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728系列案始末

　　內外勾結、長期作案，基層銀行的驚天巨案并非偶然事件

　　□ 本刊記者凌華薇 段宏慶/文

　　2004年7月28日，建設銀行太原分行萬柏林支行報案：在此開戶的山西證券旗下的山西智信網絡公司發現，其擁有1.5億元存款的建行賬戶內，在不明所以的情況下只剩下20多萬 元。

　　公安機關即展開調查，此案被定名為“728”金融大案。

　　瓜蔓相連。此后幾日，一個個銀行內外的蛀蟲相繼出逃，依照辦案人員的術語，以幾大主犯的出逃日期將這些案件分別定名為“83案”、“85案”。“83案”指的是農行太原分行漪汾街分理處主任張建國出逃案，“85案”指的是農行太原分行水南關分理處主任杜建國出逃案。目前公安機關逮捕犯罪嫌疑人已多達30多名，還未歸案的主要嫌疑人仍有四名。

　　到2004年11月初，“728系列案”基本清晰，案件共涉及山西省轄內銀行分支機構近20家，涉案銀行主要為農行、建行、交行、中行，被卷入轉賬等非涉案業務的銀行則更多；涉案金額近10.38億元，其中山西證券公司、山西智信網絡公司、深圳廣贏投資公司、山西萬通資產公司等四家“山西證券系”企業共丟失銀行存款本金約8.8億元；另有數家企事業單位超過1億元的銀行存款丟失。

　　上述案件的情節和手法基本雷同：各大銀行的基層分理處為了完成總行的存款任務，同時更為了另辟財路，均采取了高息吸收大額資金、轉而用于高利貸或不法投機，這成為基層行“經營的奧秘”——典型的“以違規求發展”，同時以“發展”為名謀私利。

　　在具體操作中，每個分理處的案件均涉及分理處主任和會計-中間人-存款人-最后用款人幾個環節，一般由中間人以高息(5%-8%)為誘餌拉來存款，通過銀行工作人員私刻印章、偷換預留印鑒和偽造轉賬支票等手法將資金挪到其它賬戶，幾經周轉后再以更高利息提供給最后用款人，前面各個環節的人都收取好處費，而最終用款人則掌握了資金的使用權。

　　這種資金游戲不見天日，沒有法律保障，只要能保持運轉，各方皆大歡喜，但一旦破裂后，最終埋單的只有銀行。目前交通銀行、建設銀行已經向存款客戶支付的涉案資金都高達數億元——其中交通銀行涉案的2.95億元儲蓄資金，已經于今年春節前交付給山西證券；建設銀行的2.06億元日前也已承諾還款。盡管農業銀行有關庭審尚未結束，但外界普遍認為，其對山西證券等機構的損失負責也只是早晚問題。

　　上述手法與此前爆發的中行哈爾濱河松支行案如出一轍。細細訪察釀成這一驚天大案的重要人物朱玉杰、張建國、杜建國、胡吉賢的行跡，可以發現他們皆非手眼通天的大人物，甚至多半是市井之輩。這更加劇了人們的擔心：究竟還有多少碩鼠隱藏在這一疏可走馬的銀行資金系統里？

　　朱玉杰其人

　　朱玉杰，作為最終用款人，涉案金額高達近5億元，因此名列“728案”一號要犯，目前出逃境外，是公安部的B級通緝犯。

　　一位參與調查的重要知情人士給朱玉杰的定性是：“他是社會上的人。”言指朱具有當地黑社會背景。身為山西英特集團董事長的朱玉杰還曾是山西省第九屆政協委員、中國民主促進會山西省委員會經濟工作委員會主任，直到今年1月才因涉嫌參與金融詐騙活動，被撤銷政協委員的資格。

　　朱玉杰是山西省晉中市榆次區人，今年43歲，外形瘦小。上個世紀80年代后期，朱玉杰在榆次創辦飛龍裝潢公司，并在榆次的農村信用社開戶，其信用紀錄并不好，有消息表明，至今朱玉杰還欠榆次農村信用社某分社30多萬元貸款未還。

　　朱玉杰在榆次的原始積累，與一名叫馬團林的金融重犯有關。1992年，晉中財委興辦了晉中地區工業購銷總公司，其旗下的機電公司法人代表就是馬團林。當時馬在晉中騙貸上千萬元，其中一部分資金就提供給了朱玉杰到大同發展。

　　1997年馬團林伙同晉中建行經緯廠分理處主任史衛環，將太原博康藥業公司存在該行的500萬元資金，轉到馬名下的公司做投機生意。據知情者了解，這其中至少有200萬元實際上交付了朱玉杰到太原搞經營。1999年馬和史因此案被判重刑，但朱玉杰毫發無損。

　　事后看來，馬團林的操作手法與朱此后大肆盜用銀行資金有異曲同工之處，兩人可謂難兄難弟：有人曾在1998-1999年間山西大飯店約見馬團林，發現馬和朱形影不離，每人身邊均伴有年輕優雅的女秘書，令人印象深刻。

　　在榆次完成初步的原始積累后，朱玉杰把目光投向了位于山西省北麓的中等城市大同。1996年初，朱玉杰創辦了大同英特俱樂部，主營餐飲和娛樂，一度成為大同地區規模最大、檔次最高的娛樂場所，并因主辦一些賑災義演活動而名噪一時，朱玉杰本人則被封上了“中國慈善企業家”的頭銜。

　　但據記者在晉中的調查了解，朱玉杰的英特俱樂部事實上涉足色情活動，甚至曾通過當地文工團到四川物色了幾十個女孩，到大同從事色情業。另有媒體報道說，截至案發，朱玉杰控制的英特俱樂部和太原市新型建材結構公司向大同市金融機構的累計貸款中，有1371萬元尚未歸還。

　　1998年前后朱玉杰到太原發展，通過關系在農行山西省分行營業部開戶，并承接了山西農行大樓高達數千萬元的裝修工程，有數人指稱他和農行的“大人物”交往深厚。另有媒體報道說，朱玉杰曾在菲律賓海景假日酒店包下賭場招待朋友。

　　在“728案”的系列案件中，朱玉杰是最主要的用款人。“728案”案情復雜，專案組掛在墻上的大幅資金流向圖顯示，多股資金從不同銀行不同公司匯入朱玉杰控制的兩核心公司：山西御龍工貿公司、山西銀鑫科貿公司；然后再轉走，完成洗錢的過程。不過，朱直接騙取的資金卻不是來自農業銀行，而是建設銀行，金額為2億元。其他案犯的資金有些也流入了朱玉杰的手中，包括另一要犯胡吉賢。這說明這些資金掮客將錢騙出銀行后，朱玉杰通過支付高利、分成把錢拿過來用，朱玉杰涉案金額近5億元。據調查，朱玉杰幾乎沒有留下重要資產在國內，自2004年7月19日在太原消失后，朱便音訊全無。

　　“83案”關系網

　　2004年7月28日，山西證券在建設銀行的巨額資金不翼而飛后，公安部門立即立案偵查。就是在這一天中午，農業銀行太原分行漪汾街分理處主任張建國帶著會計郝小虎請自己的重要客戶胡吉賢吃飯，張的朋友兼客戶范光華作陪。席間，說起建行的案子，張建國不免兔死狐悲，悶悶不樂，并催促胡吉賢還款：胡此時挪用張所在分理處的資金尚有近2億元缺口。胡一口允諾，說馬上到北京去想辦法。張建國大醉而歸。

　　在張建國的心目中，胡是呼風喚雨的大老板。然而在這最后的午餐后，胡吉賢便失蹤了，并因之成為“728案”的第二號案犯。8月2日，張建國接到上級行電話要求清查賬目，第二天，他便和郝小虎一起逃離太原。80天后，張建國在北京良鄉的一個磚瓦廠被抓捕歸案。由于張在外逃嫌疑犯中最早歸案，所以并沒有出現在后來的通緝名單之中。

　　張建國臨走前，寫了一封信放在銀行的辦公桌上，大意是求告“銀行行長各位大爺，再也不要讓我拉存款完成任務了，這種金融管理制度需要改革，否則都要犯錯誤”云云。

　　這封信還開列出與他來往的欠錢大戶，包括范光華1000多萬元、魏家漢1000多萬元、侯云峰1200萬元，胡吉賢1億多元等。最后張寫道，“什么也說不清，怎么能說得清？”(這封信后來被媒體誤傳為農行另一外逃的分理部主任杜建國所留，經《財經》證實，實為張建國的故事。)這封荒誕又可悲的信函顯示，是哪些人把張建國從一個貧寒子弟拉下深淵的。

　　張建國的第一個“啟蒙老師”是范光華。張建國現年45歲，1996年從部隊轉業回家時，張一家三口還住在16平方米的房子里，與別人合用一間廚房。張建國工作賣力，除了吸煙喝酒，并無不良嗜好，2001年前后當上了分理處主任。

　　作為轉業干部的張建國社會閱歷有限，也沒有精明專業的銀行經營知識。他最早接觸的是太原一儲能燃料公司的經理范光華，后者對他進行了違規經營的啟蒙，比如如何賬外經營，如何通過私刻公章等手法把資金挪出再高息放貸出去，并告訴他別人都是這么運作的。

　　范據說“信譽很好”，經過小款存小款放，張建國漸漸食髓知味，懂得了銀行的“經營之道”。到最后案發，范欠張的資金也達1000萬元以上，范光華作為犯罪嫌疑人在案發后不久即被拘押。

　　進一步誘發張建國欲罷不能的是魏家漢。案發后張建國曾表示，當上分理處主任的這幾年，一天好日子也沒過上。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給魏家漢打電話。出身河南農家的魏家漢是“83案”里的資金牽線人之一，40多歲，形象好，口才佳，經常吹噓自己是高干子弟。

　　魏許諾說幫張建國拉存款，從中收回扣。但魏信用極差，每每將好處費獨吞，存款人沒拿到好處就把錢轉走，魏又好言允諾再幫張聯系存款，這樣幾次下來，張建國(其實是農行)白白損失了高額回扣費用，實際上背負了沉重的資金包袱。

　　魏家漢落網在張建國之前，當時他因追討債務而綁架他人，被杏花嶺公安局刑拘后又被保釋。聽說“728案”東窗事發，他以為張建國遠遁，就投案自首，希望獲得從輕發落，但沒料到外逃的張建國很快被抓捕歸案。

　　最后將事態擴大的是胡吉賢。張建國在被魏家漢一再騙取資金后，一直生活在窟窿無法填補的噩夢里。此時他經朋友介紹認識了胡吉賢。胡在太原河西區搞房地產，看上去很有名氣和實力，胡告訴他可以從北京幫他拉4億元存款，不但可以把魏的窟窿補上，自己還可以有錢用。張說不敢，一兩億就行，因為“完成任務多了的話下一年指標就要提高了”。

　　不久，胡吉賢果然拉來兩億元，存在農行1億元，存在光大銀行1億元，胡不要回扣，但條件是 “你用一部分我用一部分”。在山西金融騙案中，胡吉賢是僅次于朱玉杰的大頭目。胡主要是在農行和交行騙取資金，這并非事先分工，而是對能下手的銀行都下手。目前看來，胡一早就準備卷錢逃跑，他號稱在北京王府井投資了典當行，但經查并無此事，其實胡已將大部分資產轉移到境外，只有胡在北京金融街金陽大廈17樓買下的一層房產，估價逾千萬元，目前已被山西警方凍結。

　　泥足深陷后，張建國在歧途上越走越遠。他在北京通過朋友的公司炒期貨以期投機獲利，對外放高利貸利息高達10%。但顯然這窟窿終于還是越來越大，以致無法收場。

　　“85案”鐵三角

　　2005年2月11日，山西警方千里奔襲從遼寧將案犯王利民緝捕。王利民從農行水南關支行的涉案金額為1億多元，余額為8000萬元左右。

　　從2000年開始，王以太原市通達科技有限公司總經理的身份，認識了時為農行太原分行水西關支行水南分理處(現為農行太原分行水南支行)主任的杜建國，并伙同田志剛等人以高額利息為誘餌，將證券、信托公司和企事業單位的巨額資金轉入該網點，這一合作持續了四年。

　　搭上杜建國后，王利民一躍成為太原市炙手可熱的“資金販子”。很多企事業老總、個體老板絞盡腦汁，只為能結識王利民以期獲得高息貸款機會。“業務”最繁忙時，王力民“馬仔”每日的“必修課”就是盤點申請面見“王總”的人員名單，按照背景、事由、申報時間先后，分別安排召見時間。

　　王利民本人嗜賭，一擲千金。幾年下來，虧空越來越大。據了解，后期王利民幾乎每天與杜建國“探討”：“咱們到底有多少窟窿？”從2004年開始，王利民開始到處選擇合適的投資項目，希望能夠盡快彌補可怕的資金黑洞，但這些“投資”大多并不成功。“728案”發后，王利民知道大勢已去，于8月3日逃之夭夭。

　　目前杜建國和田志剛都仍在逃。有著山西財經學院研究生學歷的杜建國天性多疑，自己控制著各類私刻的公章，在對外放款時亦遵循在額度內用一筆放一筆，“較為專業”，是個“老銀行”。外逃前，杜建國是農行康樂街分理處的主任，而他原來一直是水南關分理處的主任，在水南關分理處升格為支行后，才被調離。杜在外人面前表現內向而老實，但熟悉他的朋友均了解他其實是個登徒子，養有多個情婦。

　　田志剛是王利民的好友。田據說是個“文人”，持有澳門護照，初步統計，田從杜建國處貸出了2億多元資金。但據了解，田志剛是這被通緝的五人中比較有商業頭腦的，他有不少正常的投資項目，是惟一被凍結的資產和損失金額相接近的案犯。

　　目前，王利民和杜建國的會計崔政均已歸案。盡管崔只是個會計，但是在調查中也被發現他如法炮制了杜的做法，自己操作起小額的資金高息存貸。

　　上述案件所涉人員林林總總，但案情、手段與中行黑龍江河松街支行案件極為類似，其實并無“特色”；即使有差別，也只能是更為瘋狂：事后辦案人員發現，這些案犯有時用空白支票就下了賬，連印章都來不及私刻，甚至只在銀行短暫存放的工商驗資戶的資金也被挪用！事實上，銀行高息攬存必然帶來的是違規經營的高息放貸、賬外經營，必然依靠內外勾結，這并不能用“偶然事件”來一言蔽之。目前，涉案金額最高的太原市農行原行長袁思義在今年2月間被調到省農行群工處，相當于離職處理，但至今尚未聽說其他幾家銀行有追究高層領導責任的舉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