。但很多人忽視了,一個聚集散戶且互聯網發達的市場,更多的參與者會有更多的傳聲筒和微信群,也意味著小作文更容易被莊家利用。
超級散戶「北京炒家」最近抱怨,那些某球里的大V,他們先買進去埋伏好,然后更新他們所謂的模擬盤組合,再給你們看他們早就準備好的小作文給你們普及知識。博士沒個一天也寫不出那些專業的內容,但他們的文章都是盤中嗷嗷的到處傳播了。
「最后家人們接盤或者被人做局了以后,只會用一句,愿賭服輸技不如人來安慰自己。」
尾聲
許多人對國內證券市場有一個非常大的誤解,因為過去上市公司財務造假頂格罰款60萬(如今提高為1000萬),慣性地認為莊家操縱市場的違規成本很低。
但事實是當年徐翔案,總舵主因犯操縱市場證券罪,被青島中院判處判處有期徒刑五年又六個月,并處罰金110億元,沒收違法所得約93.37億元。對比來看,美國傳奇交易員史蒂夫·科恩在2013年被指控內幕交易罪,罰款18億美元。
作為中美資管行業最令人矚目的兩次證券違規案件,不僅擊沉了澤熙與SAC兩家頂級機構,罰款也幾乎相近。不同的是,科恩打造Point 72家辦快速東山再起,而徐翔承受了數年牢獄之災。翻開過去國內對牛散莊家的判罰列表,過億的不在少數,因此國內對操縱證券行為的懲罰力度并不低。
對國內公募基金經理而言,許多違規都以老鼠倉呈現,多數判罰為未利用公開信息交易罪,少數為蔡嵩松一樣的行賄、受賄罪,整體懲罰力度相對溫柔(也與違法所得有關)。不過從最近監管對公募基金駐現檢查,對操縱市場、內幕交易密集開出的罰單來看,未來莊家的犯罪成本會越來越高。
不過就算監管怎么長牙帶刺,市場角落里仍會有乘隙的空間,能做的只能將空間不斷縮小,懲罰力度不斷加大。但即便如此,還是無法避免會有作弊者頂風作案。
至于其中的原因,就像《城中之城》中深茂行行長趙輝問蛻變成「女徐翔」的田曉慧,「為什么畢業不來銀行系統呢?」田曉慧回答,「因為非銀機構,來錢快。」
諷刺的是,劇中一切權力與欲望的流動中心深茂行的取景地,就是曾經海銀財富在陸家嘴的總部大樓。
參考資料
[1]LOF是否助漲了坐莊的氣焰,庸俗投資
[2]金融圈炸鍋!知名私募暴雷,產品已無法贖回,券商中國
封面來源:shotdeck
編輯:張婕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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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婕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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