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浪財經意見領袖專欄(微信公眾號kopleader)專欄作家 秦朔
我們可能是世界上少見的一個國度,一方面高度強調讀書和讀書人的價值,一方面又會習慣性地嘲笑、周期性地懲罰讀書人。
《人民的名義》中幾次講到“書生氣”,均偏貶義。教書匠出生的高老師聽別人說他書生氣,就怒,“我都離開學校20多年了,早沒書生氣了”。似乎,有書生氣就不適合走仕途,搞政治。高書記接人待物很儒雅,但除了職業化的微笑,他離教書育人、傳道授業的價值偏得已不可以道里計。
幾乎所有貪腐官員都是高學歷、高權力和低情操、低道德的混合體。這當然和缺乏監督的體制高度有關,但如果他們身上多一些有一說一、正直獨立、尊重科學而非趨炎附勢、泯滅是非、喪失底線的書生氣,是不是至少可以做到夜夜安枕?
我們可能是世界上少見的一個國度,一方面高度強調讀書和讀書人的價值,一方面又會習慣性地嘲笑、周期性地懲罰讀書人。這兩面實際是相關的,就是把讀書完全工具化、功利化、經世致用化。如果有助于功利目標的實現,則“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學好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如果靠滿腹詩書、書生意氣實現不了功利目標,則“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
在社會上,書生氣的貶義,大體來自“書呆子”、“迂夫子”、“腐儒”、“學究”、“傻氣”,和不明利害、不懂變通、不通人情世故、知書不知人是同一意思。讀書人“食而不化”是有的,但絕大部分情況下,他們之所以被貶低,是書本上學到的“應然之理”敵不過現實中的“實然之力”,而他們還要“一根筋”、“認死理”、“眼中不揉沙子”,擋人家的道,拆人家的臺,于是便被“污名化”、酸腐化。
讀書的目的是什么?
從知識分子立場來說,讀書的目的并不是功名利祿。胡適說過三方面的理由:第一,讀書是接受人類的知識遺產,在這基礎之上建立更高深更偉大的知識;第二,讀書是為了多讀書,讀更多的書;第三,讀書可以幫助我們解決困難,應付環境,并可獲得思想材料的來源。
流俗的看法,總是說讀書人尚空談,坐而論道,不了解實際,其實讀書人的抬杠和固守己見,往往是因為他們親自做了調查研究,尊重事實,見解獨立,不肯昧著良心茍同與迎合。當年胡適跟大學生講“學問”,說“注重觀察事實與調查事實這是科學訓練的第一步”,“自己去采集標本,自去觀察調查,例如本地的人口、風俗、出產、植物、鴉片煙館等項的調查——還要注重團體的互助,分工合作,做成有系統的報告”。受過科學訓練的讀書人,一般不會昧于事實發言。多少年來,我們看到的問題主要是,秉筆直書的東西常常被當成書生氣,揣測迎合的東西卻總是游刃有余。
胡適觀點的核心,是把讀書和知識的傳承聯系起來。他說,蜜蜂雖能筑巢,能發明,但傳下來就只有這一點知識,沒有繼續去改革改良,以應付環境,沒有做格外進一步的工作。人呢,達不到目的,就再去求進步,而以前人的知識學問和經驗作參考。如果每樣東西,要各個人從頭學起,而不去利用過去的知識,那不是太麻煩了嗎?
除了傳承知識,讀書人還要關注和捍衛超越個人利益之上的社會公共價值。“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衙齋臥聽瀟瀟竹,疑是民間疾苦聲。”“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這是中國讀書人的傳統,士的傳統。倘若沒有這種關切,不維護社會公義,那就不是真正的讀書人。南宋時的陸象山曾說,“若其心正、其事善,雖不曾識字亦自有讀書之功。其心不正、其事不善,雖多讀書有何所用?用之不善,反增罪惡耳!”在他看來,“士大夫儒者視農圃間人不能無愧”,這和德國宗教改革領袖馬丁·路德的觀點——“一個不識字的農民遠比神學博士更能認識上帝”——可謂異曲同工。讀書人如果喪失天道良心,就會墮落,用王陽明的話,“今世士夫計逐功名,甚于市井刀錐”,“士皆巧文博辭以飾詐,相規以偽,相軋以利,外冠裳而內禽獸,猶自以為從事于圣賢之學”。
看看今天知識界經常冒出的師德淪喪、論文造假、斯文掃地等新聞,真不知道,他們視農圃間人,能無愧乎?
書生氣是專業精神和專業能力
我們還可以從社會分工的角度理解書生氣。我理解的書生氣,是一種專業精神和專業能力。現代社會賴分工而興,其原理非常簡單,就是亞當·斯密說的,“請給我以我所要的東西吧,同時,你也可以獲得你所要的東西”,“在一個政治修明的社會里,造成普及到最下層人民的那種普遍富裕情況的,是各行各業的產量由于分工而大增”。
分工帶來專業化和效率的提高,促進生產力的發展。但如果各行各業的信用、信任不能建立,交換的效率就會大受影響。這就需要發揮“無形的手”的作用,通過自由交換實現優勝劣汰。而長期來看,優勝者必定是具備更高更好的專業能力的人。日本的大前研一在《專業主義》中強調,專業人士需要具備豐富的專業知識和專業修養、豐富的經驗、不斷學習的意志、勇于承擔授權風險的能力,特別需要“對顧客信守諾言,以顧客為中心的道德觀和修養”。他援引“希波克拉底的誓言”以說明,道德操守是專業人士(Professional)必備的品質。
《人民的名義》中多次閃現檢察官誓詞。各行業的誓詞就是標尺,鏡子,行動指南。各行業分工不同,但所有誓詞的精神是一致的,即現代文明中以人為本的價值觀。
由以上這些梳理,如果我們把書生氣界定為一種知識傳承能力、為公共服務的理想和專業的精神與態度,則今天中國的行行業業,不是書生氣太多,恰恰是太少。像1957年的黃萬里那樣,在三門峽工程即將動工時,舌戰群儒七天,反復申述水庫建成后很快將被泥沙淤積,因為黃河下游河床的造床質為沙土,即使水庫放出的是清水,也會將河床中的沙土挾裹而下,因此“圣人出,黃河清”的說法毫無根據……像他這樣的讀書人,是多了還是少了?當年黃萬里上書,說三門峽問題并無高深學問,而1957年三門峽70人會上,除我之外無其他人敢講真話,“國家養仕多年,這是為什么?”類似這樣的“黃萬里之問”,今天在許多方面,比如吏治方面,仍可問出許多。
讀書人心情舒暢,能充分發揮作用,方為國家民族之福。
書生氣代代不絕
黃庭堅說:“士大夫三日不讀書,則義理不交于胸中,對鏡覺面目可憎,向人亦言語無味。”這是書生氣。
1923年,20歲的吳國楨從美國格林內爾學院獲得經濟學碩士后,申請到普林斯頓大學攻讀政治學博士。教務長面試時看到一臉孩子氣的他,說:“年輕人,你還沒有成熟。”吳國楨答道:“先生,依照年齡來判斷一個人是否成熟,本身就是一種不成熟。”他因此言立即被錄取。這是書生氣。
1929年,在哈佛大學讀碩士的賀麟在日記里寫:“以后務須隨時隨地犧牲一切保持自己的內心自由和self-respect(自尊心),要無一時忘掉了以誠接物,更要無一時忘掉了求真理說真理的使命。”這是書生氣。
蔣夢麟在懷念北大老校長蔡元培的文章中說,“先生日常性情溫和,如冬日之可愛,無疾言厲色。處事接物,恬淡從容,無論遇達官貴人或引車賣漿之流,態度如一。但一遇大事,則剛強之性立見,發言作文不肯茍同。故先生之中庸,是白刃可蹈之中庸,而非無舉刺之中庸。先生平時作文適如其人,平淡沖和。但一遇大事,則奇氣立見。”這是書生氣。而環顧今天的高校,校長院長,對上對下態度不一樣是常態,遇到大事沒有主見定見、但求唯上而無過是常態,他們知識很多,但書生氣很少。
2002年12月,中國工程院院長徐匡迪公布2003年院士增選計劃時說,如地方領導為使本地專家當選為院士而“打招呼”,其結果只能適得其反。他舉例說,某省一直沒有專家當選院士,該省領導迫切希望能在增選過程中實現“零的突破”,就主動向工程院學部打了“招呼”。本來該候選人可以當選,卻因這個“小動作”被取消資格。另一位候選人已通過資格審核,“幾乎當選”,卻被揭發曾向主席團成員贈送了一件禮物,因“賄選”之嫌被當即取消資格。這是書生氣。
如果我們身邊充滿擇善固執的書生氣,明天是否更好?
書生氣有助政治清明
我相信,政壇有更多書生氣,政治會更加清明,官員離習近平的“不忘初心、堅守正道”、“去庸俗、遠低俗、不媚俗”、“修身慎行、懷德自重、清廉自守”的要求,會更近。在習近平看來,“把學習作為一種追求、一種愛好、一種健康的生活方式”,就可以“避免陷入少知而迷、不知而盲、無知而亂的困境”,有了學習的濃厚興趣,就可以變“要我學”為“我要學”,變“學一陣”為“學一生”,“哪怕一天擠出半小時,即使讀幾頁書,只要堅持下去,必定會積少成多、積沙成塔,積跬步以至千里”。讀書有何益處?習近平說:“讀書可以讓人保持思想活力,讓人得到智慧啟發,讓人滋養浩然之氣。”
浩然正氣是孟子最早提出的觀念,“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就是說,浩然正氣要用正義去培養,一點都不加傷害,就會充滿四方,浩然正氣要和正義、正道相配,否則就沒有力量了。“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這都是孟子所說的浩然正氣。
書生氣有助商業文明
我相信,商界有更多書生氣,商業會更加文明。私利是人的本性,富與貴是人之所欲,貧與賤是人之所惡,商業發展就是要用和平交換的方式滿足人之所欲。但是,取之無道,不義之財,唯利而求,其結果必然“上下交相詐”,害人終害己。所以中國古代向有義利兼顧、義利統一的傳統,對于富貴,“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近代中國資本主義工商業文明發軔之時,以張謇、范旭東、穆藕初、盧作孚為代表的企業家,也都是“文化先于財富”、“道在利先、以義馭利”,這和美國19世紀后半葉那批白手起家的“強盜大亨”(Robber Barrons)并不一樣。正是這批以實業報國為理想的讀書人,奠定了近代中國企業家商儒一體的形象。
和今天中國相當多富豪“言而無文,惟利而已”、“財富先于文化”不同,張謇、范旭東那代人,辦企業的第一目的并不是為了賺錢,可以說都是帶著書生情懷踏入商海。范旭東曾說:“我們辦實業的人,要具有世界的眼光和為人類服務的精神,我們為救國家的危亡而辦實業,在環境許可之下,不問事業的大小,努力地往前干去。”張謇辦企業時已43歲,翁同龢給他創辦的大生公司題字,叫“機杼之發動乎天地”。作為中國最后一個狀元,張謇經商的動機是“中國須振興實業,其責任須在士大夫”,“富民強國之本實在于工”。他曾這樣自述心路歷程,“張謇農家而寒士也,自少不喜見富貴人,然興實業則必與富人為緣,反復推究,乃決定捐棄所持,舍身喂虎。認定吾為中國大計而貶,不為個人私利而貶,庶愿可達而守不喪。自計既決,遂無反顧”。現在看,這種輕商賤富的思想并不正確,但張謇身上那種不為私利而為天下大計的決絕,還是讓人動容不已。
今天中國很多學者教授像生意人,張謇一代的商人則像書生。經商成功后,張謇把積累的財富幾乎全用于教育和家鄉建設,20多年用在公共事業上的工資、分紅有150多萬兩,加上一起辦企業的哥哥所捐,超過300萬兩。在他的倡導和推動,家鄉南通建設成了一個帶有自治性質、非常現代化的模范城市。而張謇自己每餐就是一葷一素一湯,沒有特別的客人不殺雞鴨。他應邀去日本考察,買三等艙客票,最便宜,因為“三等艙位有我中國工、農、商界有志之士。一路與他們敘談振興實業之大事,乃極好良機,求之不得”。
像張謇這樣“文化先于財富”的企業家,在他生活的那個年代,能在報紙舉行的“成功人物民意測驗”中,成為“最景仰之人物”。而環顧今天不少首富,都像是石破天驚冒出來的“齊天大圣”,似乎不需要文化傳承,他們的人生價值就是富豪榜上的排名。
書生氣有助社會進步
我相信,有更多書生氣,社會也會更和諧進步。
研究中國歷史上國家治理的學者大都認可,基層的士紳階層對維系社會和政權穩定起到了重要作用。他們受過圣賢之道教育,參與過科舉,可能是讀書人、私塾老師、宗族里受尊敬的人,等等。用費孝通的話,他們是“溝通政府和民眾的樞紐”。以中國之大,全由官府去治理社會的角角落落,成本之高難以承受。從宋到清,中國人口不斷增加,官僚數量的增幅則不大,在很大程度上是靠宗族與士紳在基層承擔了“扶濟族眾、化解糾紛、教化子弟”等責任,“把原歸官吏處理的部分職責攬納過去,大大節省了行政治理的成本,延緩了官方嚴刑峻法對鄉村的滲透范圍和程度”。
在今天,社會的發育,社會的進步,同樣離不開各種中間力量、中介力量、基層自治力量、學校、工會、企業組織、社會自組織的努力。沒有這種社會自覺和自我管理,凡事仍交由政府,則政權日重、政費日繁都是必然。事實上,大量社會的事務,政府是管不勝管、無力去管的。諸如維護社會公共秩序,制止公共空間的不良習氣,靠法治,也靠自覺與自治。而我們周圍,見義勇為的似乎越來越少,明哲保身的似乎越來越多,書生的耿直越來越少,變通的圓滑越來越多。
最后,對我們每個人來說,有原則、有定力、不同流、不隨意的書生氣,有助于更好地發現自己,實現自己。“書猶藥也,善讀之可以醫愚。”書生氣讓我們永遠知道自己的不足而懷謙卑之心。書生氣更是一種超越性的精神,引領我們向著有尊嚴的理想飛升。
參考文獻:“士紳”的潰滅,楊念群,《讀書》2014年第4期
(本文作者介紹:商業文明聯盟創始人、秦朔朋友圈發起人、原《第一財經日報》總編輯。)
責任編輯:鄭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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