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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的一個普通下午,英特爾舉辦了一場技術展會,時任高級副總裁的帕特·基辛格登臺演講,他扮演了一個沒有保護措施的PC用戶,以此來展示英特爾最新技術。
在為幾千名觀眾展示的20英尺高的屏幕上,基辛格首先輸入了一個隨機數字作為用戶名——然后慢慢地輸入了他的虛擬密碼:“i hate amd”(我討厭AMD)。
而在十八年后,早已是英特爾CEO的基辛格卻和他討厭的公司牽起了手—— 英特爾和AMD在10 月 15 日聯合宣布成立 x86 生態系統咨詢小組,雙方表示將致力于尋找擴大 x86 生態系統的新方法。
半個世紀以來,兩位巨頭似乎一直處在一種水火不容的狀態,基辛格更是當年英特爾進攻AMD的急先鋒,屢次在公開場合貶低后者的產品,前幾年當了CEO之后也沒閑著。
而就是這樣一個把AMD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純種藍血人”,如今卻滿臉笑容地和AMD CEO蘇姿豐同框,一起為x86的未來出謀劃策。
兄弟鬩墻
War. War never changes.
這句話或許是對硅谷幾十年歷史的最好概括,無盡的爭斗,數不清的破產兼并,一場又一場的法庭辯論對決,散布在這片長約40公里的谷地之中。
而英特爾與AMD種種恩怨情仇,也正是從這里開始的。
1968年,英特爾正式成立,這家脫胎于仙童半導體的新公司最初目標是半導體存儲器市場。他們創造并生產了專門的存儲芯片,如RAM和ROM,這些芯片將系統存儲功能從邏輯功能中分離出來,滿足了當時半導體行業發展的需求,很是受市場的歡迎,印著英特爾名字的芯片開始走向世界。
后續英特爾又嘗試將這些邏輯功能整合到單一芯片上,于是在1971年11月,英特爾推出了第一款商用微處理器——英特爾4004,4004奠定了邏輯微處理器的基本原則:獲取指令、執行它們,然后存儲結果。
當時的一則廣告曾宣稱:“4004開啟了一個集成電子學的新紀元。”
在接下來的幾年中,英特爾迅速推出了4004的迭代產品,1972年的8008、1974年的8080和1976年的8085陸續問世,其中值得注意的是8080,它不僅是英特爾的第二代微處理器,也是第一款從頭設計為微處理器的產品。
設計師們迅速將這款處理器應用到產品中,Altair 8800微型計算機套件是最早取得商業成功的個人計算機之一,大名鼎鼎的比爾·蓋茨則為Altair 8800編寫了微軟的第一個產品——BASIC解釋器。
1975年,在8080發布一年后,AMD開始生產其未經授權的英特爾市場領先的8080微處理器的復制版:Am9080。這是AMD早期戰略的一部分,在此前,像軍方這樣的大買家——后來包括GE、霍尼韋爾和IBM,在確定可以從多個來源購買某款芯片之前,對使用特定芯片持謹慎態度。
這背后的原因不難理解,仙童之所以會破產,部分原因就是因為質量差——它所生產的芯片中存在微裂縫,與此同時,第二來源也為買家提供了更多的供應商,從而可以形成價格競爭,讓買家掌握更多主動權。
因此,AMD在早期尋求成為這些買家的可靠、高質量的第二來源供應商。但通常情況下,AMD不會獲得原始芯片制造商的授權,而是通過逆向工程來獲取芯片的設計。
AMD對8080的逆向工程始于雙胞胎Kim和Shawn Hailey,他們拍攝了大約300-400張未封蓋的英特爾8080預生產版本的照片,并在當時的硅谷四處兜售。AMD對此非常感興趣,并為他們組建了一支團隊,一年后,AMD成功生產出了Am9080。
事實上,Am9080生產成本很低,每顆芯片約50美分,而賣給軍方的價格卻高達700美元,憑借著高額利潤與不錯的品質,AMD很快成為僅次于英特爾的8080芯片最大銷售商。
英特爾自己對這種未經授權的逆向工程很是惱火,但它也只能惱火。當時法律規定計算機硬與軟件不同,只能申請專利,不能通過版權保護,而專利戰很容易陷入無休止的、不具生產力的狀態。
為了解決盜版問題,在1976年,英特爾宣布將把微代碼安裝到他們的芯片中。微代碼指的是機器代碼級別的指令,它們作為芯片的一部分被制造出來,獨立于操作系統或應用軟件,直接控制芯片的功能,也就是現在我們經常接觸到的固件的雛形。
當時,人們不確定微代碼究竟應該被視為軟件還是硬件,因為它同時具備兩者的特征。英特爾在訴訟未果的情況下,反而和AMD達成了合作,兩家各取所需:AMD需要英特爾8080背后的生態,而英特爾也可以利用到AMD的芯片制造能力。
1976年,AMD與英特爾達成了一項為期10年的交叉協議,AMD向英特爾支付了32.5萬美元,協議中免除了過去侵權行為的責任,同時授予雙方制造、使用和銷售對方專利所涵蓋任何產品的非獨家權利。
兩家公司當時有一種兄弟般的關系,英特爾創始人兼董事長鮑勃·諾伊斯(Bob Noyce)和AMD CEO杰里·桑德斯(Jerry Sanders)是好朋友,桑德斯一直非常尊敬諾伊斯,并承認英特爾的領導地位,兩家公司的掌舵人在一場派對上握手達成了上述的交叉協議。
值得一提的是,彼時AMD、英特爾與國家半導體的CEO都出身仙童,但它們卻踏上了三條不同的發展路線:國家半導體是精明而講求實際的商店風格,英特爾是研究小組型的智囊團風格,AMD則可以概括為“個人崇拜”,整個公司的發展始終圍繞著桑德斯,或許從這個時候開始,兩家巨頭日后產生分歧的種子此時似乎就已埋下。
1978年,英特爾正式推出首枚16位微處理器8086,并在隨后推出了協處理器8087和性能更強大的8088,三款處理器采用相同的x86指令集,都擁有29000顆晶體管,速度可分為5MHz、8MHz、10MHz三個版本,內部數據總線和外部數據總線均為16位,地址總線為20位,可尋址1MB內存,這不僅是是英特爾首次提供多個選擇方案,還是首批使用微代碼的英特爾芯片。
三款處理器在70年代末引起了一股熱潮,而1981年所推出的IBM PC,真正讓它們走上了神壇,人們往往需要排隊幾個月才能買到一臺IBM PC,這也讓英特爾成為了80年代PC行業最耀眼的明星之一。
不過,由于8086的生產速度較慢,為了保證出貨量,IBM強制英特爾授權8086和8088乃至后續處理器的相關專利技術,從而讓包括AMD在內的一眾處理器廠商都可以生產x86系列的處理器。
1981年10月,AMD和英特爾宣布了一項第二來源供應協議,這項協議實際上延續了1976年的專利交換協議,新協議從1982年開始,再持續十年。根據協議,這是基于產品復雜性和設計努力的互惠產品交換——定義了一個公式。其目標是確保英特爾有即時的第二來源供應,同時不完全放棄所有優勢。
但這份互惠互利協議并沒持續多久。在交易過程中,英特爾發現 AMD 從這項協議中得到的利益比自己更多。AMD 輕松獲得了越來越有價值的產品(如 x86 微處理器)的許可,而英特爾自己則獲得了市場潛力不大的外圍設備的許可。
這種心里上的不平衡很快就轉變成為了現實中的沖突。1985年10月,英特爾80386問世,這款處理器不僅比 286 更快,還具有 32 位地址,這使得它能夠處理 PC 圖形用戶界面的更高內存需求,搭載了386的Compaq Deskpro開創了IBM兼容機的先河,開始與IBM爭奪個人PC市場。
而對于半導體行業來說,英特爾在386推出時采取的重大舉措——不為其提供第二采購來源,成為了值得關注關注的焦點,這本質上是把包括AMD在內的眾多微處理器廠商踢出了IBM PC市場,方便英特爾自己獨享這塊完整的蛋糕。
此時兩家公司之間早期的兄弟關系已然破裂。桑德斯一直是一位華麗的銷售員,他過分吹噓 AMD 的 Am286,這惹惱了英特爾。而1987年,從鮑勃·諾伊斯手中接管了英特爾的安迪·格羅夫,帶來了更為強硬的態度,針對AMD采取了一系列舉措,其中就包括了取消對AMD的386授權。
最終,硅谷兩大巨頭開始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戰爭,AMD 援引了當初合同中的一項條款,將 386 和協處理器 8087 的爭端提交給獨立仲裁員,并最終于 1987 年 4 月向加州高等法院提出強制仲裁申請并獲得批準,而英特爾也不甘示弱,以提前一年通知的方式終止了1982 年雙方簽署的第二采購協議。
這場戰爭持續了近十年之久,雙方最后兩敗俱傷。AMD 為此花費超過 1 億美元的法律費用,最高時甚至達到每年近 2500 萬美元,由于長期無法發布 Am386,該公司股價在 1990 年 10 月跌至 3.62 美元的低點。
而英特爾在為幾款過時處理器做了好幾年的版權保護后,最終不得不放棄對x86系列處理器的壟斷,AMD可以繼續生產處理器,繼續瓜分PC市場的蛋糕。
1995 年 1 月,兩家公司就所有訴訟達成和解,英特爾將向 AMD 支付 1800 萬美元違約金,而 AMD 向英特爾支付 5800 萬美元侵犯專利費,一場漫長戰爭的和平終于到來。
“我非常激動,”AMD首席執行官桑德斯說,“這是全球和平,這是個人電腦行業和消費者的偉大一天,因為它確保了兩家強大的微處理器供應商之間的競爭。”
強硬如格羅夫,也不得不承認,曾經他瞧不起的AMD用一場慘勝換取到了自己未來。
但戰爭永不改變。
反復拉鋸
在接下來的十多年時間里,兩家廠商雖然沒有繼續在法庭上進行交鋒,但私底下的爭斗卻一點也不會少。
在訴訟結束后,AMD終于可以放開手腳任意施為了:Am5x86、K5、K6、K6-2、K6-III……隨著K7處理器的發布,AMD的處理器品牌——速龍(Athlon)也一并推出,自此,AMD開始擺脫廉價山寨的形象,它不再把自己定位成英特爾的復制品,而是一個嶄新卻又強大的處理器廠商,性能絲毫不遜于同期的奔騰,開始進入到自己的黃金時代。
伴隨著新任CEO魯毅智的上臺,AMD于2003年推出面向服務器和工作站的Opteron (皓龍) 處理器、面向臺式電腦和筆記簿電腦的 AMD 速龍64 處理器以及提供影院級別計算性能的速龍64 FX處理器,一度在和英特爾奔騰處理器的競爭中占得上風。
關鍵的轉折點是英特爾在64位架構上的自亂陣腳,英特爾在皓龍面世的前一年拿出了同樣基于64位技術的新產品安騰 (Itianium),出于打壓AMD的目的,英特爾所推出的安騰放棄了20多年來的x86架構,折騰出了一個IA-64架構,不兼容過去32位的系統,功耗也出奇的高,第一年的時候,用戶和廠商還在熱烈歡迎安騰,但在發現了這個架構的種種問題后,眾人的批評紛至沓來。
面對對手在安騰上的的失利,AMD迅速開始研發AMD64位架構,宣布兼容32位的系統,當皓龍和速龍64處理器一上市,很快就超越了安騰,成為市場中的主流處理器。
到2005財年結束時,AMD也迎來了歷史上的最好時刻,銷售額為58.5億美元,比2004年增長17%,凈利潤為1.65億美元,處理器的市場份額最高時一度達到了23%,AMD頭一回嘗到了從跟隨者變成領導者的甜頭。
值得一提的是,魯毅智也在很大程度上繼承了創始人桑德斯的性格,從2004年到2009年,AMD在全球范圍內對幾乎壟斷市場的英特爾發起了反壟斷訴訟。AMD向競爭監管機構和法院提交的訴訟材料指控,英特爾為了維持其在x86微處理器市場的主導地位采取了違法行為。
從法律角度來看,AMD的訴訟結果是相當明確的。在審查了證據后,至少六個政府監管機構,代表約30個國家,支持了AMD的指控。他們得出結論,在2001年至2007年期間,英特爾為維持其80%至85%的市場份額,采用了多種濫用行為,而此時AMD的產品——尤其是面向企業服務器的Opteron處理器——在技術上被廣泛認為優于英特爾的產品。
監管機構發現,英特爾向計算機制造商支付費用,要求他們完全棄用AMD的芯片,或僅在業務的邊緣小部分使用AMD的產品。據稱,英特爾向戴爾(Dell)、IBM、惠普(HP)、聯想、宏碁、NEC、東芝、索尼、日立、富士通、三星、Sambo計算機以及歐洲最大的計算機零售連鎖店Media Markt支付了這類費用。(受此連帶影響,計算機制造商戴爾最終也不得不支付1億美元,以了結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提出的指控,該指控稱,戴爾通過未告知股東該公司之所以能連續20個季度達到其財務目標的唯一原因是英特爾支付了60億美元的“不使用AMD芯片”資金,誤導了其股東。)
英特爾從未承認任何形式的違法行為,戴爾也沒有。但英特爾最終確實低下了頭,簽署了多項同意令,并支付了巨額罰款,包括向歐盟委員會支付了14.5億美元(這是該機構有史以來開出的最大罰單),向AMD支付了12.5億美元以解決AMD的民事訴訟,還向圖形芯片制造商Nvidia支付了15億美元,以了結其反壟斷訴訟。
不過,盡管AMD一度占據上風,自身的擴張步伐卻出現了大問題。2006年7月24日,AMD正式宣布54億美元(以42億美元現金和5700萬股AMD普通股)并購ATI,這場豪賭最后引發AMD股價和業務的雙重雪崩,在2006年到2016年這段時間里,AMD陷入了長時間的低迷,甚至一度把希望放在了ARM服務器芯片之上。
好在Zen架構與現任CEO蘇姿豐的回歸,讓AMD重整旗鼓。2017年6月,AMD發布的面向服務器市場的第一代EPYC(霄龍)處理器,憑借多核設計、PCIe 擴展選項以及原始內存帶寬等優勢,在服務器市場打開了局面,不僅是惠普和戴爾,AMD還獲得了獨立硬件和軟件供應商的支持,如 SuperMicro、Xilinx、VMWare、Red Hat 和 Microsoft 等也都紛紛加入其中。
而隨后的第二代EPYC處理器,專為數據中心和云平臺設計,迅速贏得了業界的廣泛好評,谷歌也宣布其將在內部使用Epyc處理器,并用于支持其部分云計算服務,其正式打入三大主要云服務提供商之中。
AMD迅速恢復了失去的市場份額。根據 CPU 市場追蹤機構 Mercury Research的最新報告,AMD 在今年第二季度繼續延續著數據中心領域的成功,它成功從英特爾手中奪取了 0.5% 的份額,目前憑借其 EPYC CPU 控制著數據中心 CPU 市場 24.1% 的份額,
與AMD崛起相對應的,是英特爾在服務器市場的失意,從2017年到2024年,AMD在這一市場中奪取了近四分之一的份額,再次讓英特爾品嘗到失敗的苦果。
反復拉鋸,成為了兩家1995年訴訟后的主題,除了大家早已預料到的明爭暗斗外,AMD和英特爾彼此互出昏招也成為了大家津津樂道的話題。
不過這場硅谷戰爭,依舊沒有停止。
歡喜冤家?
回過頭來看,大家一定有一個疑問,為什么基辛格那么恨AMD呢?
翻看履歷我們就能發現,基辛格作為一名工程師,于 1979 年加入英特爾公司,參與了 80286 和 80386 微處理器的設計,并擔任了 80486 芯片的首席架構師,他親手設計的處理器造就了90年代后英特爾的輝煌。
但386和486處理器最后都被AMD一一以逆向工程的方式所攻破,自己的勞動成果最終成為了另一家公司崛起的墊腳石,恐怕就很難對AMD有什么好評價了。
但對于基辛格來說,經歷了硅谷幾十年浮沉后,早已褪去了當年的年輕氣盛,盡管偶爾會有“暴論”,但他對于整個半導體市場看得十分清楚,曾經最大的競爭對手雖然依舊有很大威脅,但更大的威脅——英偉達和Arm早已崛起。
而更深入一點來看,基辛格和蘇姿豐的關系,以及英特爾和AMD的關系,甚至是桑德斯和格羅夫的關系,都可以用來亦敵亦友來形容。
AMD沒有英特爾,就拿不到x86架構,而英特爾沒有AMD,最初的8086恐怕并沒有那么容易占據市場,后續也會遭遇更多反壟斷調查,或許基辛格自己也看清了這一點,才會最終放下身段和AMD達成合作。
考慮到英特爾如今深陷漩渦,AMD卻在高歌猛進,雙方的合作會帶來什么樣的變化,無疑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本文編選自“半導體行業觀察”,作者:邵逸琦;智通財經編輯:玉景。
責任編輯:郭明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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