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見領袖 | 姚洋
題記:2024年6月18日,由經濟觀察報主辦的“新價值 新動力2023—2024年度受尊敬企業年會”在北京舉行。本文根據北大博雅特聘教授、國發院經濟學教授、中國經濟研究中心主任姚洋在年會上的主題演講整理。
今天我想和大家交流的是關于中國經濟熱點問題的思考。我們身處于一個國際環境復雜多變、國內經濟處于轉型期的時代,這無疑帶給我們諸多困惑。一方面,中國經濟展現出強勁的發展勢頭,潛力巨大,我們在諸多領域正趕超甚至引領世界。另一方面,我們也不免感到些許迷茫,對許多方面難以看清。
因此,我就四個方面的內容與大家進行交流,并試圖給出我的觀察和理解。
基于數據去理解國際環境與脫鉤論
對于國際環境,許多人持悲觀態度。很多人都注意到,美國似乎在圍堵我們,一些“鷹派”甚至提出與中國徹底脫鉤,歐洲則尋求“去風險”。此外,烏克蘭和平大會舉行,中國未參與,使得一些人擔憂中國是否已被西方主導的世界永久排除在外。
我認為,這些擔憂往往是情緒化的,并非基于現實。經濟學家擅長依靠數據說話。數據表明,世界不僅沒有與中國脫鉤,反而更加依賴中國。以出口為例,這是經貿聯系中至關重要的方面。疫情之前,中國出口占世界比重為12%,疫情后上升到14%。2023年雖略有下降,但全球出口量都普遍下降,且其他國家的降幅甚至超過中國。因此,中國出口占世界的比重并未下降。今年前五個月,中國出口增長已達7%左右,這一數字充分證明了中國在全球經濟中的重要地位。
為何世界離不開中國?原因在于中國的綜合成本低。
有人會說,你只關注全球數據,為何不看看美國?但我要強調的是,我們不應只關注歐美,世界還有廣大的發展中國家。更為重要的是,我們不應抱有“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心態,認為如果比我們更發達的國家不買我們的產品,我們就矮人一截。事實上,一個產品賣給美國人和賣給非洲人并沒有本質區別,甚至賣給非洲人的效用更大,生產力更強。習近平總書記提出“平視世界”,但很多人并未真正做到這一點。
在審視中美貿易關系時,不應僅僅關注中國直接出口至美國的貿易量,盡管這一數據在去年下降了17%。還要注意到,美國進口商品中的中國產品的含量實際上在增加。這一增長的原因在于,中國將部分產業轉移到了東南亞國家和墨西哥等國家,再從這些國家出口到美國。若僅從直接出口數據看,這一比例確實較低,甚至低于墨西哥和加拿大。但是,若依照原產地原則進行考量,美國進口商品中來自中國的成分不僅沒有下降,反而從2018年的20%上升到了約25%。
這一現象揭示了中美貿易關系的復雜性,并質疑了“脫鉤”策略的實際效果。所謂的“脫鉤”并未真正實現兩國經濟的完全分離,反而促使中國企業加速向海外轉移。
這種轉移對中國而言具有多重益處。中國面臨產能過剩的問題,通過將產業轉移到其他國家,不僅促進了這些國家的就業和收入增長,也為中國企業開辟了新的市場。因此,這種趨勢對中國而言,利大于弊。
關于當前國際經濟環境與中國的發展態勢,有幾點值得深入探討。
首先,關于美國試圖與中國脫鉤的言論,盡管美國政府對其國內企業投資中國施加了諸多限制,但中國對美國投資的增長勢頭自兩國元首會晤以來卻異常迅猛,尤其是在新能源領域。這表明,盡管美國國會中的某些政客可能持悲觀態度,但各州政府卻歡迎中國投資,因為這將為其帶來GDP增長和就業機會。因此,我們應該避免被誤導,不應輕信“世界都在拋棄中國”的言論。
其次,在討論歐洲對中國的“去風險”策略時,常有人將其與“脫鉤”相提并論,但我認為這種理解并不準確。以我去年訪問的一家德國芯片制造企業為例,該企業響應歐盟號召回歸歐洲投資,這是其“去風險”策略的一部分。當被問及如何實現“去風險”時,該企業表示,在中國的生產線不會關閉,因為其在中國市場擁有巨大的份額,但他們同時計劃在歐洲和美國建立新的工廠。這種策略實際上對中國并沒有造成實質性的損害。當被問及歐洲工廠生產的芯片將銷往何處時,該企業表示將主要賣回中國,因為中國的汽車制造產業規模龐大,對芯片需求巨大。這一過程實際上是企業在全球范圍內分散風險,確保供應鏈的穩定性,而不是簡單地與中國市場脫鉤。
再者,關于美國對中國科技領域的打壓,結果并未如其所愿。相反,這種打壓反而促進了中國技術的進步。例如,華為即將生產5納米芯片,這標志著中國芯片自給率的不斷提高。盡管這一過程中我們付出了高昂的成本,至少在短期內是如此,但美國的這一行為實際上導致了“雙輸”的結果。原本這些芯片我們可能無需自主生產,但現在卻不得不進行自主研發和生產。
此外,我們必須意識到,世界正在發生深刻的變化。中國已經站在了世界技術的前沿,特別是在人工智能、新能源以及新能源汽車等領域,我們均處于世界領先的第一陣營。
近年來,即便我們常常對基礎研究現狀表達不滿,但事實上,這些領域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在世界大學排名中穩居各類排名前15。這一表現,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中國學者的論文在“自然指數(Nature Index)”這一重要指標上的提升。“自然指數”衡量的是Nature高被引文章的數量,中國在這一指標上已經超越美國,且趨勢未見減緩。雖然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可以忽視仍存在的落后方面,但總體上,我們至少可以與美國并駕齊驅了。
有些人可能不喜歡用“清場式領先”這樣的說法,但這正是數據的體現。這也是為何美國現在打壓中國的原因。20年前,美國并未如此打壓中國,因為當時中國在科技領域的實力與其相差甚遠;而現在,隨著中國的迅速崛起,情況已然不同。這并不是說世界正在遠離我們,而是世界開始感受到來自中國的壓力。這是中國進步的必然結果。
那么,我們應該如何應對呢?答案就是適應。就像美國人盡管在全球范圍內受到一些批評,但他們依然自信地面對世界。我們也應如此。
調整金融源于擔心實業空心化
目前,我國經濟正經歷著深刻的調整期。這一調整從2010年開始,標志著出口導向型經濟不再是我國經濟增長的首要驅動力。過去的十幾年里,我國經濟領域不斷調整深化,幾乎每兩年就會提出一個新的概念或策略,如“新常態”強調適應中低速增長,“去產能”針對鋼鐵等污染產能的淘汰,以及“轉型升級”和“高質量發展”等,均旨在推動經濟結構的優化和升級。然而,這些調整主要依賴于企業和社會自身的調整意愿和行動,政府在其中扮演的角色相對有限。盡管如此,政府的政策導向和信號對于企業的行為具有重要的引導作用。
近年來,中國政府在降低全社會金融化程度方面做出了努力。自2018年起,我認為全社會正呈現出一種金融化程度降低的趨勢。這一趨勢與隨后發生的深度調整密切相關。為何會有此結論?主要是因為觀察到我國正致力于追趕的對象——美國,其產業空心化的主要成因便是過度金融化。這一觀察與分析是準確的,美國發生的全球金融危機便是過度金融化的直接后果。
為何美國會陷入全球金融危機?其背后原因是大量的頂尖人才被華爾街所吸引。過去,麻省理工學院(MIT)畢業生的理想是成為通用電氣(GE)的工程師,哈佛畢業生曾經以服務國家為首要理想,然而,如今的名校畢業生卻更傾向于在華爾街工作。這一現象深刻反映了美國社會被金融領域所主導的現狀。我多次訪問美國,與華爾街人士交流時,他們普遍表示美國經濟狀況極佳,盡管存在通貨膨脹的問題。然而,與普通美國民眾交談時,卻聽到了截然不同的聲音,他們普遍認為美國經濟狀況糟糕透頂。我個人認為在11月的選舉中,特朗普將會再次當選。這一預測的依據在于,通貨膨脹實際上是財富的大規模轉移,從社會底層民眾手中轉移到華爾街精英的手中。金融行業的過度發展導致了制造業的萎縮,產業逐漸空心化,這對美國的競爭力構成了嚴重威脅。
面對美國這樣的教訓,我們應該如何應對當前的局勢?自2018年起,我國開始實施去杠桿策略,這是一項堅定且有力的政策調整。雖然去杠桿的具體影響在此不贅述,但其方向明確,方法策略值得我們深入討論和反思。我們必須承認,在某些情況下,去杠桿的實施方式可能顯得過于嚴厲,但這并不影響其作為必要政策的地位。在去杠桿的基礎上,我們進行了深度的經濟結構調整,這其中也包括金融業自身的調整。金融業正面臨嚴格的監管,國家金融監管總局的成立進一步加強了這一監管力度。金融業降薪措施的實施,并非出于懲罰,而是為了降低金融業的吸引力,鼓勵更多人才投身于創新和制造業。
房地產作為居民和企業資產的重要組成部分,其金融化程度過高對整個國家的金融安全構成了威脅。房地產的過度發展不僅占據了居民財富的大部分,也導致許多企業的資產過度集中在房地產領域。
此外,地方政府債務的過度累積也是金融化過度的表現之一,這種過度借債的行為已經難以為繼。從某種程度上說,2018年以來的深度調整使得許多企業和個人感到不適。過去,我們可能像穿著寬松大衣一樣自由行動,但現在,我們需要穿上緊身衣,按照更加規范的方式行事。雖然這種變化帶來了不適感,但這是必要的,也是我們走向更加穩健、可持續發展的必經之路。
基于當前的經濟形勢和政策導向,我們可以理解為何政府并未采取所謂的“大招”進行干預。
觀察當前市場,有兩個重要部門出現了明顯的下降趨勢,但政府并未采取大規模干預措施。其中之一就是房地產行業。自2021年起,房地產行業開始接受整頓,這是人為的調控措施。盡管有人預測房地產行業將崩潰,但根據數據和實際情況來看,2021年并未出現明顯的崩盤跡象,盡管確實存在房價猛漲的現象。于是在6月份,政府決定采取強有力措施整頓房地產行業,實施了所謂的“三條紅線”政策,對房地產行業進行了嚴格的監管。由于這些政策的影響,房地產行業已經連續三年呈現下降趨勢。根據最新數據,今年5月份房地產行業又下降了20%。這種下降態勢意味著房地產行業正在經歷深度的調整?;仡欉^去,2021年房地產市場的銷售面積為18億平方米,而去年則減少至9.6億平方米。今年前五個月的銷售面積僅為3億多平方米,按照這個速度,預計今年全年將銷售約8億多平方米。這一數據表明,房地產行業的調整已經相當深入。
中國經濟的未來發展方向
關于房地產市場,原先預測的穩定期房屋銷售面積應在10億到12億平方米之間,然而目前顯然出現了過度調整的情況。政府雖已采取一系列措施,如放寬限購政策和央行向商業銀行提供再貸款等,但市場反應并不明顯。普遍觀點認為,要穩定房地產市場,需采取更大規模的措施,如購買大量存量房。然而,政府選擇漸進式政策,可能是為了避免房地產市場的再次過熱。預計最終房地產市場將穩定在約10億平方米的銷售面積,且其中可能包含大量保障房。
地方政府債務問題也是一個備受關注的話題。目前,關于地方政府負債的數額存在多種估算,具體真實數據尚不得而知。從較低的估算來看,有數據顯示地方政府負債約為40萬億,然而也有更高的估算達到100萬億。即便以100萬億這一數字來看,相較于其他國家,這一負債水平也并非不可承受。具體而言,我國政府的負債占GDP的比例約為100%,而美國政府的負債早已超越這一水平,日本政府則更為突出,其債務規模達到了GDP的3.5倍。這表明,在全球范圍內,我國的地方政府債務問題雖然值得重視,但與其他國家相比,尚處于可控范圍之內。
在審視地方政府財政狀況時,我們發現其存在一個顯著問題,即大部分債務為商業性債務,因此需要加以控制。此外,由于疫情期間政府支出激增,導致地方政府赤字達到4.2萬億,其中主要為企業債務。加之當前經濟形勢不佳,稅收收入難以達到預期,地方政府資金短缺的問題進一步凸顯。然而,政府在政策層面已經做出了調整。中央政府傾向于消化現有債務存量,并控制新債務的增長,以維護經濟調整的成果。
盡管房地產與地方債的困境對經濟產生了顯著影響,其合計占GDP約35%,但我們必須認識到,這些調整是必要的。從我個人的解讀來看,中央政府旨在通過短期的經濟陣痛,換取長期更為健康的經濟環境。因此,我們需要堅持當前的經濟調整政策,以期實現更穩健的經濟增長。
在當前經濟環境下,如何提振國內需求成為我們面臨的重要挑戰。鑒于地方政府債務已得到控制,并且因嚴格的債務管理而減少投資意愿,單純依賴地方政府投資來提振需求顯然不再可行。盡管中央政府發行了一萬億特別國債以支持地方項目,但地方政府提交的項目數量卻相對較少。這主要是由于嚴格的財政紀律,以及地方政府在資金籌措上所面臨的困境——即便中央政府提供資金,也往往不足以覆蓋全部所需,地方政府仍需通過市場來融資,而這在當前環境下顯然并非易事。因此,中央政府的重點已經轉向促進居民消費,通過“以舊換新”等多種方式刺激消費需求。
盡管如此,中央政府的核心戰略仍然是推動科技進步和制造業發展。為此,提出了“新質生產力”的概念,旨在向全社會發出一個明確的信號:我們需要更加關注技術進步,將其作為推動經濟持續發展的重要動力。這不僅是對未來的規劃,更是對當前挑戰的積極回應。
在與美國人的交流中,他們經常提及中國國內消費不足,并期望中國能提升國內消費水平。然而,美國所采取的一系列行動,如試圖與中國脫鉤和打壓中國的科技進步,無疑給中國傳遞了一個明確的信號:美國不希望中國在技術領域趕上甚至超越美國。
面對這樣的外部壓力和挑戰,中國的回應是堅決而有力的。中國決定加大在技術進步和生產能力建設方面的投入,這既是對自身發展的堅定信念,也是對外界壓力的積極回應。盡管在發展過程中,中國面臨著產能過剩的問題,但這并不妨礙中國追加投資,以實現技術突破和生產能力的提升。這是當前中國經濟發展的現實,也是中國在面對外部挑戰時展現出的堅定決心和戰略定力。
來源:北大國發院
(本文作者介紹: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院長、教授。)
責任編輯:曹睿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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