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浪財經意見領袖專欄（微信公眾號kopleader）專欄作家 秦朔

　　如果我們不能成為他人的綠水青山，而是成為他人的麻煩、陷阱和各種不愉快的來源，那么親子園事件暴露出的病毒基因——傷害，將一次次以新的形式上演。

　　攜程親子園事件掀起的滔天巨浪，讓無數媽媽心糾和震撼。如果借用當年希望工程的一句口號，“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窮不能窮教育”，此刻或許可以說，再傷不能傷孩子，再害不能害孩子。

　　不傷害孩子，這算不上對美好生活的期待，只是正常生活的倫理底線。

　　正因為是底線，一旦破了，全社會就會一邊倒地、不可饒恕地聲討，這時任何解釋都是徒勞，只能等人們的情緒慢慢平復。就像9年前的三聚氰胺事件，讓一個行業的信用破碎，至今都沒有完全復原。

　　攜程親子園的事件，和三聚氰胺的性質當然不同。攜程并未作惡，相反，它是為解決職工的育兒困難，在位于凌空SOHO的新總部大樓騰出了800多平方米，投資數百萬辦托兒所，等于是給職工的一項福利。由于沒資質，一開始還辦不成，后來相關政府部門牽頭協調，補齊材料，并導入一家第三方機構管理，這才辦了起來。這家第三方機構，歸屬于市婦聯主辦的《現代家庭》雜志。

　　2016年2月，親子園開業剪彩儀式上，上海市長寧區婦聯領導說，希望借此推動和健全集托管、育兒知識培訓、親子活動在內的“三合一”服務，增強職場媽媽的獲得感和幸福感。攜程方代表說，攜程董事局主席梁建章先生對于我國人口問題始終保持著高度的關注，親子園項目也得到了他的大力支持，不僅能夠很好地解決員工孩子的托育問題，對于提升員工的幸福感也將會有很大的幫助。

　　親子園事件的發生，讓“媽媽的獲得感和幸福感”顯得多么荒謬，多么打臉！當幼兒受虐的視頻場景被最大化地傳播，而且在無數社交圈引發激憤和討論，這對攜程聲譽的連帶殺傷力，將是多么巨大！

　　無論是梁建章所說的“就像沒有照顧好自己的小孩一樣，很自責和痛心”，還是攜程CEO孫潔所說的，“對相關家長和孩子們致以最誠摯的歉意，不推脫、不姑息、不回避，堅決和家長們一起，對事件追責到底”，相信都發自內心。但是，對社會公眾來說，誰辦誰負責，攜程辦的親子園發生這樣的事，公司絕對失責。

　　雖然親子園事件對攜程聲譽的影響是間接的、連帶的，不像魏澤西事件對百度聲譽的影響那么直接，但同樣深遠，因為品牌就是烙印，就是聯想，就是情感聯系，它和理性的數學推理與計算機編程無關。

　　想辦一件事容易，辦好一件事不容易，辦砸一件事很容易，不辦這件事最容易。估計攜程不少管理層心中，甚至會有“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的閃念。

　　攜程親子園辦在中國現代城市文明的象征——上海，辦在大虹橋地區的現代化大樓里，這個事件所影響到的人群也是中國社交化傳播力最強大的族群，這些因素都極大地強化了事件的影響力。不過，如果你做一下關鍵詞搜索，就會發現，虐待兒童在社會中是一種普遍現象，它包括對兒童的身體傷害、對孩子的忽視、對兒童的性虐待、對兒童的感情或心理傷害、拋棄孩子、毒品或藥品虐待等等。從家庭到校園，比此次親子園事件嚴重得多的問題隨時都在發生。

　　一個被普遍引用的數據是2005年聯合國兒童基金會與全國婦聯等機構聯合進行的一次大規模調查，結果顯示中國74.8%的兒童在成長過程中遭受過虐待，家庭虐待是威脅孩子健康成長的重要因素。在另一項針對某小學的小學生自填問卷抽樣調查中，最近一年中，30.8%的孩子被父母進行過情感虐待：在他人面前進行羞辱、說希望其不存在、威脅要將其趕出家門、在家里目睹過家人的嚴重毆打、威脅要嚴重傷害他。最觸目驚心的是根據最高人民檢察院發布的數據，2010到2013年國內起訴性侵兒童案7963起，平均每天6起以上。

　　愛護孩子天經地義，但在中國很多地方，“棒打出孝子”、“孩子是我的，我想怎么教育就怎么教育”的想法同樣根深蒂固。十年前，廣東婦聯在廣東所進行的一項“反對對兒童的暴力”調查顯示，被調查的兒童中有90.9%在過去一年中遭受過一種形式以上的暴力，被調查家長中約80%認可“暴力訓兒”，同時向孩子灌輸“打你是為你好”的思想。

　　兒童被虐待不僅在家庭中有一定普遍性，學校也不鮮見。僅僅是幼兒園里的丑聞，只要一搜就會發現不少令人發指的案例，比如為提高出勤率給沒病的孩子長期吃抗生素，針扎體罰逼喝尿，十分鐘被打幾十個耳光，幼兒被老師用熨斗燙傷、被鋸手腕，踢傷孩子生殖器，女童下體被老師放豆粒，等等。

　　還有兒童的心理問題。2017年度《中國留守兒童心靈狀況白皮書》涉及20個省自治區直轄市，樣本總數超過14868份，調查中有11.4%的孩子稱自己的父母最近離世，這顯然是出于玩笑或發泄不滿而故意錯填！越小的孩子對于父母離開的傷害感受、怨恨程度越深，甚至視父母為“路人”。不止一項調查還顯示，中國孩子很擔心父母吵架，而2/3的孩子反映在最近一個月里經歷過父母吵架。

　　透過親子園事件，在更廣時空中觀察，我更相信自己的一個觀點，中國最大的“敵人”不是貪污腐敗，不是陰謀勢力，而是我們還沒有實現人的覺醒、人的現代化，是大量愚昧、野蠻、不文明的思想狀態和行為方式的存在，是我們每個人身上可能都帶有的不文明印記。要真正實現現代化，光靠錢去堆，靠口號去宣教，都將無濟于事。

　　還有幾天，11月19日，就是“世界防止虐待兒童日”。這個日子，是“婦女世界首腦會議基金會”2000年所確定的，旨在讓人們關注兒童遭受虐待和忽視。

　　事實上，每年“兩會”都有代表和委員就兒童權益保護提出議案。在提高托幼場所素質方面也有很多提案，如在兒童活動公共區安裝攝像頭、嚴格選拔幼師制度、醒目處張貼禁止虐待兒童的校規、鼓勵家長教育兒童如何保護自己、建立家長與幼師定期交流溝通制度，等等。

　　只是，有了攝像頭，有了微信交流，親子園事件照樣發生。

　　在千夫所指的聲浪中，一個保潔員，一個保育員，一個老師，一個園長，已經被開除，被警方帶走調查。此時，我們也許可以問一句，她們為什么要這樣對待孩子？她們心里有哪些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我們給予過她們怎樣的溝通和疏導？我們真的了解和在意她們嗎？社會的基層服務員——她們往往被視為底層人士，她們的心理世界受什么因素影響？她們掌握著孩子的命運，那她們自己如何看待自己的命運？

　　負能量不是某些群體的“專利”，社會中并不存在某個群體或者身份，其本性就是作惡，就該被詛咒。事實上，現實中所有的鄙夷、冷漠、忽視、孤獨、自卑、挫敗，都會生出負能量。而負能量只要誕生，就在空氣中盤旋，它不會消散，就像佛教所說的能量轉換，它會在某個出口排放出來。是哪個出口，有偶然性；排放，則有必然性。

　　這就是現代分工社會的脆弱處，每個人命運的一部分，由另一部分人掌握。

　　不禁再次想到基佐《歐洲文明史》中的話，在我們稱之為“文明”的偉大事實中，似乎包含著兩個要素，即其存在必須依賴的兩個條件：

　　社會的進步，個體的進步；

　　社會制度的改善，人類智力和能力的擴展。

　　社會即他人。社會即互動。社會本一體。

　　環境污染和揮之不去的霧霾，讓中國痛定思痛，把綠色作為五大新發展理念之一。

　　在我們的社會空間，綠色意味著什么？綠色如何培育？不是說一句“人人有責”那么簡單，但是，如果我們不能成為他人的綠水青山，而是成為他人的麻煩、陷阱和各種不愉快的來源，那么親子園事件暴露出的病毒基因——傷害，將一次次以新的形式上演，今天是你明天是我，哪怕我們坐擁再大的金山銀山。

　　(本文作者介紹：商業文明聯盟創始人、秦朔朋友圈發起人、原《第一財經日報》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