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財經全媒體記者周蕊向秀芳紐約報道

　　今年上半年，華爾街風起云涌，受芯片及人工智能板塊提振，美股主要股指在“經濟可能陷入衰退”的陰影下屢創新高。

　　3月份爆發的銀行危機中，多個地區性銀行倒閉，引發了銀行板塊的一系列動蕩，危機是否已經結束？華爾街金融巨頭近期再現裁員潮，2008年金融危機是否可能再度上演？

　　與此同時，美聯儲連續多次加息對抗通脹，但美國通脹依舊“遠高于”目標水平，在六月維持利率不變后，美聯儲下半年是否還會重啟加息？利率環境大變，2年期與10年期美債收益率曲線多次倒掛，美國經濟是否面臨“硬著陸”風險？

　　當地時間6月30日，我們邀請到牛津經濟研究院首席美國經濟學家Ryan Sweet，對下半年美國宏觀經濟進行展望，并且談談他對于美聯儲加息路徑的研判。牛津經濟研究院是全球知名的獨立經濟預測及量化分析機構，自1981年從牛津大學商學院起源至今已有近40年的歷史。

　　Ryan Sweet主要的研究方向包括預測和評估美國宏觀經濟前景及其如何影響貨幣政策和金融市場。曾被美國財經媒體譽為“最精準的美國經濟高頻預測者之一”。

　　對美聯儲年內加息的表態持懷疑態度

　　南方財經：在連續10次加息對抗通脹后，美聯儲在6月份選擇維持利率不變。但美聯儲主席鮑威爾最近表示，由于通脹“遠高于”目標水平年內可能還會再度加息。你如何看待美聯儲下半年的加息路徑？ 

　　Ryan Sweet： 我們的基準預測大致分布在中間位置，有許多不同的潛在結果，但我對美聯儲近期關于年內加息的表態采取懷疑態度。他們在6月暫停了加息，以評估過去的緊縮和貨幣政策，并觀察對通脹的影響。暫停加息一個月并沒有太多意義，因為經濟數據不夠充分，所以，我認為美聯儲很有可能今年年內都不會再度加息，盡管按照目前的預測來看年內至少加息一次的風險非常高。但美聯儲（進一步加息）的行為很可能導致嚴重后果，經濟增速可能被扼殺，通脹水平也有可能迅速回落，最有可能的是兩者都受到嚴重打擊。

　　南方財經： 你如何解讀當前的通脹壓力？你認為美國通脹有可能回落到美聯儲的2%目標嗎？如果是這樣，會在什么時候發生呢？

　　Ryan Sweet：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通脹將會回歸到美聯儲的目標。因為美聯儲的核心思維方式是，要做得足夠多、足夠快，全力降低通脹。新冠大流行讓美聯儲開始重新思考通脹問題。在我作為商業經濟學家的18年中，通脹至少總體上都低于美聯儲的2%目標。過去幾年，新冠大流行、供應鏈壓力、烏克蘭危機突然升級和能源價格急劇上漲，真正讓美國重新審視通脹問題。今年，我們的通脹問題更多地受到勞動力市場推動。勞動力市場非常火熱，美國的名義工資增長非常強勁，這推高了許多服務的價格。去年主要是因為美聯儲無法直接解決供應鏈受限的問題。而今年，美聯儲可以直接解決與勞動力市場有關的通脹問題。如果我對于美聯儲年內不再加息的預判是錯誤的，即美聯儲決定恢復加息，那背后的原因將是，他們想確保真正解決了在服務這個板塊中的通脹問題。

　　南方財經：哪些板塊的通脹最為頑固？

　　Ryan Sweet：房地產是受通脹影響最為嚴重的領域。好消息是，包括業主等值租金和租戶租金在內的市場租金已經趨于下降，去年這個時候開始租金就有了下降的趨勢，需要大約12個月的時間才會在消費者價格指數和個人消費支出通脹指數中體現出來。因此，今年下半年，我們將開始看到租賃通脹有很大緩解，這就是我為什么認為最終美聯儲關于加息只是說說而已不會真正采取行動。

　　預測衰退需保持敬畏心

　　南方財經：美聯儲肩負著促進就業最大化和維持物價穩定的雙重使命。你認為美聯儲如何平衡這些目標，特別是在經濟不確定時期，美聯儲在同時實現這兩個目標時面臨哪些挑戰？你認為美聯儲的貨幣政策足以控制通脹嗎？ 

　　Ryan Sweet：是的，美聯儲擁有他們需要的所有工具來降低通脹。這就是為什么我們的預測是他們會將通脹降至2%的目標水平，時間點可能不是在下個月或今年年底，而很可能是在明年年底。但是，他們只有一個非常直截了當的工具，即聯邦基金利率，也就是加息。通常情況下，加息會拖累經濟增長，降低名義工資增長，抑制借貸需求，進而有助于降低通脹。但是我非常有信心，美聯儲的信譽并未受到考驗，我認為美聯儲作為一個“通脹斗士”的信譽仍然非常強大。同時，我們仍然離實現他們的充分就業雙重目標相距甚遠，美國的失業率仍然為3.7%，這在歷史上非常非常低。然而，我們面臨著遠高于美聯儲目標的通脹水平。

　　南方財經：作為經濟衰退的指標之一，10年期與2年期收益率曲線倒掛多次達到100個基點，傳遞出對美國經濟前景的悲觀信號，但美國經濟至今尚未進入衰退。有人認為，2023年美國經濟不會陷入衰退，現在判斷是否為時過早？ 

　　Ryan Sweet：是的，預測衰退需要保持敬畏心以及謙卑之心。因為當你預測一個25萬億到30萬億美元（規模）的經濟體時，謙卑是非常重要的，因為有很多變數，并沒有單一完美的指標能夠準確預測衰退，即使是債券收益率曲線（Yield Curve）也是如此。實際上，我對債券收益率曲線（的作用）持懷疑態度，我認為當前的債券收益率曲線沒有過去那么強烈地預示衰退。

　　但是，如果你審視各種經濟數據的蛛絲馬跡，我最看重的經濟指標是首次申請失業救濟的人數。我指的是申請失業救濟的人數，而不僅僅是實際獲得救濟的人數。當這一數字上升時，通常是經濟不景氣的預兆，當我們看到申請失業救濟人數上升時，人們往往會很快開始做心理準備。當看到親朋好友失業，我們首先會做什么？我們會開啟避險模式，削減開支，預期還會有新一波的裁員，從而進入惡性循環。所以這是我密切關注的數據。

　　南方財經：你為什么認為首次申請失業救濟這個數據如此重要？ 

　　Ryan Sweet：該數據每周四公布，衡量的是在美國申請失業救濟的人數。通常情況下，當我們看到再就業率下降，即人們被解雇的速度以及他們找到新工作的速度，如果這個指標下降，我們將看到失業救濟申請的增加，失業率將上升，這會引發一種心理循環，通常導致衰退。

　　地區性銀行倒閉不會從“恐慌”轉變為“危機”

　　南方財經：展望未來，你對美國經濟總體展望如何？是否有任何關鍵因素或風險可能影響經濟增長的軌跡？ 

　　Ryan Sweet：我們可以從幾方面分開來看。首先，從悲觀的角度開始，我擔心貸款標準。最近銀行系統的壓力導致銀行收緊了貸款標準，美國的企業和消費者更難獲得貸款，這將對經濟活動產生影響，從今年下半年開始，延續到明年初。這是我認為經濟衰退發生幾率較大的原因之一。除此之外，過去緊縮的貨幣政策和金融市場狀況也會對經濟產生影響，這將在今年下半年沖擊經濟。

　　從更樂觀的角度來看，還有一條通往“軟著陸”的道路。“軟著陸”是指聯儲將通脹控制在2%的目標水平，同時不將經濟推入衰退。這要通過控制通脹來實現，通脹的下降速度比我們預期的要快得多，美國的實際可支配收入（扣除稅后收入）對消費支出至關重要，因此，如果通脹迅速下降，人們將有更多的消費能力，這將幫助我們實現“軟著陸”。 

　　另外樂觀的一面是，我們有大約一萬億到一萬五千億美元的超額儲蓄。超額儲蓄指的是消費者相對于疫情前的儲蓄模式而言額外持有的現金金額。這些現金可能是存放在支票賬戶中，也可能“藏”在民眾家中，是相當龐大的儲備力量。不過，我不認為這些超額儲蓄足以阻止我們陷入衰退，因為很多超額儲蓄都掌握在高收入家庭手中，他們的消費傾向較低，他們更傾向將其視為財富而不是現金。因此，我認為在接下來幾年中，我們不會看到這方面的支出（明顯增加）。

　　南方財經：你對與硅谷銀行相關的地區性銀行業危機有何看法？你認為銀行業相關風險是否已經充分釋放？此外，為了確保銀行業的整體穩定，你認為還有哪些變量或因素需要關注？ 

　　Ryan Sweet：我認為當前的銀行系統整體上比金融危機前要強大得多。現在的銀行必須通過大部分的壓力測試。美聯儲最近剛剛發布了他們的壓力測試結果，顯示銀行系統是健康的、穩固的。我將這次的地區性銀行倒閉事件描述為“一場恐慌”，而不是“一場危機”。這不是一個雷曼時刻，也不是金融危機。現在的銀行危機蔓延風險比金融危機前要低得多。我妻子討厭這個類比，但我認為它非常有用： 當美聯儲加息時，就像潮水退去，會暴露出那些沒有穿泳衣的人。我們最近已經看到，在銀行系統中有一些小裂縫，不是很大的瑕疵，但當美聯儲加息時，它將影響或暴露出經濟和銀行系統中的任何裂縫。銀行系統中的確存在一些薄弱環節，但總體而言，一級資本充足率仍然很高。壓力測試顯示中型及大型銀行較為穩定，因此，我不認為這會從恐慌轉變為危機。

　　南方財經：華爾街金融機構近期掀起了一輪裁員潮。類似的情況也發生在硅谷的大型科技公司中。與此同時，從經濟數據來看，美國勞動力市場保持強勁。你如何看待這種看似矛盾的情況？ 

　　Ryan Sweet：首先，讓我們先分解一下金融機構的情況。當利率上升且收益曲線倒掛時，傳統的銀行模式就會受到沖擊，即（銀行傾向于）短期借貸、長期貸款。因此，當抵押貸款的再融資活動減少時，會出現裁員情況。總的來說，銀行會收緊信貸業務，需要的員工數量會減少。

　　至于科技行業，我認為科技行業是最近裁員公告的主要領域。但科技工人的失業率和重新就業率（即科技工人被裁員后能多快找到新工作）仍然非常高，這限制了申請失業救濟的人數增長，也限制了失業率的上升。

　　總體而言，整個勞動力市場的實力仍然非常強大，這導致了新聞頭條里的裁員公告和失業率之間的不連貫現象。公司可以宣布裁員一定數量員工，但最終實際裁員的數量可能會少得多。在經濟數據中，我們看到的裁員數量與實際情況之間存在差異。 

　　南方財經：最后一個問題跟金融危機有關，2008 年的那場金融危機導致經濟衰退。有鑒于此，政策制定者和央行從過去的危機中吸取了哪些教訓？監管機構未來如何更好地防范此類事件？

　　Ryan Sweet：我認為立法者和政策制定者，包括美聯儲和其它央行，從金融危機中吸取了重要教訓，他們采取了許多保障措施，包括壓力測試，例如近期美聯儲做的銀行壓力測試。但是需要注意的是，每次危機和衰退都是獨特的，疫情并沒有改變美國的經濟周期，即將到來的這場衰退也具有其自身特點，與疫情導致的危機以及2008年的金融危機都不相同。 與以往的危機相比，房地產行業在本次危機中將會有更好表現。盡管美國房價大幅飆升，但許多人已經以較低的房貸利率買了房。我自己的經歷就是一個案例。在疫情嚴峻的時刻，我妻子找到了她想要的學區房，我們以非常低的抵押利率簽了約。當我們規劃貸款的時候，我告訴她，我們絕對不會再輕易搬家了。我認為這個情景可能適用于許多美國人。人們不會再輕易搬家，不會進行房屋升級，也不會降級，因為他們已經鎖定了如此低的房貸利率。此次經濟衰退的其它方面也會有所不同，裁員結構將會不同，更多集中在白領崗位而非藍領崗位，這是由于（藍領）勞動力供應限制所導致的。 但就整體金融穩定性而言，我認為美聯儲和立法者自金融危機以來已經采取了足夠措施，以降低再次發生類似于2007至2009年那種危機的可能性。當然，這并不意味著以后不會再次發生。但希望它不會在我們的一生中再次發生，希望那是我們這一代人只經歷一次的事件。                

　　（作者：周蕊，向秀芳 編輯：和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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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周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