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昉
丹尼爾·耶金和約瑟夫·斯坦尼斯羅所著《制高點:重建現代世界的政府與市場之爭》的英文版最初在一九九八年出版。因為該書出版后二十余年的世界經濟,已經演進到一個新的歷史方位,給了我們新的觀察和思考角度,以便重新解讀該書的主題——政府與市場之爭。
一、關于“制高點”
《制高點》試圖講述的,是關于全新的世界經濟及各國經濟,在戰后如何重生并成型的故事。圍繞政府與市場的學說之爭和現實成效,本書敘述了政府干預經濟從而妨礙市場機制作用,如何在不同國家導致經濟發展的全盤皆輸,而重建對市場的信念和發育市場體制,如何在世界經濟的各區域凱歌前進。
循著政府和市場交替發揮主導作用這條主線,在潮起潮落的跌宕起伏中講述戰后經濟發展,展示思想的力量。在戰后相當長的時間里,一些國家選擇計劃經濟和政府干預,并將其轉化為壯大國有經濟、建立福利國家、實施貿易保護主義、許可證制度、價格管制等經濟政策。隨著傾向于政府主導的經濟發展日益暴露出諸如低效、滯脹、壟斷、尋租等問題,也隨著癡迷市場機制的新自由主義經濟學的興起,自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起,政策風向便轉向市場發揮更大作用甚至唯一作用。美國的里根經濟學、英國的私有化浪潮、中國的改革開放、印度等國家解除規制的改革、拉丁美洲國家的貿易自由化、蘇聯和東歐國家的市場化、北歐和西歐的福利體制改革,等等。
二、“弗里德曼周期律”
作者的意思可做以下解說。首先,政府主導型的經濟政策最初取得了成功,直到這些政策最終失敗。然而,何以會發生從早期成功到最終失敗這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折,卻缺乏一以貫之的解釋邏輯。其次,作者接下來講述了市場機制如大潮一般再次占據主導地位,并且認為歷史從此而終結。
吳敬璉在《制高點》中文版序言中,用“六十年風水輪流轉”形容從強化政府職能到建立市場體制的倒轉。歷史人物對思想、政策和實踐具有周期性變化特征,我稱其為“弗里德曼周期律”。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同為經濟學家的弗里德曼夫婦寫過一篇文章,認為無論是篤信自由市場還是崇尚政府干預,都分別會以波涌的方式存在,先是形成意識形態層面的潮流,隨后,當相應的思想取得主流地位進而轉化為政策,便形成了實踐層面的潮流。一種思想和政策潮流占上風的情形延續特定時間之后,又會逐漸讓位于另一種思想和政策潮流占上風的情形,而危機往往是重大轉變的催化劑。他們指出,在歐美經濟發展的歷史上,傾向于市場與傾向于政府這兩種思想及政策潮流,大約是以五十至一百年的時期間隔,交替著占據主流和主導地位。
從較長歷史來回顧的話,這個引述及解釋也反映出,在經濟學家的影響下,政治家分別追逐政府和市場潮流的結果,最終形成了以數十年時間為量級的政策長波,無論在哪個波段上,制度設計和政策選擇都不可避免產生過度的偏倚和傾斜,從而造成扭曲和失敗。在付出慘痛的代價之后,另一個極端的思潮逐漸占上風并影響政策選擇,便意味著周期的倒轉,這一轉型過程同樣讓社會付出代價。
人類的思想傳承也好,現實中存在著的認識也好,本來都是表現為一個廣泛而完整的圖譜形態。也就是說,無論什么樣的思想和政策主張,總是可以從左到右排成一個依次過渡的序列,相互之間都密切地銜接著。然而,現實中經濟政策卻是在極端化的環境下推行的,往往不能接受不同思想之間相互取長補短的“中庸之道”。一方面,由于經濟學的發展越來越追求抽象、單一和至簡的理論模型,而拒絕處理紛繁復雜卻影響結果的中間變量;另一方面,由于互相競爭、非此即彼的黨派政治總是徹底否定政治對手的思想和政策,把自己政策主張的優越性絕對化,導致意識形態趨于極化。
某種思潮和政策主張一旦占據主導地位,就不能吸納自己的對立面可能提供的有益補充,這既增大了因政策絕對化而導致的失誤概率,也減少了隨時修正錯誤以減少失敗的機會。如此,所犯錯誤便會以惡性循環的方式得到積累,直至把錯誤推到極端,以致只能通過政治過程來終結。換句話說,以改朝換代的方式對以前的思想和政策遺產進行根本清算,從而開始又一輪循環往復。相同的道理也決定了,從一種思想及政策轉向新的思想及政策的過程,也會使社會付出巨大的代價。這里說的社會代價既包括轉型不成功造成的社會經濟災難,也包括無論成功與否,在轉型過程中不可避免給部分(但常常不是少數)社會群體帶來損害。
政府和市場兩種對立思潮及其政策取向,形成潮汐一樣的周而復始現象,還受到更為深層的因素支配。即政府發揮更大作用的一個方面,是政府履行收入和財富再分配的功能,而市場原教旨主義則假設市場能夠自動解決分配不公的問題。在任何社會,無論是否到了不共戴天的程度,窮人和富人的分野和對立都是存在的。
三、新潮涌起和中國的選擇
如果我們著眼于政府維護社會公平正義,從社會福利、社會共濟和社會保護等方面向全體人民提供均等的公共產品,并與市場本身不能自發地解決收入分配不公問題進行對照觀察,也就是說從相對可控的內容上界定弗里德曼周期律,則可以有把握地做出一個判斷:政府發揮更大作用的新潮正在全球涌起。
美國實施包括社會保障項目在內的羅斯福新政,英國按照《貝弗里奇報告》的藍圖構建社會保障體系,分別推動兩個國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建成福利國家。隨著收入分配得到改善、中產階級迅速擴大,以及未曾預料的“嬰兒潮”的出現,為兩國贏得為時不短的經濟繁榮。在西方政治中,更多的再分配功能和社會福利供給,往往與政府擁有更大的行政權力如影隨形,因此,政府控制價格和工資的形成、推行貿易保護主義、實施行政壟斷等過度干預經濟的政策,也傷害了市場機制的作用。于是,美國的羅納德·里根和英國的瑪格麗特·撒切爾幾乎同時上臺,全盤接受了新自由主義經濟學教條,進而將市場原教旨主義轉化為解除規制、減稅、去福利化和私有化等一系列政策。這些實踐與發展中國家接受華盛頓共識、原計劃經濟國家實行經濟自由化,以及歐洲國家對福利體制進行改革,共同推動了新一輪潮流。
然而幾十年過后,人們再次痛苦地認識到,經濟增長也好,全球化也好,科技革命也好,這些可以做大蛋糕的過程,都不具有分好蛋糕的天然機制。跨國公司、大型科技企業和金融集團賺得盆滿缽滿的同時,收入和財富差距顯著拉大,導致收入兩極分化、社會流動性下降和階層固化,從而導致中產階級不斷萎縮,進一步造成社會分化和政治分裂。美國特朗普上臺、英國脫歐,以及諸多國家實行民粹主義、民族主義和保護主義政策,可以說皆為上一輪不受約束的市場經濟實踐的必然結果。
中國在改革開放過程中,沒有盲目接受任何流行的思潮或既有的模式,而是根據自身所要解決的激勵和效率問題,采取了漸進式的經濟改革和對外開放方式,也努力保持經濟增長和社會發展的協調,在逐步構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同時,始終注重更好地發揮政府作用。處理好政府與市場的關系,實現兩者的相互補充和有效結合,固然是一個需要不斷探索的長期課題,政府參與經濟活動的具體方式,也要隨著發展階段和國情的變化而與時俱進。不過,把以人民為中心作為改革開放發展的出發點和終極評判標準,決定了中國必然要把維護公平正義、改善收入分配、暢通社會流動通道、持續促進全體人民共同富裕,作為政府必須占據的最優先級別的制高點。
(本文作者介紹:中國社會科學院人口與勞動經濟研究所所長、人力資源研究中心主任,博士生導師。中共十七大代表;第十一屆全國人大代表、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農業與農村委員會委員。)
責任編輯:梁晨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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